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缰四朝——西汉第一马车夫夏侯婴的屹立不倒之谜

作者:冯艳春

执缰四朝——西汉第一马车夫夏侯婴的屹立不倒之谜

      他曾救过皇帝一命,也曾亲手将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后少帝刘弘)逐出宫门——当晚,小皇帝即遭戕害,而他竟能全身而退。虽仅为车夫,却为三任帝王(高祖刘邦、惠帝刘盈、文帝刘恒)及一位临朝称制的皇太后(吕雉)执掌御辇,无愧“千古第一驭者”之誉。更奇者,其曾孙夏侯颇竟迎娶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一跃跻身皇亲之列。夏侯婴凭何立足?

在功勋彪炳却又危机四伏的西汉开国功臣集团中(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王接连被诛戮,萧何也曾自污求存),夏侯婴的身影似乎并不煊赫。他的一生仿佛只烙印着一个身份——太仆,专职为天子驭车。然而,在开国勋贵普遍如履薄冰、动辄得咎的汉初险峻政局之下(吕后专权、诸吕之乱、功臣清洗),他却悄然书写了一个传奇:他是唯一一位能同时赢得雄猜之主汉高祖刘邦、铁腕女主吕后、仁弱君主汉惠帝、仁厚之君汉文帝四代最高权力者毫无保留信任的元勋重臣!夏侯婴,凭什么能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稳立潮头?

一、沛县草莽间,于乱世烽烟中铸就的磐石之谊

秦末,苛政猛于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响应云集。六国旧贵族纷纷复辟,沛县这座小城也酝酿着风暴。

夏侯婴出身卑微,早年仅是沛县衙署中一名养马驾车的马夫。他性情豪爽,与彼时亦为底层小吏(泗水亭长)的刘邦意气相投,结下深厚情谊。

在帝国崩塌的前夜,沛县简陋的亭舍里,这两个微末小吏的友情,比许多贵族的盟誓更为坚实。每每驾车送客归来,他总忍不住绕道泗水亭,与刘邦相聚畅谈天下大势、民间疾苦,常常“竟日长谈而不倦”。

这段布衣之交,在一次意外中历经考验。刘邦性豁达,好谐谑,嬉戏间不慎误伤夏侯婴,被人告发至官府,因为刘邦是亭长,如果伤人,依秦律之严酷(连坐、重刑),刘邦难逃重惩。

为护友周全,公堂之上,夏侯婴咬紧牙关,面对酷吏刑具,坚称并非刘邦所伤。结果,因作伪证,他反被投入囹圄,身陷黑暗一年,鞭笞数百,遍体鳞伤。而刘邦,则幸免于难。

此番在暴秦法网下“甘受鞭笞以全故交”的凛然义举,不仅于二人心中烙下了“生死可托”的永恒印记,更让夏侯婴自此成为刘邦身旁最坚不可摧的屏障。

刘邦举事时,夏侯婴以沛县属吏之身毅然追随,旋即被任命为太仆(初为七大夫)——这掌管车驾的职位,竟奇妙地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既是刘邦的“御前执鞭者”,更是冲锋陷阵的“铁甲虎贲”!

在楚汉相争、尸山血海的年代,御者的身份非但不是束缚,反而给了他一个最贴近权力核心、也最需勇敢与机敏的位置。

当他驱车冲锋时,骏马奔腾如游龙,战车席卷似惊雷,在砀郡、濮阳、城阳诸役中频频率先破阵。

公元前206年,当刘邦以“先入关中者王”之约,抢在项羽之前抵达霸上时,夏侯婴挥鞭策马,驾驭着汉王的车驾昂然驶入咸阳宫阙——那一刻,他车轮碾过的不仅是秦宫御道,更是一个崭新王朝命运轨迹的起点。

楚汉相峙的关键战役,荥阳僵持的城头告急,他指挥战车方阵顽强抵御项羽精锐,为濒临崩溃的汉军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白登之围(公元前200年,刘邦轻敌冒进被匈奴冒顿单于围于平城白登山)的绝境,他率部佯攻,悍然撕开匈奴的铁壁合围,为大军的奇迹突围凿开一线生机……

他以一次次惊心动魄的驰骋证明,这绝非一个寻常车夫所能抵达的疆场!他是乱世中驾驭命运战车的猛士!

