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夏天到秋天,由烈日炎炎到秋风乍起,三四个月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夏西扬调去的那个公社叫枣树公社。原来这个公社的每个山坡上都生满了高矮不一、品种各异的枣树。有大红枣,叫大红袍;小红枣,叫红坎夹;金丝小枣,叫金豆子。还有黑枣,叫黑山雪。在树上挂的时间长,一直到天下大雪才成熟。
俗话说,枣粮枣粮。枣子是可以当粮食吃的。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共产党领导的一支抗日游击队,被围困在枣树山上,硬是坚持了五天五夜,粮食吃完了,就是靠着吃山上的枣子。最后在援军的配合下才彻底粉碎了敌人的围剿。许多关于枣树和枣子的歌谣,至今还流传着。
枣儿甜,枣树高,
红红枣儿挂树梢,
摘捧枣儿送情郎。
情郎吃了上战场。
大刀砍起日本鬼,
梭镖刺死狗汉奸,
英雄勋章胸前挂,
枣儿恩情记心间。
可惜现在的枣树公社,满山遍野连一棵枣树也找不到了。
夏西扬把枣树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掉了。有人熬中药治病,需七枚大枣作药引子,还得跑到六十多里外的县城中药店去买。
夏西扬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还不足以表功,他还要栽社会主义的苗。
这社会主义的苗到哪里去找呢?夏西扬手指缝里夹着一支红梅牌香烟,满山遍野地转悠着,最后看准了山凹里一垅垅绿油油的麦苗儿。
夏西扬要把这一垅垅绿油油的麦苗儿移栽到山头上去,要让这枣树公社的山山岭岭都披上这绿油油的麦苗儿,也就是让这社会主义的苗栽遍枣树公社的山山岭岭。
那年秋旱,给本来就干旱的山区带来了天灾,人和牲畜饮水都得到十几里以外的山下去运。
这要把麦苗儿栽到山上去,那就得把水运上山。
夏西扬在公社里召开大会,传下话来:宁愿人畜不喝水,也要把麦苗儿栽上山。
一场移栽麦苗儿的人民战争就这样在枣树公社打响了。山上红旗飘扬,山下锣鼓喧天,临时用松柏树的树枝搭成的山门上,悬挂着醒目的红色大幅标语,上写着:大干十五天,麦苗栽上山。
全公社男女老少齐上阵,学生停课,商店关门、工厂停工,一股脑儿都涌到枣树山上移栽麦苗儿。有的挑水,有的挖沟,有的移苗,有的运苗。夏西扬是这场人民战争的总指挥。由于夏西扬指挥有方,提前两天完成任务。整个枣树公社的山头上都栽满了社会主义的麦苗儿。
为了赶在定下的日子里完成任务,村民们争水抢道,打架斗殴,屡见不鲜。
一对孤寡老人住在山上,十天半月靠远房的一个侄子给送来一次水。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两个自称栽麦苗的人,说是要借碗水喝,结果把家里仅有的一桶水全给提走了。这对孤寡老人没得水喝,自己又不能去挑,结果被活活地渴死了。
移栽麦苗的事一结束,全公社就召开了总结表彰大会。夏西扬在大会上讲得眉飞色舞。
夏西扬说,有人说我干工作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我在这里郑重声明,你说的不对。我干工作是只抓眉毛不抓胡子。眉毛长在高处,咱麦苗栽在山上,就像人的眉毛,让领导抬头一看就看见了。所以,我就抓住不放,一抓到底。夏西扬接着说,胡子是什么?胡子是山脚下大把大把的茅草。茅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既然茅草没有什么用,我就不去抓它。所以说,我是只抓眉毛不抓胡子的。
开完大会的当天晚上,夏西扬想放松放松,便去了万能胶的家。
自从上次万能胶乔装卖鸡蛋的老太婆去枣树公社看望夏西扬,夏西扬就没有去过。
万能胶日日想夜夜盼,想来盼去还是没见到夏西扬的影子。
夏西扬毕竟是受过处分的干部,生怕背上屡教不改的坏名声。所以做起事来格外的小心谨慎。这次去还是绕道过去的。
万能胶像饿狼扑食似的一下子就扑到夏西扬的怀里,头紧紧地贴在夏西扬的胸前。夏西扬低下头,两只胳膊用力地搂着万能胶,两张嘴巴磁铁般紧紧地吻在一起。
一阵狂吻过后,夏西扬才打开手提包,拿出了给万能胶的礼物。夏西扬说,你虽然不属于枣树公社管,但你属于我管。我给你改了个名字,当上了移栽麦苗儿的先进生产者。这不,还有奖给你的奖品。
夏西扬打开一个报纸包,包里有一张花奖状和两条花毛巾及一件印有先进字样的白色汗衫。
万能胶接过奖状和奖品,脸上表现得很满足很惬意。万能胶在心里说,我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还能领到奖状和奖品,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
夏西扬看到万能胶的高兴劲儿,也喜得合不拢嘴。说,还有更好的呢?万能胶问,还有什么更好的?夏西扬说,你过来看。
万能胶走到夏西扬的面前,夏西扬伸手解开了万能胶的扣子,万能胶两只白花花的小白兔露了出来。
夏西扬从提包里拿出两半个像葫芦瓢似的东西,中间还有松紧带连接着。夏西扬拿着两半个葫芦瓢似的东西,轻轻地罩在了万能胶的奶子上。
夏西扬说,这叫胸罩,城里的女人都用这个。罩上去奶子不下垂、美观。知道不?
