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十一章

发面馒头自从得到了于广财的人气,肚子像春雨滋润过的花蕾,迅速地膨胀起来,只三个多月的工夫,就显山露水了。发面馒头独自抚摩着高高隆起的肚皮,心里油然产生出一种自豪感和幸福感。脸上流露出那种略带羞涩的微笑,半露半藏着心中的惬意。

马文强也发现老婆的肚子发生了变化,开始,还以为是发福了,后来越来越显眼了。马文强就问发面馒头,你的肚子怎么了?发面馒头说,我觉得心里闷得慌,肚子里胀得慌,是不是肚子里长瘤子了?马文强说,怎么会呢?咱家里粮食吃不完,你从来也没有吃过树皮草根什么的,怎么会长瘤子呢?发面馒头说,肚里长什么,也不在于吃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说不准会生什么病。马文强说,要不要先到医院检查检查?真是有病的话,咱可得早治,不能耽误了。发面馒头说,病在我身上,命在阎王爷手里攥着,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你急也没用。

马文强说,我不是急,我是给你提个醒。

马文强很忙,每天早晨都是他第一个起床,把土广播扣在嘴巴上,一头走一头吆喝着,催促着全峪的男女劳力去山上干活,山上的活永远干不完,有的去开石头,有的去运石头,有的去造梯田,天天围着石头转。山上的石头永远开不完,马文强也永远的闲不下来。对于发面馒头肚子里长瘤子的事,他也是亲娘晚妗子,想起来一阵子。工作闲的时候,想起来就问一句,工作忙的时候,两三个月连提也不提。

从春天到夏天,一晃三四个月就过去了。夏天人们都穿着单衣服,发面馒头的肚子像小山似的凸起来了。自觉着很丑,就做了一件又肥又大的褂子罩上遮丑。马文强看着发面馒头穿着又肥又大的褂子,挺着大肚子在屋子里扭来扭去的,他不但不觉得丑,反而觉得发面馒头更美了,更漂亮了。指着发面馒头的肚子说,你这肚子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发面馒头说,查是两,不查是二,我觉得不是瘤子就是肉蛋,还是不查的好,万一查出点什么来还是个包袱。马文强说,我是为你好。

马文强心里明镜似的,马文强在心里说,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像你这样笨重的样子,比老母猪带窝子还要笨重十倍。一定也是带窝了,说不定还是双胞胎呢!还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整天说我不行,这不是行了。医院也说我不行,医院也有弄错的时候,那张化验单毁掉了,不然我就告它去。我说我行我就行吗!

发面馒头有发面馒头的想法,自己肚子里长的是什么?自己能不知道吗?是谁给的人气,发面馒头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发面馒头在心里想,你马文强不是经常骂我是什么不下蛋的鸡吗!这一回我就非把蛋下出来给你看看不可。你不是想打肿脸充胖子,说你行吗?这回就让你露露脸,行一回。反正我心里有数。叫你马文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想贴金就可足劲地往脸上贴吧,只要我不说,你马文强脸上的金永远是发光的。

收获黄梨的季节,也收获人气。发面馒头在收获黄梨的季节里生了。生了个双胞胎。还是一男一女的龙凤胎。马文强在院子里听到屋里传出的婴儿蹄哭声,扑通一声跪倒在院子里,对苍天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来,抓起土广播,跑出院门,站在一块石砬子上,土广播扣在嘴巴上,对着大山高声大喊,我有儿子了!我有闺女了!连续喊了十几声,才从石砬子上下来,拎着土广播回家去。

马文强要给孩子起名字,就对发面馒头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我想好了两个名字,咱生在这山沟里,开门见山,关门见石,男的就叫山石,女的就叫山英,想叫咱这山沟里走出一位英雄来。发面馒头说,你的脑子里除了山就是石,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山石山英老是跳不出个山字。我想给孩子们起个远走高飞的名字,从咱这梨花峪飞出去。男的叫梨飞,女的叫梨秀,梨花峪的一枝独秀。怎么样?马文强说,梨飞梨秀真比山石山英好听,那就叫梨飞梨秀吧,让他们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发面馒头给孩子起名字,还包涵着一个深层次的意思,这个深层次的意思是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到死都不能对马文强说的。那就是于广财家的三个孩子都是按“梨”字起的,比如梨花梨根梨园。她生的这两个孩子,也是借于广财的人气,也应该按“梨”字起,从大到小排下来挨着叫,就叫梨飞梨秀了。