二、慧眼灼灼,仁心昭昭,浊世中的国士之鉴与人性之光

夏侯婴的传奇,岂止于疆场骁勇?在波谲云诡的权力场与人性考验面前,他更是一位仁德满怀的义士与目光如炬的伯乐。

刑场惊雷:于微末中识得国士无双

刘邦集团早期人才匮乏,对出身、过往经历较为包容,但韩信这种级别的人才仍被埋没,足见识人之难。

韩信初投刘邦,郁郁不得志,更因触犯军规被绑缚刑场。同案十三人已血溅当场,屠刀即将落在韩信颈上!生死攸关之际,他仰天疾呼:“汉王不欲取天下了吗?为何斩杀壮士!”

这一声绝境中的呐喊,裹挟着不甘沉沦的雄杰之气,瞬间震动了恰巧路过的老将夏侯婴。“观其体魄昂藏,听其言辞慷慨”——那双阅尽沙场、深知英雄气的锐眼,捕捉到了非凡的光彩。他当即喝止行刑。

夏侯婴救下韩信后,并未简单释放或直接引荐。他将这位“壮士”带入自己的值房,命人备好酒食,屏退左右,与其促膝长谈。

这场发生在简陋军帐中的“面试”,堪称历史上最超值的投资。夏侯婴问及兵法、阵势、天下大势,韩信则铺开地图,指陈山川险要,剖析诸侯强弱,提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夺取关中的大胆构想。

一番深谈,韩信胸中吞吐山河、洞悉大势的兵家韬略令夏侯婴拍案叫绝。他连夜修书急荐丞相萧何:“此人勇冠万军,智比孙吴。大王欲争天下,此良将万不可失!”(他并未直接向刘邦举荐,盖因与刘邦情谊太深,恐有私谊之嫌;而萧何权重且更具识人之明,是为上选。)

这一荐,不仅催生了“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千古佳话,更如为刘邦集团注入擎天之柱,彻底扭转了楚汉争霸的乾坤。可以说,没有夏侯婴在刑场那一刻的驻足与识人之明,楚汉相争的结局或将改写。

多年后,当韩信的十面埋伏在垓下奏响楚歌绝唱时,或许无人再忆起当年刑场上那位挽狂澜于既倒的驭者。但青史如鉴,永远铭刻下这份穿透尘埃的识珠慧眼——一份在人才决定胜负的乱世里弥足珍贵的洞察力。

疾驰御车:至暗时刻辉映千古的人性光芒

公元前205年,彭城之战惨败。刘邦趁项羽伐齐,偷袭楚都彭城,却遭项羽千里奔袭,几乎全军覆没。是夏侯婴三闯楚军铁蹄阵,硬生生将刘邦从死神手中拽回。更以血肉之躯,拼死护住了未来的汉惠帝刘盈与鲁元公主年幼的生命。

彭城惨败是刘邦起兵以来遭遇的最大挫折,几乎动摇根基,仓皇逃命中人性的脆弱与抉择被无限放大。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父性,为求轻车疾奔,刘邦竟数次将亲生骨肉——幼小的刘盈(时年约6岁,后为汉惠帝)与鲁元公主狠心踹下疾驰的马车!

车后尘土弥漫,稚子惊啼撕心裂肺。每一次,夏侯婴都毫不犹豫地勒缰减速,甚至不顾自身安危,探身将滚落尘埃的孩子紧紧抱回车上,以自己的脊背抵挡身后呼啸的箭矢:“纵是万分危急,岂能抛弃骨肉!”