万能胶恍然大悟似的,说,我去过城里,怪不得城里的女人个个都是高胸脯,原来都带着个瓢。万能胶瞟了一眼夏西扬,问,你看像不像个瓢扣在胸脯上?
夏西扬说,怎么不像,就像个瓢。不过这个瓢只能罩奶子,不能舀水喝。
万能胶说,这个我知道。我问你,我带上这个能不能成为城里人?
夏西扬说,城里人的户口和咱农村人的户口不一样,得找公安局转一下。
万能胶说,既然还不是城里人,咱还是不带吧。带了让人家笑话。
夏西扬说,你先带上。公安局里我有人,户口的事我慢慢找人想办法。我家里的那个黄脸婆不是还在医院里躺着吗?一旦她没了那口气,我就把你娶回家。名媒正娶还不行吗?
万能胶说,吐口唾沫砸个坑,你说话算话。
夏西扬站到万能胶的背后,把胸罩的带子给系紧了。又转到前面,问紧不紧?万能胶说,不紧,正合适。夏西扬端详着说,你站到镜子前面自己看看美不美?我看是太美了。
万能胶真得走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说,丑死了,不能出门了。夏西扬说,一回丑二回俊三回蜜蜂当花采,挺漂亮的吗?万能胶说,既然你说漂亮,那就专等你来时带给你看,不行吗?夏西扬说,行行行,你说的还有不行的吗?万能胶说,那睡觉时也不解掉,留着给你看。夏西扬说,睡觉时得解掉,翻身打滚要碍事的。万能胶说,我想带着给你看呢!夏西扬说,还是解掉吧。
夏西扬转到万能胶的背后,伸手解开了带子。顺势把万能胶揽在怀里,吹熄了煤油灯。
夏西扬的老家是梨山公社槐香峪大队。夏西扬高中毕业后在大队当会计时,认识了本峪的姑娘槐花。
一天晚上,夏西扬把槐花姑娘约出来,说是有话要说,地点在山脚下的那棵老槐树下。
夏西扬跟槐花姑娘约好后,回到家。娘正在厨房里烧火做饭,夏西扬看娘还没有做好饭。二话没说,拿起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夹着一块黑咸菜,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就这样啃一口窝头咸菜,喝一口凉水,大一口小一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娘烧好饭从厨房里出来,夏西扬已经吃饱了。
夏西扬给娘丢下一句话,说,大队里今天晚上开会,不能误了事。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娘在后面挪动着小脚不停地说,早点回来!
