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三章

风息了,雪停了,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照射在银色的大地上,顿时放射出绚丽的耀眼光芒。各家各户在清扫积雪的同时,都在忙着清理猪圈、羊圈、鸡圈和厕所,甚至连灶膛底下,烟囱里多年的积灰都清理出来了。与那些清理出来的粪便掺和在一起,堆在墙角里,留着来年一开春就运到承包田去。

王三喜在家忙活了一个上午,觉着肚子有点饿。媳妇杏花又不在家,自己也懒得做饭,就在怀里揣了两个干巴巴的玉米面饼子去了杨永奇家。自己家里没动烟火,要到杨永奇家喝碗热汤热水。同时,也想跟杨永奇拉拉呱,沟通沟通两个队分地的情况,在一起谋划谋划下一步如何把大牲畜小农具分下去。

王三喜刚跨进杨永奇的大门,就闻到一股麻糊汤的香味。杨永奇的媳妇秀兰正端着一盆麻糊汤从厨房里出来朝堂屋里送。看见王三喜进门了,忙招呼王三喜进来。杨永奇听到秀兰的招呼声,立时从堂屋里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说:“快进来暖和暖和,下雪不冷化雪冷。”王三喜说:“寒冬腊月冻死懒汉,在家里刚忙完活,身上还冒着汗呢!”杨永奇说:“俺也是刚放下扫帚,手还没来得及洗呢!听秀兰说你来了,俺就迎出来了。”

杨永奇家的堂屋是石墙石壁的三间房。坐落在那条小水溪的北边,坐北朝南。周围还用石头砌了一个小院子,大门正对着水溪,溪边生长着两棵大杨树。时下大杨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挺拔强劲的枝条上还挂着没有溶化掉的冰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盛夏时节大杨树茂密的枝叶,则遮住了毒辣辣的阳光。劳作了一个上午的人们,聚集在大杨树的树荫下休息、乘凉、吃午饭。爱干净的姑娘们三三俩俩地顺着石阶下到小溪边洗衣服、洗碗、戏水打闹。小溪边不时飞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杨永奇的三间堂屋,东头一间是他和妻子、儿子睡觉的地方。靠后墙铺一张木床,木床上堆放着一床褪了颜色的蓝印花棉被。西头一间是放粮囤和杂物的。眼下粮囤已是底朝天了,里面扔进几双旧鞋子和一只破水桶。墙角上挂着一件用黄茅草编织的蓑衣,那是雨天披在身上遮雨的。当中一间是饮食起居用的。后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毛主席像,像的两侧贴着一副红色对联,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全靠毛主席”。毛主席像的下方一排溜贴着的全是杨永奇儿子冬冬的“三好学生”奖状。王三喜进屋时,冬冬正趴在屋中央的小方桌上做作业呢!小方桌旁边放着一个黄泥烤火盆,几根干树枝在里面燃烧着,冒着缕缕青烟。这小方桌既是饭桌,又是冬冬做功课的课桌,吃饭时放上碗筷就吃饭,吃罢饭秀英把碗筷收拾干净,冬冬就做作业。

秀英把从厨房端进来的一盆麻糊汤放在小方桌的一边。催着冬冬说:“孩子,吃饭了,吃罢饭再做吧!你王叔叔来了,还不快起来!”冬冬立马卷起了课本和作业簿,说了声“王叔叔好!”离开了小饭桌,把课本和作业簿装进书包里,去门外的厕所里撒了一泡尿、洗了手又回到方桌旁吃饭。杨永奇指着放在方桌上的两块玉米饼子对冬冬说:“快吃吧!你王叔叔特意给你带来的。”冬冬说:“谢谢王叔叔”拿起饼子就吃起来,边吃边说:“真香!真好吃!王三喜说:“现在学校老师真好,你看,把冬冬教得多有礼貌。来人知道问好,说谢谢,真是好孩子。”杨永奇说:“老师教学生好是好,也是饿的直不起腰哩,前两天听说带着学生们到咱出过红薯的田里刨烂红薯哩!”王三喜说:“那冻烂的红薯,喂猪猪都不吃。”杨永奇说:“还不是饿吗!两根肠子有一根半空着,难受哩。”王三喜说:“我敢打赌,明年这个时候,俺的粮囤里会长出个尖来。”秀英边收拾桌子边说:“明年咱们再也不喝这汤了。”方桌上收拾干净了,冬冬继续做他的作业。杨永奇和王三喜挪了挪小凳子,坐在烤火盆旁烤火,一边烤着火一边谋划着下一步的工作。王三喜说:“第一步把田分了,还算顺利。第二步要分大牲畜和小农具,你打算怎么分?”