即便刘邦怒目切齿,数次按住剑柄欲斩其首(君王在极端恐慌下的失智与暴戾显露无疑),他依然固执地“徐行面雍树乃驰”(一面柔声安抚怀中瑟瑟发抖的孩童,一面奋力控缰疾驰)。最终,他硬是护得君王与一双儿女虎口脱险。

这份超越主仆本分的慈悲仁心,这份在血火与人性考验面前的坚守,终于在汉惠帝登基后化作温暖的回应:新君将紧邻皇宫北阙的“近我第”赐予恩人,意为“让夏侯君住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这座宅邸不仅是无上荣宠的象征,更是一位帝王对幼年救命恩情终生不渝的深沉感念——在冷酷的宫廷政治中,这份人情味尤为珍贵。

天道酬善,因缘流转。试问,当夏侯婴在楚军铁蹄的烟尘中一次次抱起那两个惊恐无助的孩子时,他可曾预见,他们终将一位君临天下,一位贵为公主?这份未曾思及回报的善举,恰恰成为他未来最坚实的护身符。

智救猛将:胸襟如海,着眼未来的政治器量

汉初政权未稳,六国旧贵族、项羽旧部人心浮动,如何处理这些潜在威胁是重大政治课题。

当汉高祖刘邦登基后,悬赏千金、严令追捕曾多次差点置他于死地(季布为项羽麾下名将,多次逼得刘邦狼狈不堪)的项羽旧将季布时,夏侯婴再次展现出超越寻常的政治胸襟与远见。

绝非仅仅出于同情,他深知季布乃“忠贤之士,才兼万人”,更洞悉“追捕过急,必迫其北投匈奴或南逃百越”的遗患无穷——这等于将难得的人才推向帝国的敌人,助长边疆威胁。

当著名侠士朱家(以任侠闻名,专好打抱不平)辗转寻到他,为季布求情并陈说利害(赦免季布可安定天下人心,彰显新朝宽厚)时,夏侯婴精准地把握住了其中“捐弃私怨、彰显厚德”的政治智慧精髓,并在朝堂之上慷慨直言:“项氏的旧臣岂能赶尽杀绝?如今追逼过甚,无异于驱良才资敌!”

这番着眼于帝国长治久安、充满现实政治智慧的陈词,最终促成了季布的特赦。季布后来官至河东太守,成为一代名臣,以“一诺千金”著称于世。汉王朝由此不仅化解了潜在危机,更收获了人心与干才。

夏侯婴的智慧,在于他总能在刀光剑影的权力场与个人恩怨的漩涡之外,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让深沉的仁爱与精明的权谋,达成一种近乎完美的和谐统一。这正是身处汉初复杂政治生态中,极其稀缺的清醒与格局。

三、四朝不倒,穿越权力风暴的驭者之心

刘邦去世后,吕后专权,排挤刘姓宗室,大封诸吕,开国功臣人人自危;吕后崩,功臣集团联合刘氏宗室发动政变,诛灭诸吕,拥立代王刘恒为帝(汉文帝),期间充满血腥清算。

在这场决定帝国归属的血腥清算中,夏侯婴扮演了一个看似矛盾却又至关重要的角色——他亲自驾车,将名义上的小皇帝刘弘逐出未央宫,送入荒僻的少府官署。当夜,这位被废黜的少年天子即遭戕害。

此举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是夏侯婴在滔天巨变中保全自身、延续家族的政治智慧。他深谙功臣集团必除后患的决心,若强留少帝,不仅于事无补,反将自己与家族置于风口浪尖。他以“执行者”而非“决策者”的姿态参与其中,既未违逆功臣集团主导的拥立文帝之大势,也未卷入直接弑君的漩涡。这份在极端凶险的政局变换中精准拿捏分寸、保全自身的能力,同样是他得以“不倒”的关键。

从沛公到汉王,从高祖到惠帝、文帝,夏侯婴以太仆之职,执掌帝国御辇长达三十七载春秋(约公元前206年- 公元前172年),成为汉初唯一一位历仕四朝而恩宠不衰、善始善终的重量级开国元勋。在吕后称制、诸吕擅权,以及其后血流漂杵的“荡涤诸吕”风暴中,他竟能屹立不倒,平稳过渡。这份“不倒翁”的本事,堪称奇迹。