夏西扬一口气跑到老槐树下,看槐花姑娘还没到,就坐在树下的一块平板石上歇着。这块平板石有三米多长,一米多宽。原来是山神庙里的一块石碑,被红卫兵破“四旧”时推倒的。
山神庙距这里近在尺咫,村民们看着石碑长年弃废在那里也没有什么用。就吆喝来十几个棒小伙子,拿绳子捆牢,十几个人喊着号子,一口气就把石碑抬到了大槐树下。成了人们夏日乘凉的好坐处。人少的时候还能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觉着身底下凉丝丝的直冒凉气,痛快极了,像走进仙人洞一样。
夏西扬坐在石碑上抽了一支烟,槐花姑娘就到了。
槐花姑娘还专门换了件白底红花的涤确良褂子,重新梳了头扎了辫子。槐花在家里灯下换的衣服,自己对着镜子看了很漂亮。她想夏西扬看了一定会说漂亮的。但等槐花出了家门,走到山脚下那棵老槐树下的时候,夏西扬听到脚步声,轻轻地叫了一声槐花。槐花只听到声音,看不清夏西扬,这时才猛然明白过来,穿的再漂亮,夏西扬也看不清楚,因为天黑得太实在了。
槐花刚坐下,夏西扬的两只大手就伸了过来,将槐花紧紧地搂在怀里。夏西扬的嘴巴在槐花的脸上蹭来蹭去,然后与槐花的嘴巴吻在一起。
槐花原先想的只是说说话,没想到夏西扬是来折腾她。槐花还想挣脱已经来不及了。
夏西扬在那块青石板上开始折腾槐花了。槐花新换的涤确良褂子被夏西扬折腾得不像样子。
槐花哭了。
夏西扬看着槐花哭得很伤心,不断地劝慰着槐花,说,不要哭吗,早晚你是我的人,我一定娶你。
槐花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骂了一句:你不是人!从青石板上坐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
槐花回到家里,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里,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又怕惊动了娘,就抽抽泣泣地哭起来。但还是被娘听见了。娘见槐花哭得像个泪人儿,身上新换的褂子弄得皱巴巴的,娘心里就有数了。知道闺女被人欺负了。娘问,是哪个龟孙羔子欺负了咱,咱告他去。槐花说,还能是谁?娘说,是西扬?槐花点点头。娘又骂了一句:龟孙羔子。
娘骂完了,回过头又劝槐花。你跟西扬也谈了两年了。要不是他爹嫌咱家穷,西扬早就把你娶过去了。现在好了,他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由不得他了。
槐花顶撞了娘了一句,说,娘,你把当成死猫烂狗了,往外扔。
娘说,娘不是这个意思,娘是说,夏西扬这小子已经打下了橛子定了地界,你这块地就是他的了,不要哭了,他迟早会娶你的。大队会计,笔尖子歪歪就是钱。你看见了没有,人家三间大瓦房已经盖好了,准是给你当新房的吧!擦擦眼泪,快别哭了,赶明个,我托个媒人给扯线搭桥,叫他家传个小契,就算定了。秋天分粮食的时候,就把你娶了。槐花说,娘!我怕。娘说,孩子不要怕,托生女人早晚要走这条路的。槐花说,不是,我是怕……娘说,哪也不用怕,假的安不牢,真的赖不掉。是他的种就光明正大的抱给他,这不算丢人。
槐花说,娘,有你这句话,我的心里就踏实了。
夏西扬娶了槐花,过门那天槐花是挺着大肚子上的毛驴车。过门三天新媳妇按理该回娘家给爹娘看一看,叙说叙说公婆丈夫待她好不好。然后在娘家吃过午饭,再回婆家去。但是槐花没有这个福气,不是她不想去,是她不能去了。槐花已经临盆了。
那天一早槐花起床就觉着身体很笨很沉重的,像有小手小脚丫子在肚子里乱抓乱挠似的。弄得槐花很不安宁,紧一阵慢一阵地疼痛不止。像是肠子在肚子里拧成了麻花。撂下劲地疼。
疼得槐花在床上直打滚,满身满头都是汗。
夏西扬急忙去请接生婆。接生婆请来了,羊水已经破了。接生婆说,不要怕,不要乱动,慢慢向下使劲。
接生婆又对夏西扬说,你快去烧盆热水来。
夏西扬去厨房烧水去了。
接生婆两只手轻轻地按在槐花的肚子上,上下不停地抚摩着,嘴里还不断地默默祈祷,求老天爷保佑母子平安。
夏西扬在厨房里刚把水烧好,正朝着脸盆里舀。就听堂屋里传来孩子的“哇哇”声。夏西扬高兴地端起一盆热水就朝堂屋跑,边跑边说,生了!生儿子了!