杨永奇点燃了一根劣质的香烟,抽了一口,咳嗽了一声,又抽了一口,又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利用抽烟的机会在想些问题。平静了一会儿说:“这要比分田难得多。田就那么三片两片的,好孬也差不到哪里去。甚看不上眼的搭配一下也就过去了。这大牲畜就不同了。马、牛、驴不同,马与马也不同,牛与牛也不同,驴与驴也不同。一头牲畜一个样,难就难在这里。”王三喜说:“俺也知道难分,才找你商量的,说了半天,你也没说出个公母来。你说说到底该怎么分?”

杨永奇又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中的烟头丢进烤火盆里,顺手又朝烤火盆里添了两根干树枝。顿时烤火盆里又燃起了红彤彤的火苗。一蹿一跳的,欢快的样子,把人的心里也烤得热乎乎的。
王三喜催促说:“怎么守着梯子不卖,卖起架子来啦,快说啊!”杨永奇立马回答:“你说实价,还真是卖价了。大牲畜一头一头的打价,好是好的价钱,孬的是孬的价钱,全队捆合在一起,平均每人能分到多少钱。然后再按钱和人口的多少,或三户一头驴,五户一头牛,八户一匹马的这样分下去。”

王三喜听了,不住地点头说:“这还真的怪难弄的哩!”杨永奇笑笑说:“你不用怕,你队有小状元帮忙,柳长叶又是多年的会计了,难不倒他的。”王三喜说:“你这么一说,俺心里就有底了。不过到分的时候,不能硬捏到一起。还是要搞自由结合,自找对象。这样以后使用起来,人投脾气鸟投林的,也顺溜。不过……”王三喜停了片刻继续说:“不过俺有个想法,眼下天寒地冻的,俺怕把大牲畜分到各家各户去,都没有现成的牛屋驴棚的,怕把这些牛、马、驴的冻坏了。这可是咱庄稼人的宝贝呀,要是冻坏它们,过罢年春耕可就要遭大殃了。现在养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靠着火墙暖和着,好着嘞。”杨永奇说:“好是好,可乡亲们的心定不下来呀!分了,乡亲们的心就全定下来了。”杨永奇又点燃了一只烟,抽了一口,继续说:“要不,你可以这样,先把大牲畜分到户,集体给养着,我想,乡亲们会放心的。如果有个别的小心眼不放心,想牵回家自己养,就让他牵回家自己养。这你尽管放心吧,凡是想牵回家自己养的,都会想办法的,宁愿拴在自己床前守着,闻牛、驴屎尿的骚臭味,也不会让冻着的。”王三喜拍了两下巴掌,笑着说:“好主意!好主意!俺回去就这么做。”王三喜站起来,摩挲了一下冬冬的头,说:“冬冬好孩子,字写得真好,长大了一定是个大学生。”冬冬说:“王叔叔再见!”王三喜说:“再见!”迈开大步走出了杨永奇的家门。

