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火吹得累了,吹得乏了,吹得倦了,吹得厌了,吹得两只眼睛都冒火了,聪慧的祖先便灵光一现,将风箱带进了人间烟火之中。
风箱呱呱坠地,便注定要替代那早被吹得干涩发烫的嘴皮,在灶膛前与火苗共舞。
回想起吹火烧锅的那时候,心里还有些许不愿与遗憾。连阴雨一连几天不断,家中柴草尽皆浸透了霉气,湿漉漉堆在灶房角落,伸手一触,指间便染上冰凉的水汽,还隐约透着枯朽的腐味。这时节,生火做饭便成了深不见底的难题。灶台里,湿柴先是熏干烤干,才肯燃烧。火种落上柴草上,只闻“吱吱”的呻吟声,升腾起水汽和浓烟,相互裹挟纠缠,刹那间便弥漫了整个灶房,又顺着门窗缝隙钻出屋外。阴雨天气里,炊烟如不肯散去的魂魄,缭绕着村庄,有时竟笼住半截村子,久久不散。
屁股撅着吹灶堂里的火,还发生过一件非常悲催的事,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我家邻居老憨,人其实不过就是憨厚老实了点,脑筋是很活泛的,并不憨,并不呆傻。他的父母在邹庄街上打包子卖。也碰上了一个倒霉的阴雨天,包子锅底的火总是烧不燃,烧不着,买包子的人急,打包子的人更急,老憨的爹急不过,就撅起屁股对准包子锅底就吹,锅底的回烟呛得他吭吭了两声,然后就成为了定格,他的屁股一直撅在那里,一动不动,气得老婆子不住地骂,可任凭怒气再大,骂声再高,他依然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定格在了那里。女儿憨妭顿觉事情不妙,赶忙停下手里的活,去拉父亲,然而不幸的是,这位勤劳的父亲已经走了,任凭他们怎么呼唤,再也呼唤不回来了,哎,撅着屁股吹烟的这一动作,成为了永恒。
因为是邻居,送葬的那一天,我也哭了,哭得眼泪稀里哗啦的。
阴雨天烧灶煮饭,非得有几分胆魄与担当不可。我那时却每每自告奋勇,既为分担母亲的操劳,亦为证明男子汉气概——小小年纪,已觉肩上需担起些分量。便如此,我坐在灶前矮凳上,一手小心填柴,一手拉起了风箱。
风箱杆子握在手里,硬邦邦的,木质被数不清的手磨得发亮。我使劲一拉一推,风箱便“呱嗒呱嗒”响起,声音沉闷而节奏分明。初始只是笨拙的重复动作,久之竟仿佛生出了韵律,如拙朴的鼓点,虽无风琴清亮,却自有其踏实之美。尤其风箱里新换的鸡毛,阻力陡然增大,我便需双手抱住那木杆,身体后倾,使出全身力气拉扯,不多时便累得浑身冒汗,额上汗水滴落,在灶火前腾起微不可察的轻烟。
冬天里,这倒成了难得的取暖方式,灶火烘烤着前身,后背却仍浸在屋内的寒气里。可即便如此,这位置终究不招人待见。村中少有人情愿终日与这烟火为伴,风箱便成了我童年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苦伴。
风箱在民间言语中亦被赋予深意。譬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又比如形容人善于察言观色,便说此人“会拉风箱”。风箱推拉之间,竟也隐喻着世故人情,与人间冷暖的诸多形态。
如今,灶台旁风箱早已退场,煤气灶、电磁炉则悄然登场,拧开开关,幽蓝火苗无声升腾。这火苗清冷洁净,效率非凡,比起从前那拉风箱、吹烟火的日子,不知要轻省多少倍。然而,那浓烟熏呛、汗水滴落的灶火前岁月,竟也未被时光完全吞没——那些苦累,那些熏眼呛喉的浓烟,竟在记忆深处沉淀成一种奇异的光泽。炉膛里跃动的,是光与热,风箱杆子有节奏的推拉,竟也仿佛古老而深情的吟唱,它推拉间送出的风,鼓荡着灶膛里鲜红的火舌,火舌舔舐着锅底,也无声舔舐着那段清贫岁月里最粗粝的温暖。
灶前光影摇曳,映着少年专注的脸庞。风箱声声入耳,节奏笃定,如大地上缓慢而坚韧的心跳,在阴雨连绵的村庄里,不知疲倦地搏动着。风箱将呼吸化为风,风助火势,火暖人间——这古老的风箱,竟成了维系烟火人间最朴素的枢纽,它吞吐着空气,也吞吐着日子本身,不知疲累,毫无怨言。
后来风箱终究被冷落了,如许多旧物一般,它蜷缩于角落,积满尘埃,静默中仿佛还在等待一双温热的手重新握住它的杆柄。当煤气灶幽蓝的火苗无声腾起,不见一丝烟尘,便捷是便捷了,但那些浓烟呛出的眼泪,风箱杆子上留下的手汗印记,还有那烟熏火燎中诞生的、笨拙而倔强的节奏感,却如沉入河底的卵石,在记忆的波光里,反而愈加清晰了。
岁月终归推着人向前走,风箱沉入旧物堆中,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然而那灶前烟熏火燎的岁月,那拉风箱时手臂肌肉的酸痛,以及灶膛中映亮少年脸庞的跃动火焰,却在记忆里愈加鲜明起来——它们如同被火舌舔舐过的烙印,深深浅浅地刻在心上,成了生命年轮里最粗朴的一圈。
这烙印,是时代刻在我们肩胛上的象形文字,它无声地叙述着:我们曾经怎样用最原始的方式,向生活吹送过温暖。
评论列表(2条)
我的童年与风箱有缘!
谢谢编辑!感谢各位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