他看似简单的为官之道,可凝练为三个词语:守职如初、隐功不矜、忠贞不二。

守职如初。虽手握车马调度之重权,却始终恪守“驭者”本分,绝不逾矩染指朝政。即便封侯列土(汝阴侯,食邑六千九百户),贵不可言,仍亲躬检查御马草料、车辕轮轴。

夏侯婴有一项惊人本领——蒙上眼睛,仅凭嗅觉辨识马匹的健康状况与草料品质。宫中御马偶尔不适,兽医束手时,老夏侯只需凑近马鼻、鬃毛或粪便旁闻一闻,便能准确判断病因,开出方子,往往药到病除。

他对车辆的整洁要求近乎苛刻。每次皇帝出行前,他必亲自检查车轮辐条缝隙是否藏有泥垢,车厢底板的雕花凹槽是否留有尘埃。侍从若打扫不净,必遭其斥责:“天子之乘,当净如明镜,岂容微尘亵渎?”这份对“座驾”近乎神圣的敬畏,是他数十年如一日职业精神的缩影。

恰如太史公所叹,“身送四主,莫匪车御”——他一生所奉,始终是那手中之缰、车前之辕。这份纯粹的本职专注,使他避开了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权力角逐。

隐功不矜。 论功行赏之时,甘愿谦退于樊哙、周勃等猛将之后。纵然获封显赫食邑,常以“微功薄赏”自谦自抑。在功臣们因争功夺利而引发猜忌甚至杀身之祸的背景下(如卢绾、韩信等),这种姿态是极高明的自保之道。

忠贞不贰。 他对每一位执掌御辇的主人——无论是雄猜的高祖、残酷的吕后、仁弱的惠帝,还是谦和的文帝——皆奉上纯粹的职业忠诚。 这种忠诚,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变幻莫测的君王面孔,而是忠于“太仆”这个位置所服务的“帝座”本身。

这份近乎中立的职业操守,使他得以在惊涛骇浪的宫廷倾轧中稳固如磐石。尤其在高后吕雉崩逝、诸吕被铲除的血雨腥风之后,他迅速、平稳且毫无芥蒂地投入到对新君汉文帝的服务中,丝毫无损其地位与信任。文帝深知,这位老臣的忠诚,是给“皇帝”这个位置的,而非某一家某一姓。这种纯粹,在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显得尤为可靠。

夏侯婴的故事,是一部深深刻录在西汉初年滚滚车轮之上的人间传奇。他非宰辅经纬之才,却以驭者之身,驱动了帝国命脉的每一次关键转折;他非九五之尊,却在咫尺御座之侧,历经了王朝草创、女主临朝、少帝废立、新君登基的惊心动魄。

他的尊荣与不倒,并非源于翻云覆雨的政治手腕,而是根植于沛县泥土中那份在帝国建立前夜就已结下的赤诚情义,闪耀于乱世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勇毅担当与人性光辉,淬炼于洞察真才于微末的灼灼慧眼,更维系于数十年如一日、近乎道境的职业敬畏感与微妙分寸感——守其位、隐其功、忠其职。

当后世仰望汉初星空璀璨的将相星辰(萧何、张良、韩信、陈平、周勃……)时,夏侯婴——这位“千古第一驭者”的光芒,虽不似将星那般夺目耀眼,却以其独有的温润、恒定、可靠与通达,照亮了权力漩涡深处那条关于忠诚品质、识人智慧、人性温度与职业操守的秘密通途。他驾驭的,何止是帝王的座驾?分明‬是‬穿越历史迷雾、维系帝国前行的无形之缰。

 简介:

冯艳春,徐州市妇联优秀基层干部、徐州市文化艺术交流协会常务副会长、徐州市春慈社会工作发展中心办公室主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徐州市硬笔书法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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