金银花听说要分大牲畜了,夜里连觉也没睡安稳,大清早就忙不迭的来到甄有田家。甄有田的老母亲笑嘻嘻地迎过来,亲热地拉过金银花的手,情深深意绵绵地说:“您婶子,快进屋烤烤手,外面怪冷的。”金银花说:“大娘,俺不冷,俺找有田哥有急事,有田哥在家吗?”甄有田的母亲说:“在家,正给孩子穿衣服呐”。金银花一边说话,一边随着甄有田的母亲进了屋。甄有田正在套间里给儿子余粮穿衣服。甄有田的母亲抢着给孙子穿衣服,拉了一把甄有田的胳膊说:“金银花来找你有事,快出去。”又转过脸对孙子余粮说:“快叫婶婶好!”余粮乖乖地叫了声“婶婶好!”金银花听了答道:“余粮真乖,余粮是个好孩子。”

甄有田从套间屋里走出来,看见金银花正站在烤火盆边烤手。忙说:“快坐下烤,暖和暖和。”金银花说:“不瞒你说,俺听说要分大牲畜了,愁得俺一宿都没睡好,俺一个人要是分到牛啊驴的,俺可没有本事伺候它们。”甄有田笑笑说:“俺听队长说了,大牲畜都打了价,金贵得很哩,你一个人是分不到牛呀驴呀的。不用愁的。”金银花说:“俺知道,俺一个人分不到整头牛呀驴呀的。可合伙可能分到了吧。合伙分到了要轮流着伺候它,俺也是犯难啊。所以俺想……”金银花欲说又止。

有田娘给孙子余粮穿好衣服,抱着余粮来到烤火盆边坐下,给余粮穿袜子穿鞋子。听金银花说了个半截话,就笑笑说:“您婶子,有话您只管说,没有外人,说出来,有田会有法子的。”金银花帮衬着有田娘给余粮穿上鞋子,余粮走到有田跟前,有田把余粮揽在怀里说:“叫婶婶,婶婶疼你。”余粮又乖乖地叫了声“婶婶”,叫的金银花心里乐滋滋的。伸手从有田怀里抱起余粮揽在自己怀里,又朝余粮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余粮真乖,余粮是个好孩子,再叫一声婶婶好不好,叫了婶婶买糖给你吃。”余粮嗲声嗲气地又叫了一声“婶婶!”金银花乐得脸上真的像朵花,伸手从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两块糖块,说:“婶婶不骗你吧!”随即剥掉一块糖纸,送到余粮嘴里,另一块余粮拿在手里玩着,又说了声:“婶婶好!”金银花又在余粮的腮帮上深深地亲了一下。

有田娘瞧着金银花亲亲热热地逗着余粮玩,疼着余粮爱着余粮。陡然着心里又想起了余粮的妈妈,余粮的妈妈生余粮时,一个月子里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生了儿子叫余粮,就是盼着家有余粮,天天能吃饱肚子。可余粮今年3岁了,还是半年饥荒半年粮。余粮的妈妈饿的实在是挺不住了。一年前的一天夜里跟着一个卖油的男人扒火车去新疆了,那个男人说:“新疆那里的牛肉让你吃个够。”有田娘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甄有田瞧着娘伤心地流出了眼泪,心里也有点发酸。瞧着金银花还在跟前,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也得控制一下。随着叫了一声:“娘,余粮饿了,您老做饭去吧!”有田娘听到儿子的叫声,答应一声:“俺这去。”站起来抹了一下眼泪,去厨房做饭去了。

有田瞧着娘离开了,就说:“银花妹子,你有什么事,就说吧!”金银花瞟了甄有田一眼,又看看余粮,说:“分地那天,俺就有想法了,俺想把俺的地和你的地紧挨着当邻居,忙时你能帮着俺一把。可是俺抓了个8号,你抓的是2号,当着那么多的乡亲们,俺怎能张得开口要求调动呢。地分过去了,也就罢了。这回分大牲畜,俺想跟您一组,您再找两户合得来的,甭管分牛分驴分马的,俺都不愁了。轮到你家养着,轮到俺家您替俺养着,俺替您割青草,碾饲料,你看这样行吗?”

