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大人物（作者 ：李修运）

一    李莲英

李某是个兽医，真名隐去，主要劁猪，捶羊蛋，骟牛马。我祖父在世时对我说：“你某叔不得善终，这个报应不在他身上，就在儿女身上。”我们都没当回事，认为他老古董，兽医是个职业，畜牲不是人，牛马岂能比君子。后来，某叔溺水而亡，他的儿子大鉆和二鉆打死都不干兽医，老人之言可信哉！

李某是兽医，外号却叫“李莲英”，应该他骟的那些猪啊羊啊牛啊叫李莲英才对。我沾过他家的光，我和大钻年龄仿佛，我吃过不少他家的炒猪蛋。大钻娘，我二婶子很巧，炒的猪蛋香飘千里。李莲英喝着小酒，吃着大葱黄姜炒猪蛋，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二婶说：“酒是我打的，菜是我炒的，与你妈不搭噶（念：嘎）。”李莲英就抱着磨棍家前家后地追着二婶打。二婶说：“个畜牲！打死才称心，兰芽婊子进家门。”柳兰芽是兽医站的学徒，“文革”期间很乱，李莲英就造了站长的反，自己先代管着兽医站，人家就喊他李站长，他感觉老祖坟冒了青烟，绝非调皮孩子撅着腚在熰毛豆。柳兰芽系公社书记柳老黑的侄女，柳老黑叮嘱李站长多多关照。李站长铭记在心，劁猪让她在一边看，周吴郑王地给她讲猪的小三件构造。这丫头六根未净，看站长的眼神就有些水水的。站长呢，没事就炒俩猪蛋喊柳兰芽喝酒。柳兰芽喝了酒，脸红扑扑地好看，李莲英贼胆包天，就按她在值班室床上“吱吱扭扭”地耕耘起来，一犁一犁狠狠的。有一回就有二回，渐渐就精耕细作了。女人一旦放开胆子是颇为惊人的，兽医站成了李长官的后宫了。

一个月后，柳老黑捎话给李莲英：“两个月内离婚，然后跟柳兰芽结婚，否则卸你一只胳膊，滚球。”李莲英这才知道，女人啊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李莲英站长深夜在家门口踅来踅去。大钻娘多好啊。灭了前妻无饭吃。李站长越想越后悔。后半夜，有夜猫叫窝子，在春天的夜里凄厉无比。大钻娘出来打猫，见门口杵了个黑影子，骂道：“哪个龟孙，我拿刀骟了你！”李站长便“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鉆娘呀，我无脸见你！”农村妇女到底厚道，于是李莲英和柳兰芽得逞了，夜夜笙歌，但没进家门。大钻娘失败了，离婚不离家，白昼都是孤单单压光床板。

婚后的柳兰芽什么都不干了。生了个男孩二鉆，以后便日益发粗，后来横竖一般粗，成了木水桶。“文革”结束，柳老黑作为“小四人帮”之一，倒台了。李莲英的站长本来就是鋁（邳州话，假的）的，便偃旗息鼓交出权力，继续劁猪，捶羊蛋，骟牛马。特别是捶羊蛋，那洁白无瑕的羊躺在地上，李莲英一锤复一锤，捶得心惊胆战，羊温顺得眼泪汪汪，“咩咩”之声不绝于耳，那呜咽凄厉，人听了也要落泪。

一个秋天的傍晚，兽医李莲英到唐家场去劁猪，主家管饭。他喝得有点高，骑车走在幸福渠上东倒西歪，一头攮入渠底。第二天早，一个拾粪老头把他拉了上来，早已浑身冰凉了。天神！才多深的水呀？秋天水瘦，瓜皮水，仅及小孩的小腿肚。

    二   李老剋

李老剋，原名李铁牛，从小顽劣异常，偷鸡摸狗拔蒜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压倒一切，李铁牛就进了计划生育专业队，因为鲁莽，所以成绩突出。计生助理老赵是个老实人，出格的事做不出来，计划生育就上不去。公社书记就把李铁牛弄进了专业队，临时人员；出事他自己担，成绩归于领导。也是没办法呀，当时政策是“喝药给你瓶，上吊给你绳，跳井往下推，淹死噎个熊。”李铁牛来自民间，掐准百姓的七寸，故招招见血，下下点穴。老百姓就叫他：“李老剋。”剋者，狠也。

李老剋不讲情面，当然公社实权干部他还是奉若亲爹的，我指的他对老百姓，不讲情面。老百姓最基层，谁都想鹭鸶腿上再剥肉。他叔伯兄弟媳妇怀孕七个月，蠢得像反贼安禄山，他铁面无私，坚决给予人流。他叔伯弟弟跪下了。他大义凛然地说：“别来这套！”流下来的男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此俩家就结了仇。

这个人，不但大义凛然，主要是甩得稳、准、狠。甩，邳州话：不是人玩意儿，流氓，不讲究，唚痨鬼。举两例：一，他有一次喝醉酒，走到一个村庄口，想起来有个超生户跑了，责任心陡生，遂捡起一块砖头猛地一扔，“五十米之内房子全拆！”当时讲株连的，保证没错。一时间，乌烟瘴气，可怜老百姓积攒一生盖起的瓦房，顷刻一堆瓦砾。二，许多超生户宁死不屈。不怕，李老剋有法子：让你端个马步站着，不许动，屁股底下燃两只蜡烛；站高了就挨打，蹲低了蜡烛燎腚，一般人都屈服了。

李老剋干了十五年，家里盖了三层楼；吃油如喝水；他老婆一般人眼都不荚，标准的干部家属，夫贵妻荣。

后来一晚，他半夜回家，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夜猫子“嘿嘿”冷笑几声，他忽地被人蒙上了麻袋，搂头盖顶狠狠搉（念：鹊）了一顿。李老剋从此就开我们村历史先河，坐轮椅了。这个基层聘用的和尚随心所欲念了十五年的歪经，他实在是咎由自取；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做任何事都要有底线，决不能甩鼻子不上墙。有些说多了，他正宗的文化水不平，根本不懂这些。

历史翻篇了。现在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做干部的奋斗目标了。实在是好。这美好也包涵对老百姓人格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