夏西扬光顾着跑,没注意脚下,一只脚绊在了门槛上,硬是摔了个嘴啃泥。一盆热水全泼在了地上和身上。
接生婆听到响声,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从里间走出来一看,原来是夏西扬摔倒了。一盆热水泼在地上,泥质的盆子摔得粉碎。接生婆猜测夏西扬是激动过分了才摔倒的,就笑笑说,碎碎(岁岁)平安,母子平安、大吉大利。头也磕过了,神也谢过了,快起来吧!
夏西扬尴尬地干笑着,很不自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到屋里看了儿子一眼,又去厨房烧水去了。
不一会儿,夏西扬烧好了水。接生婆给孩子洗了个热水澡,用小被子包好,垫上尿布,放在槐花身边睡着了。
接生婆边收拾着接生用品,边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夏西扬想了想说,叫天安吧,天天平安。接生婆说,好名字,天天平安,我给你记下了。接生婆在她的小包里摸出一截铅笔头和一个小本子。把铅笔头含在嘴里湿了一下。然后在小本子上写下了“夏天安,男,六斤八两。”
夏天安刚满两岁,槐花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夏天仙。小天仙活泼可爱招人喜欢。
夏西扬把小天仙当成金枝玉叶疼着爱着。专门请来一个心灵手巧的木匠,给小天仙做了一张儿童床,床的四条腿上装上四个铁轮子。冬天天气冷,就放在屋里火盆边上睡,暖烘烘的。
到了夏天,哪里凉快就朝哪里推。山坡上,树荫下,有风又荫凉。槐花就推着小天仙在山坡上、树荫下乘凉。
小天仙在床上想睡就睡,想坐就坐。困了就躺下来睡一觉,醒了就在小床上摆弄着玩具。自己玩得有滋有味的。
槐花手巧,天仙的玩具大都是槐花用做衣服剪下的碎布角缝制的。有布娃娃、布鸡、布狗、布兔之类。天仙玩累了,把这些玩具扔在一边,“哇啦”哭一声。
槐花猜着是饿了,想吃奶了,赶紧抱起来,坐在山坡上或树荫下,解开大襟褂子,露出白瓷茶壶似的奶子。天仙的小嘴在奶子周围蹭来蹭去的,寻觅着奶头。槐花左手托着天仙,右手将奶头拉出来,准确地塞进天仙的小嘴里。天仙嘴里吮着奶头,不哭也不闹了。
天安五岁、天仙三岁那年,夏西扬升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也就是那年的秋天,夏西扬被万能胶给粘住了。
槐花百气攻心,得了绝症。第二年槐树落叶的时候,槐花就撇下一双儿女撒手而去了。
槐花的坟埋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山坡上。这是夏西扬选的墓地。夏西扬心里想的是万能胶,而不是槐花,所以把槐花埋得越远越好。
槐花埋下地了,坟头上还没有长出草来,夏西扬就把万能胶娶了回来。万能胶名正言顺地成了夏西扬的第二任老婆。夏西扬仍然干着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差事。
天安还在呀呀学语的时候,一年的清明节,夏西扬带着天安到夏家的祖坟祭扫。夏家的祖坟座落在一座小山头上,这座小山叫虎里山。虎里山不高,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虎里山原来叫狸狐山。传说《聊斋》中的狐仙大都出自此山。山民们成天与狐仙生活在一起,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生怕不知那天被狐仙缠上了。于是,山民们就自发地组织起来驱赶狐仙。还凑了钱,请道人来山上捉仙。折腾了半年多,狐仙没有捉到一个,还摔伤了两名道士。道士临走时说,改名虎里山。虎在山里,狐不再来。后来狐狸山就成了虎里山。虎是山中之王,自然就有降妖震魔的本领,自然,虎里山就平静了下来。