甄有田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起来,说:“就这事,俺还以为是天要打雷地要震的大事呢!打雷地震俺管不着,您这点芝麻粒的小事,俺答应了。说真的就这事俺还得谢您呢,牛呀驴呀的都在俺家养着,那牛屎驴粪的还不是俺攒着,那可是花钱买不到的上好肥料嘞。”金银花说:“这俺不管,只要好耕时您帮俺耕,好耙时您帮俺耙,好收时您帮俺收就行了。”甄有田傻笑着说:“那该播种时呢?”金银花笑迷迷地说:“没到时候,到了该播种的时候,当然还得你播了。”甄有田说:“一言为定。” 金银花说:“山里人说话,吐口唾沫砸个坑。你也不能变卦噢!”有田娘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堂屋里有田和银花有说有笑的,心里也挺高兴的。有田娘在心里想:银花什么时候能当俺的儿媳妇就好了。“饭做好了,有田,吃饭吧!”有田娘在厨房里叫了一声。接着又说:“留银花在咱家吃饭,俺做的饭多,添双筷子添个碗就行了。”金银花把余粮交给甄有田抱着,站起来说:“俺走了。”甄有田说:俺娘做好饭了,你就在这吃吧,回家你还得自己做。俺不是虚情假意的。”有田娘也从厨房里出来挽留银花,说:“您婶子,你就留下一起吃早饭吧,吃罢饭,俺还想借你的巧手替俺余粮裁件新衣服呢,这不快过年了吗?让孩子过新年穿新衣。讨孩子欢喜。俺老眼昏花的,连纫针都纫不成了。”

金银花有点犯难了。本来是想给有田说完事就走了。刚走到院子中央,有田娘就过来了,生怕金银花要飞走似的,忙不迭的一把拽住金银花的一支胳膊,拉拉扯扯地说:“您婶子,别走,吃了饭咱娘们再拉拉呱,说说心里话,反正这大冷天的,您回家也干不了什么。”甄有田在堂屋里小声对余粮说:“喊婶婶回来喂你吃饭。”余粮立即大声喊:“婶婶回来喂俺吃饭!”金银花停住了脚步,两条腿像绑了铅块似的,怎么也提拉不动了。心蹦达蹦达的激烈跳动着要从嘴里跳出来,两眼也溢出了激动的泪花。有田娘忙伸出袖子给银花抹眼泪。银花慢慢地转过身子随着有田娘回堂屋去了。

金银花回到堂屋坐下,把小余粮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好孩子,婶婶不走,婶婶喂你吃饭。”甄有田从厨房里端了一盆山芋干和萝卜缨子及少量玉米面做成的稀饭进来,放在火盆边的小方桌上。有田娘拿出来4只碗4双筷子,一小碟黑咸菜。有田盛好稀饭给每人面前放了一碗。对金银花说:“还是俺喂余粮吧,您吃饭。”又对余粮说:“好孩子,听话,让婶婶吃饭,爹喂你。”“俺叫婶婶喂,婶婶疼俺,婶婶给俺糖吃。”余粮撒娇似的说。

有田娘瞧着心里热呼呼的,说:“这余粮跟婶婶还真有缘份,亲热得跟亲娘似的。”有田娘说完话头一转又说:“婶婶吃完饭还要给你裁花衣服,让婶婶先吃饭好不好?过来,奶奶喂,奶奶是个没有用的人了,出去讨饭,连打狗棍都拿不动了。”甄有田说:“娘,别再提讨饭的事了,这回咱家承包了田,你老给了儿子这身力气,管保能吃不了用不完的。”有田娘一边喂着余粮吃饭,一边说:“俺就盼望着这一天呢,有田有粮,做事不慌。”

