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作者:袁正华(泰州)

一路走来

高考前一个月,我的母亲溘然离世,接着,我又体检出肺结核。

体检后的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独自离开学校,回到了家中。

我是家中长子,我要背负起家庭的责任。整个暑假,我一边治疗一边寻找工作机会。起初去了无锡,投奔在那里打工的三舅。到了才知,三舅的工作是往山上背水泥,而我包里塞着异烟肼和优福宁(治疗结核药物),只好灰溜溜地回家。

开学前,父亲帮我在隔壁村中学谋了一份代课教师的职业,每学期两百元。我一边代课,一边种着母亲留下的四亩多责任田,日出而作,日落不辍。不久,我从广播里听到很多养殖致富的事迹,萌生了办养鸡场的想法,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蛋鸡养殖的书,便信心百倍想着要在广阔农村大干一番。

第二年春天,我骑着自行车到一百公里外的南通买了1000只罗斯鸡仔,当时最新进的品种,一出壳就能根据绒毛分辨出公母,不像草鸡那样要喂养半数公鸡。半年以后,罗斯鸡开始产蛋,产蛋率九成。可市场对于“洋鸡蛋”这个新鲜事物一时难以接受,纯粹就因为洋鸡蛋比吃了上千年的草鸡蛋大,没人敢做第一个吃“洋鸡蛋”的人。不仅自己不敢吃,还吓唬想买的人,说“洋种鸡吃的是蛇虫百脚”。眼看着家里的鸡蛋越来越多,找不到销售渠道,只得低价卖给蛋贩子。不久,一场大水彻底冲走了我的养鸡致富梦。

养了两年鸡,没赚到一分钱,还背了一屁股两肋骨的债,扎根农村的想法动摇了。思来想去,决定去投奔一个在新疆喀什打工的初中同学。他年前回来过一次,说那边挣钱比较容易。

我打起背包,揣着一张全国地图登上了西行列车。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我眼前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荒凉。那天,在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的车厢里,我一觉醒来,惊恐地发现自己被盗了,现金和车票一样不剩。

列车长听了我的解释,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我提前在一个叫焉耆的小县城下了车。西北的天空好高啊,渺如尘埃的我行走在白杨参天的县道上,身边不时“嘚嘚”地经过一架架马车。戴着瓜皮帽的老乡挥舞着马鞭,在我面前卷起一阵阵尘土。我好不容易走到了县城,眼前是面容服饰迥异的老乡,耳边是听不懂的维语哈语和蒙语,就在以为自己要客死他乡的时候,忽然在一个巴扎(集市)外的土墙上看到了一则招工启事。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我来到城郊一处建筑工地。工地刚刚开建,竹笆围成的大院里有十几间简易宿舍和一些施工机械。门卫是个高个老头,腰板挺得笔直,说话中气十足。他用犀利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会儿,说:“你走吧,文质彬彬的不适合在这里。”我赶紧向他保证自己不怕苦,什么活都可以干,请他把我留下来。老人正要说话,一辆装着一摞铁架子床的卡车开了进来,从副驾驶位置跳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青年人一下车就冲着里面喊:“出来几个人,把叉子(车子)上的杲昃(东西)瞎哈来(卸下来)。”

离开家乡小半年,第一次在万水千山之外的异乡听到了亲切熟悉的乡音,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青年人姓郭,是工地施工员,如皋人,说着和我差不多的泰如方言,见我走投无路,爽快地答应我在工地工作。我成了一名在工地上拉车搬砖的小工,每天“吃三睡五干十六”,一个日工十元五角。戈壁上的风沙和高强度的劳动没有摧垮我的身体,反而让我变得壮实起来。

工地每周都会出一期黑板报,有安全生产、施工规范、职工之声。我试着在工友们睡觉后给黑板报写稿。每一期板报出来,门卫老孙头都要站在板报前仔仔细细看一遍。那天晚饭后,他走进宿舍把我叫了出去。在简易的门房里,老孙头给我倒了一杯水,看着局促不安的我,他说:“小伙子,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我有些惊慌失措,生怕他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给弄丢了。老孙头笑了,摸了一把光秃秃的脑袋:“你不要担心,我是说你不应该只想着做个小工,你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后来我才知道,老孙头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他语重心长地劝我去学一门技术,不能和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工一样,一辈子在工地上卖力气。

那时候,工地上的小工一年可以挣三千元,师傅和技术人员可以挣五千元,我的教了二十多年书的父亲只拿一千多元。

听了老孙头的话,我开始学习建筑技术。我从书店买回一套施工预决算方面的资料,白天上班,晚上学习。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工民建课程,只能从最简单的识图开始学起,不懂的就请教郭哥。郭哥很乐意教我,说将来有机会要和我合作承包工程。

到年底的时候,我不仅能够轻松看懂施工图纸,还考下了一本预算员证书。腊月底,我告别了长河落日圆的小城焉耆,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故乡。春节期间,我乘车到如皋去看望郭哥。郭哥说他节后不去新疆了,准备到无锡去包工程,问我愿不愿意去?

我当然求之不得!

节后到了无锡工地,郭哥担任施工队长,让我做施工员。我一天施工员没有干过,犹豫着不敢答应。郭哥让我不要怕,带着我边学边干。我被赶鸭子上架,半点也不敢松懈,一边现场施工管理,一边恶补《施工员专业基础知识》和《施工员专业管理实务》。到工地结束的时候,我又考下了一本工业与民用建筑施工员证书。

随着工地四处漂泊,每到一处我便报名当地的劳务培训班。几年下来,我集齐了电工初级、中级、高级和技师操作证,能够轻松操作几乎所有的建筑机械。

有了证书,我便计划着单独承包安装工程。一开始几个工地做得还不错,后来碰到一个两万多平的安装项目,做了两年,老板破产了,项目烂了尾,欠了我几十万工程款。我无力再承包工程了,一边帮人家做项目管理,一边打官司讨要工程款。

接下来的十多年,我几乎干遍了工地上所有工种,亲身见证了建筑业的每一波发展,参与了几十个城市由老旧到美新的蜕变,也把女儿顺利地供到了大学毕业。我走过了祖国的千山万水,从雄心万丈走到了万事看淡,至今遗憾的是缺席了女儿的成长,没能在妻子最好的年华陪在她身边十多年来,在工棚里写下了几十万字对于故乡和亲人的思念。

五十岁生日后,我离开工地,回到久别的故土,成了一名培训班作文辅导老师。虽然目标明确,但从高速公路拐下匝道,并不知道驶出收费站后将要面对一条什么样的道路。进入培训行业不久,国家开始实施“双减”政策,培训班草木皆兵,很多人开始退出,我咬着牙坚持。不料,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彻底将我刚刚起步的事业打进了谷底。

这些年我一直走在两条路上。一条是养家糊口的路,一条是我心飞翔的路。

养家糊口的路太远太累太难,我心飞翔的路倒是比较顺利。

我看得越多,故乡和外面世界的差距就越大,对故乡的期盼就越高,对故乡未来的蓝图就越具象。我一次次在心里描画家乡的明天,于是便有了长篇小说《串场河传》。我在外面越久,对农民工的认识就越多,关于他们涌入城市却无法融入的思考就越深。于是,我开始构思我的下一本书:《百米之上》(去年,扬子江文萃发表了我的同题散文《百米之上》)。

一路走来,很累,但很充实。

作者简介:
 
袁正华,1970年生于《水浒》故里,半生漂泊在建筑工地。爱好中文,阅读世间万象,也记录心情和过往。偶有文字见诸报刊,出版散文集《串场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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