夏家祖坟的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松柏。松柏长青。自然祖坟在长青松柏的掩映之中,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说来也巧,夏西扬和天安祭扫刚过,走到山脚下回头看时,祖坟周围松柏之上,一片雾气腾腾,而且越来越浓,一会儿功夫,整个祖坟笼罩在浓雾之中。
夏家的祖坟一连被浓雾笼罩了三天,于是槐香峪就炸开了。说夏家的祖坟冒仙气了,夏家要出大人物了。
借着祖坟的仙气,夏西扬时来运转。公社财政所扩编,急需一名出纳会计,要求在各大队会计中考试选拔。
夏西扬报了名。考试那天,试卷发下来了。夏西扬自知肚里有几滴墨水。浏览了一下试卷,多半的试题答不上来。夏西扬在心里说,答不上来,不如不答。便把试卷翻了过来,在反面上写了打油诗一首:
考试卷子我全会,
只是不愿去答对,
五湖四海风雷激,
志在解放全人类。
我干会计八九年,
出纳记帐打算盘,
算珠拨动云水怒,
敢教全球红烂漫。
公社革委会主任孙大炮看了夏西扬的这张答卷,立马在试卷上批示,此人身居蚁穴,却有鸿鹄之志,破格录取。
夏西扬就这样进了公社财政所。
夏西扬进了乡财政所如鱼得水。出纳员的工作就是玩票子,一扎一扎的票子在他手里投来掷去,叠床架屋,就像小孩儿玩积木似的。玩腻了一巴掌推过去墙倒屋塌、付之哈哈一笑。
夏西扬深深懂得这一扎一扎票子的社会价值比它本身的市场价格要高出许多倍。它的“杀伤力”比起原子弹氢弹来在某些方面有增无减。于是夏西扬就利用他手中一扎一扎的票子去征服有权人当中的意志薄弱者。于是就有人成了他的俘虏,俯首贴耳为他办事。
在不长的时间里,夏西扬连升三级,由出纳员到副所长、所长、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到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会这个位置上,夏西扬跑县里办事的时间多了,又结识了不少县革委会里面的人,无论到哪里,夏西扬始终没忘给万能胶办户口的事。夏西扬认识一名县革委会副主任兼公安局长,万能胶的户口就这样顺顺当当从山沟里迁到了公社里,在夏西扬的户口本上又加写了万能胶的名字。由此,万能胶也从槐香峪一所农家小院迁进了枣树公社的机关大院。大院分前后两进院子,前院是办公室,后院是家属宿舍,夏西扬和万能胶就住在后院的家属宿舍里。
万能胶成了公社干部的家属,身份陡升三级,进出公社大门时昂首挺胸,眼睛总看着树梢。是瞅树上的鸟儿生蛋呢?还是瞅树上的鸟儿抱窝呢?看大门的老传达老陈头百思不得其解,连续跟踪观察了一个星期,才慢慢弄清了万能胶的病根,原来万能胶得的是一种病,这种病人的眼睛只能向上看不能向下看,只能斜视不能平视,这种眼医学上叫“高射炮眼”。
夏西扬和万能胶住进了公社大院。天安和天仙兄妹俩,仍然住在槐香峪的老屋里,由爷爷奶奶养着。爷爷奶奶格外地疼爱着天安和天仙。只要天安和天仙说一声要吃什么,爷爷奶奶就千方百计去办。一天天安对爷爷说想吃肉。爷爷没有钱买,就扛起猎枪上了山,在山上转悠了半天,打了一只野兔回来,剥了皮剁碎放进锅里煮,还没有煮熟,天安就嚷着要吃,奶奶掀开锅盖用筷子插一插,怎么也插不动,又把锅盖子盖上继续煮,煮了一会儿,天安又嚷着要吃。奶奶又把锅盖子掀开,用筷子夹了一块小的,放在碗里试了试,还有点硬。刚想放回锅里再煮,转眼的工夫,被天安一把抢了去塞进嘴里,撑得小嘴鼓鼓的。奶奶说,快吐出来,别烫着,天安又把那块半生不熟的兔子肉吐到碗里,两眼直瞅着,嘴砸吧着,还想吃。冷了一下,奶奶说:馋猫,吃吧,天安又把那块从嘴里吐出来的兔子肉又用两个手指捏着,送到嘴里一点一点地啃着咀嚼着,津津有味的样子。
奶奶看见天仙站在那里看着哥哥吃,嘴角流着口水,赶紧又从锅里夹起一块放在碗里冷了冷剔出碎骨,然后又递到天仙的小手上,说,还不太熟,慢慢吃吧!