吃罢早饭,甄有田收拾了一下小方桌。有田娘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褪了色的蓝印花布来,铺在小方桌上,又找出一杆木尺来递给金银花。金银花接过木尺,先量了一下花布,又量了一下余粮的腰身,说:“这布够。”接着又说:“大娘您老再给俺找一件余粮的旧衣服,俺带回去照着裁。裁好俺就手就给缝上了。”有田娘说:“那更好,这没娘的孩子就靠着您这些好心的婶子大娘帮衬着呢!”说着又从箱子里扒拉出一件旧衣服递到金银花手上,说:“这件衣服小了点,您照着裁,周边再放一缲就差不离了。”金银花说:“俺知道了。”一边卷起布和衣服,一边说着笑着走出了甄有田的家门。余粮还在后面追着不停地叫:“婶婶再来,婶婶再来!”

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甄有田一家人对金银花既真诚又热情地款待,使金银花激动不己,在回家的路上,陷入了沉思:6年前的一天,俺腆着大肚子到公社供销社去买花布,想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身衣服。等俺刚回到家,噩耗传来,丈夫在开山引水的工地上被石头炸伤了,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抬起来就往公社卫生院送。跑了十几里山路,乡亲们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等送公社卫生院,医生听了心脏,又摸着手腕号了号脉,翻开眼皮看了眼球,摆了摆手说:“人没了,抬回去吧。”俺也跟着跑了十几里山路,气还没缓过来,听医生这么一说,俺连累带急就一头栽倒在医院的走廊里,立马昏过去了。等俺醒来的时候,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摸摸肚子,瘪下来了,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医生说:“小产了,你的命保住了。”俺听了如五雷击顶,又昏了过去。医生又把俺抢救过来。厉嘴厉舌地说:“警告你,再过分悲哀你也会死的。”俺无牵无挂地说:“俺家已经丢了两条命,俺也不想活了,还不如跟他们一起走了利落呢!”医生和乡亲们都劝说:“你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六年俺是咬着牙熬过来的。白天在山上顶着日头开荒种地,晚上回家来对着孤灯冷冷清清,躺在床上把头蒙在被窝里哭,还怕被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听见了笑话。有谁知道俺银花的心像万箭穿透一样,疼嘞。俗话说,“寡妇不割3年坟头草。”俺都割6年了,俺也算是对得起阴间的爷儿俩了。“婶婶再来!”余粮的叫声好像还在金银花的耳边回响着。金银花抬了抬头,看见了小溪边的那棵三股杈的大杨树,才知道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了。

有田娘送走了金银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觉得很满足,又觉得很失落,觉得满足的是金银花被他们一家挽留住了吃一顿早饭,还带走她珍藏多年的一块花布,答应给余粮做一件新衣服。余粮过新年有新衣服穿了,可以跟别人家有娘的孩子一样臭美了。觉得很失落的是金银花走了,就像余粮的亲娘走了一样,没有人疼余粮了。夜里睡觉还得她搂着余粮睡,口里轻轻地唱着老掉牙的催眠曲,手轻轻地拍着,余粮睡着了,她睡不着,她在想,什么时候余粮再有个娘,儿子有田什么时候再有媳妇。她死了也能合上眼睛了。
有田娘抱起余粮回到堂屋里,笑迷迷地问余粮:“婶婶好不好?”余粮说:“好!”有田娘又问:“婶婶怎么好?”余粮说:“婶婶给俺糖吃,还给俺做花衣服。”有田娘又问:“婶婶好,婶婶疼你,叫婶婶住在咱家里,搂你睡觉好不好?”余粮说:“俺不叫婶婶搂,俺叫奶奶搂,奶奶搂俺暖和。”余粮接着又说:“爹一个人睡觉凉,叫婶婶搂爹睡觉暖和。”有田娘笑的抹眼泪,连忙说:“好!好!叫婶婶搂你爹睡觉暖和。”