就这样边煮着边吃着,等到完全煮熟的时候,一只兔子已被天安天仙小兄妹俩吃去半只了。爷爷奶奶连骨头也没有舍得啃一口。
有娘疼的孩子爷爷奶奶疼,没娘疼的孩子爷爷奶奶更疼。天安和天仙兄妹俩,亲娘槐花死了,晚娘万能胶搬到公社大院里住去了。成了没娘疼的孩子。所以爷爷奶奶也格外地疼着天安和天仙。夏天蚊子多,家里穷买不起蚊帐,两个孩子睡下了,蚊子嗡嗡地围着孩子转,爷爷奶奶心疼孩子怕蚊子咬醒了孩子,爷爷奶奶轮流着睡觉,一个上半夜睡,一个下半夜睡,手里拿着蒲草编的蒲扇,在两个孩子的床上扇来扇去驱赶着蚊子,不让蚊子落到孩子身上咬着孩子。冬天奶奶戴上老花眼镜,一针一线的给两个孩子缝补棉袄棉裤。爷爷到山上砍来一捆一捆的柴火,在火盆里生上火给两个孩子取暖。下雪的时候,爷爷第一个起床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奶奶起床生火做饭,给两个孩子烤衣服,等把棉袄棉裤烤得热乎乎的了,才给两个孩子穿上起床。无论哪顿饭,爷爷奶奶从来没有先吃过。都是先让两个孩子吃。孩子小不会使筷子,爷爷奶奶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地喂着他们吃。爷爷喂天安,奶奶喂天仙。等把孩子喂饱了,让他们在一边玩着,爷爷奶奶才拿起碗筷自己吃。
晚上睡觉,怕两个孩子自己睡太冷,蹬掉被子冻个伤风感冒的怪疼人的。爷爷奶奶不放心,睡觉前,奶奶找了个盛过盐水的玻璃瓶子,装满一瓶热水,用旧毛巾包裹上放在被窝里焐着,被窝里焐热了,才把天安天仙兄妹俩抱上床睡觉。爷爷奶奶再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阵子,收拾完了才能睡觉。爷爷搂着天安睡一头,奶奶搂着天仙睡另一头。睡到半夜,爷爷觉着身子下面湿漉漉的,怀疑是盐水瓶子漏水了,摸一摸,盐水瓶子好好的,一滴水也没有漏,再摸摸天安的屁股,仍然水渍渍的,爷爷这才知道是天安尿床了。等把天安抱下床把尿的时候,天安已经迷迷糊糊地尿完了。爷爷笑着对奶奶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一天早晨,小天仙还没有起床,躺在床上就喊着,奶奶,奶奶,我的肚子疼。奶奶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听到小仙的喊声,赶紧朝堂屋里跑,奶奶看见小天仙两手捂着肚子直喊疼,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奶奶想可能是她早晨起得早,小天仙一个人睡觉蹬掉了被子,冻得肚子受了凉气。奶奶就找来一块砖头,放在锅底下,锅底下正烧着火煮饭,过了一小会儿,饭煮好了,锅底下的火也熄了。奶奶把烧得滚烫的砖头从锅底下铲出来,舀来一瓢凉水朝滚烫的砖头上泼下去,顿时砖头上生成了一团水蒸气弥漫在小厨房里。奶奶赶紧找来一块干布,把砖头裹了一层又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怕的是烫着天仙,然后把冒着热气的砖头轻轻地放在小天仙的肚子上焐着,一边焐一边揉着,让砖头包的热气慢慢渗透到肚皮里,过一会儿,肚皮上就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奶奶说凉气被赶出来了,快好了。接着奶奶问天仙,肚子还疼不疼?小天仙的脸上出现了笑意,笑着对奶奶说,奶奶真好,我的肚子不疼了。奶奶说,天仙是好孩子,肚子不疼了奶奶疼。奶奶疼你狠着哪。奶奶说完,把砖头拿到床下去,给天仙掖掖被子,说,再睡一会儿,等奶奶炒好菜来给你穿衣服。天仙答应一声,奶奶又一头钻进厨房里去了。
一年前,夏西扬从公社的食堂里买了一条鲜鱼拿回家,奶奶给红烧了,爷爷只吃了点鱼头和鱼尾,鱼身上的肉全留给天安天仙兄妹俩吃了。奶奶最后只喝了点鱼汤。一年多过去了,天安嚷嚷着要吃鱼,山区里鲜鱼是稀罕物,不要说你口袋里还没有钱,就是钱袋里鼓鼓的,也买不到活蹦乱跳的鲜鱼,爷爷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跑到一个小镇上只买回来二斤咸鱼干子,奶奶把咸鱼干子放在水里泡一会儿洗干净了,放在锅里加点油煎起来,一面煎黄了,再翻过来煎另一面,两面都煎得黄黄的,脆脆的,铲到盘子里,奶奶怕有鱼刺卡着天安天仙的喉咙,戴上老花眼镜,一点一点地把干鱼剥开,挑出鱼刺,剩下的净是鱼肉,才让天安天仙兄妹俩吃。兄妹俩吃得津津有味,天安一边吃着一边说,奶奶煎的鱼真香。我在大门外就闻到香味了。奶奶笑着说,不是奶奶煎的鱼香,是馋猫鼻子尖。天安听奶奶说他是馋猫,还故意做了个鬼脸,“迷嗷迷嗷”地学了两声猫叫。