甄有田在一旁听了心里直打鼓,怕孩子小说出去人家笑话,忙阻拦说:“娘,您老都瞎说些什么呀!”有田娘瞪了一眼有田,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娘从来不兴瞎说,娘说的都是天王老子都不敢管的大事,你说说这男婚女嫁,兴满天下,那天王老子管得着吗?娘是替你着想,为的你好。其实你的心娘也知道,别再和尚看唱本——假念经了。”有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娘!儿子不是假念经,儿子也在心里想过。人家银花没有那意思,咱也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有田娘不赞成儿子的说法,反驳说:“谁说银花没有那意思,敲锣听声,说话听音。她说要跟咱家合伙分大牲畜,还要你帮她整地,播种什么的,俺都听见到了。这不是那意思是什么呢?你偏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叫俺说,她那一头,比这一头还热呢!”余粮在一旁听奶奶说这头热哪头热的,不知是什么意思,就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晚上睡觉哪头热俺就到哪头睡。行吗?”
有田娘听孙子余粮这样一说,竟扯到睡觉上去了。心里更乐了,乐得嘴都歪到一边去了。半天才笑出两个字来:“行!行!”甄有田站在一旁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弯腰帽子差点掉进烤火盆里。幸亏他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不然的话那帽子就敬了火神了。甄有田把帽子重新戴在头上,又按了一下,觉得戴牢靠了才放开手。顺手又捡了一把干树枝添在火盆里,烤火盆里又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王三喜把大牲畜和小农具都一五一十地打了价。又请乡亲们选出代表左拈量右拈量,摩挲来摩挲去的复算了好几遍。大家都觉得报出的价八九不离十了,才正式向外公布。因为前期工作做得细致,分配的时候也没有闹腾出什么乱子来,顺顺当当的就分下去了。大部分乡亲们都愿意把大牲畜放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喂养一个头年,一旦过了年开了春,天气暖和了,大家都领回家各自想办法喂养了。

甄有田、赵二虎、金银花、贾老五、姜长林五户自愿结合为一个小组分到了一头牛、一张犁、两把木杈外加一轴碌碡。牛暂时放在饲养室里养着,犁、木杈、碌碡都拉到各户保管起来。这五户人家说说笑笑地凑到一起,议起自己的大事来,首先一致推选甄有田为组长,因为甄有田在生产队里当过作业组的组长。根据不同的农时季节对庄稼怎样伺候,比如锄草、培土、喷药灭虫什么的,他都有一套丰富的经验。到了该种该收的季节给大伙提个醒,或者是先在自家田里做个示范,让大伙亲眼看一看心里头就明白了。

甄有田也不推辞,心情愉快地接受了大伙的推选,乐呵呵地说:“这种地也没有什么巧,俗话说‘种庄稼不要学,看人咋着咱咋着’,只要不偷懒溜滑就行了。这回是种咱自己的承包田,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记住这一条就行了。你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了。有劲你就往田里使,种前多整几遍地,种后多施几遍肥,多锄几遍草,不愁它长不出个粮山来。”甄有田的一番话说得大伙心里热烘烘的,像喝了一杯刚出缸的老白干,虽然是在四九天里,脚下踩着厚厚的冰雪,可心田里的希望之花已经是万紫千红了。

赵二虎把袖子往上一撸,指着他那粗壮的胳臂说:“您看咱这胳臂,一个个都是劲疙瘩,有使不完的劲,推车送粪,帮牛拉犁俺全包了。”姜长林说:“这伺候大牲畜不能全凭力气,还要摸清牲畜的脾气。俺刚出学校门什么也不懂,咱五户分的那头大黄牛,轮到俺家时俺也养不了。俺想跟有田哥商量一下,在你家代养,俺管给割草炒料什么的,不知有田哥愿意不愿意?”甄有田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你信得过俺,俺就代你养着,俺想好了,等过罢年一开春,天气暖和了,俺就把大黄牛牵回家来自己养,宁愿自己少吃点,也多给大黄牛加点料,养壮实点,春耕就靠着它了。”