在公社家属院住了小半年,万能胶的高射炮眼睛准确无误地射中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孙大炮,孙主任人高马大,说话嗓门高,爱讲粗话脏话,嘴边无遮拦,话到嘴边像炮弹出膛一样,轰隆一声就出去了。久而久之,人们送了他一个雅号孙大炮。
孙大炮的媳妇张梅英,在公社卫生院工作,公社卫生院就是公社医院。公社医院大病看不了,小病没得看。社员们有点头疼脑热的,挺几天就过去了。根本就不去医院看。这样公社医院就只有搞一搞防疫和公共卫生了。时间长了,社员们都把公社医院叫做卫生院了。张梅英在公社医院里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但比医生护士更吃香,是医院的财神爷,院长想花个钱什么的,还得看张梅英的眼色。
夏西扬在公社财政所当出纳会计时,就认识了张梅英。县财政下拨给公社医院的基建款,医护人员工资,办公费等都要通过公社财政所转到公社医院。开始,一来了款子,都是张梅英跑到公社财政所去取。后来夏西扬和张梅英熟悉了,只要上面一拨来了款子,都是夏西扬主动地送到张梅英的手里,而且还大姐长大姐短的喊得脆甜。夏西扬那几声大姐没白喊。夏西扬嘴里喊的是张梅英大姐,实际上心里想的是孙大炮。因为孙大炮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手里掌握着全公社的党政财之大权,夏西扬就是靠着孙大炮手里的这些权力一步一步地升到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
万能胶住进了公社家属大院,自然就成了孙大炮家的常客。
孙大炮家六个孩子,四女两男,用孙大炮自己的话说,这叫弹不虚发,炮炮命中。命中是命中了,孩子也生下来了。孙大炮是只管打炮,不管收拾战场。六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都要张梅英来管,张梅英纵然有三头六臂,也管不了六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何况她还要去公社医院上班,一天八个小时的班,总得上个六小时吧,再说她又是会计,报销啦,借钱啦,收款啦,天天总会有的吧。总不能让人家每天跑到你家去报销借钱吧!
万能胶看到了孙大炮家里的困难,还真想帮张梅英一把。万能胶在看到孙大炮家困难的,同时也看到了帮张梅英一把的好处,总之孙大炮不会亏待她的。于是万能胶就对张梅英说,梅英大姐,你看你,成天忙的东一蹄子西一爪子的,顾了里顾不了外,顾了大人顾不了孩子,连脸顾不上洗头顾不上梳就忙着朝医院跑。孩子还跟在后面哭着追着叫着,你就是个铁人也磨易了。
俺家里就我和西扬两个人吃饭,西扬有时还下队去,就剩我一个人在家了。实在闲得无聊,看一阵子公鸡斗架,又去看一阵子蚂蚁搬家,瞅得眼疼。我闲着也是白闲着,闲得时间长了弄不好还闲出病来呢!
梅英姐,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六个孩子交给我,洗衣服做饭我全给包了。你放心不放心,你要是放心,你就专心上你的班,孩子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张梅英一个人带六个孩子,早就体累心烦的了,早想找个保姆帮一把,一是找不起,二是不放心,就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拖着。这一听说万能胶要帮她带孩子,从心里笑到脸上,从脚上乐到头上,忙不迭地说,大妹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人家说拆了墙是一家,咱不拆墙也是一家,西扬跟俺家那口子是好弟兄,咱俩是好姊妹,从明天开始,六个孩子就全归你了。
万能胶没想到张梅英顺顺当当地答应了,便笑着说,一言为定,不许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