贾老五年纪大一点,又是村子里的长辈,多数人都称呼他老五叔。老五叔家里人口多,老五婶又生病,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所以在一般场合下老王叔都不多说话,可今天不同了,今天是他们五户承包田的农民在商量自己的事,老五叔说话了:“解放前俺给富裕人家种田,早起晚睡,住牛屋吃猪食,不被当人看待。解放后分了田,当家作了主人,还没有横开眼、田是多宽多长?又被集体了。先是小集体后又大集体,一个大公社一口锅做饭,一把勺子盛饭,几万双手端着碗都等着要饭吃。您想想看哪能够得上吃呀!现在好了,田又回到咱种田人的手里了。大包干也好小包干也罢,反正这田咱自己种了。再不要王三喜大喇叭小广播挣命似的喊破嗓子叫魂了。谁养的孩子谁疼,俺就像疼孩子一样种好田就行了。说到养大黄牛的事,俺还想说几句,也不能光叫有田操心受累,俺养过牛俺知道,不管天热天冷的,夜里都要起来一两次给牛添草添料,热天蚊子咬,冷天摸黑怕滑倒。清早起来要打扫牛粪牛尿,垫上新土,那可是又脏又累的活。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养大黄牛的事俺跟有田两家包了。

贾老五的话音刚落,赢得了其他四户人家的热烈掌声。这是贾老五意想不到的,咂巴咂巴嘴不好意思的说:“俺又不是坐在台子上讲话的大干部,您给俺拍巴掌干啥。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嫌俺说的不好,俺不说就是了。不过,大黄牛俺还是要养的。”

在仓库的角落里还有一台小型柴油机,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脏兮兮油渍渍的趴在那里,像一只打死的灰老鼠。王三喜问:“这台柴油机谁要?”连续说了三遍没有应声。邹二楞子说:“柴油比香油还贵,还紧缺。留着它没用,干脆把它砸了卖废铁算了,还能称二斤肉解解馋。”搬起一块石头就要砸。酒猫子陈国光忙说“别砸!别砸!砸还要费力气,不如俺拉到代销点换瓶酒喝吧!”

“俺要!”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的后面传过来,围在前面的人纷纷转过脸来,鸡一嘴鸭一嘴地讥讽着:“看是哪个不知咸淡的露头青,冒失鬼,想捡便宜货。”“有便宜货能轮到他捡!”“看着是个便宜,实际上是个当。”“还是小状元,初生牛犊不怕虎。”小状元拨开人群挤到王三喜跟前,说:“不管吃亏上当俺认了。”说完在保管员陈洪亮手里的本子上摁了一个鲜红的手印。“这台柴油就是俺的了。您谁也别争了。”邹二楞子撇撇嘴,说:“呸!还说“争”呢!白送我都不要!”王三喜说:“都不要再说三道四了。萝卜青菜,各人喜爱,这台柴油机就是小状元的了,快弄回家吧!”

仓库里的所有家什都分完了,连根打狗棍都没有落下。乡亲们像吃完喜宴似的,热热闹闹,欢欢笑笑,一路唱着,各回各的家去了。喧啸的场景突然消失了,悄悄溜进屋里来的是清静,十二万分的清静。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就像一声惊天动地的春雷。王三喜站在仓库中央,环顾一下四周,空荡荡的。顿时感觉到心里也是空荡荡的。王三喜陡然又产生出了一种失落感:这二三十年来,生产队的一草一木,哪一件不是经俺王三喜的手置办的呀!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就全没了呢?心里又有点舍不得似的。转念又想,这都是乡亲们血一滴汗一滴换来的,现在又回到乡亲们的手里,那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又不是俺个人的私有财产。是大伙的就分给大伙,这是天经地意的。俺不是也分到一分吗?这些年里,俺起早贪黑的,力没少出,心没少操,可乡亲们还是‘今年巴望明年好,明年还是破棉袄’啊!破棉袄里面边连一件贴身的褂子都没有,一阵风打来透心的凉。乡亲们,俺王三喜对不起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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