马文强和发面馒头结婚八年来,第一次生孩子。八年啦!八年是个不短的日子,八年是个吉祥的日子,八年又是个可喜可贺的日子。乡亲乡邻们登门道喜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蒜瓣儿提着半篮子鸡蛋来了,进了屋先抱起孩子看看,又转过脸看看发面馒头,笑嘻嘻地说,大馒头,你可真有本事,你要么八年不屙一个,要屙一次屙俩,攒足了劲是不是?发面馒头说,我这是巧娘打巧爷,巧一块了,哪里是什么本事?蒜瓣儿说,还说没有本事,再有本事就一次屙八个了。发面馒头说,就你嘴疯,说屙几个就屙几个了。想屙你就快回家屙去吧!蒜瓣儿听出来了,是发面馒头误解了他的意思,赶紧补上一句说,大馒头,我是夸你哪,俗话说多子多福,人财两旺,你就等着享福吧!发面馒头说,你说一次屙八个,那不是老母猪吗?我疑为你把我比成老猪了呢。蒜瓣儿说,我有那贼心也没有那贼胆啊!有马队长在,我那敢呢?

马文强在一旁笑笑说,我准备办个学习班,教教牛玉山他们几个,叫你也一回屙俩出来。

蒜瓣儿刚走,葱白儿提着几斤面粉、扯了三尺花布来贺喜了。进了屋先抱抱孩子,然后拍着发面馒头的肚子笑嘻嘻地说,大馒头,你这肚子可真有能耐,以前马队长说你不下蛋,你这次却下了个双黄蛋,堵了马队长的嘴不算,连马队长的屁股眼也给堵上了。发面馒头笑着伸出一个指头指了一下马文强,小声说,不是我的肚子有能耐,是他田里活有功夫,耩得好。

说完两个女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马文强正在一旁擦着他的土广播,听到两个女人的傻笑声,好像是冲着他笑的。放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看葱白儿,很自豪地说,你们笑什么?我八年艰苦抗日,取得伟大胜利,一个人逮住了两个小俘虏,有什么好笑的。

两个女人听了笑得抱成一团,像两只发情的兔子。过了老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葱白儿说,你这两个小俘虏还真好玩呢,“哇啦”,“哇啦”讲的是日本话吧?

周二婶来了,刚进家门就唱起了道喜歌:

说你喜来你就喜,

又有面来又有米;

说你能来你真能,

又生凤来又生龙。

龙下东海能搅水,

凤落南山石成金;

龙飞凤舞真喜人,

都是我二婶说的媒。

周二婶进屋,放下两个小布袋子,一个袋子里是小米,一个袋子里是白面,都是二婶特意准备的。发面馒头忙着迎上来跟二婶说话让座。说,二婶,你老来看看就行了,还让你老破费了,俺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啊!周二婶说,我是疼孩子啊,两个小精灵喝一个人的血,缺欠呐!多吃点补血的,有血才有奶啊!

马文强说,二婶,家里东西够吃的,这米面还是你老留着吃吧,年纪大了多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周二婶说,你二婶身子骨硬朗着呢,你忘了,去年我还上山抬过石头呢。两年多了,那旱改水改的咋样了?马文强说,上面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干干停停的,还早着那!

周二婶两个胳膊肘里各弯着一个孩子,低下头亲亲这一个,亲了两下又转过脸来亲亲那一个。一面亲着一面自言自语着,像是引着两个孩子说话,你是龙吗?你是凤吗?你是飞吗?你是秀吗?龙飞秀也飞,飞到咱全中国。

周二婶引着孩子玩了一会儿,发面馒头接过孩子放在床上,要留二婶吃饭。二婶说,饭是要吃的,但今天不能吃。等飞飞和秀秀满月了,我来喝满月酒。周二婶说完走了。马文强和发面馒头把周二婶送到大门口,说,喝满月酒,二婶可要来噢!

喝满月酒那天,马文强的院子里和大门口都临时搭起了凉棚,凉棚下摆满了餐桌。院子的一角临时用石头砌起了三口大锅,一口锅里煮着肉,一口锅里烧着鱼,一口锅里炒着各样的菜,锅上冒着白色的蒸气,锅底下木柴烧得噼哩啪啦响,火星四溅,火舌一跳一跳地试图窜出锅门来,烧火的人朝锅底下添了两块木柴,火更旺了,火舌终于窜出锅门,火舌舔上了锅门脸子,把锅门脸子舔得黑了一层,又舔黑了一层。烧一锅饭的工夫,整个锅门脸子都被舔得跟锅底同样得黑了。

来祝贺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凡来祝贺的人都被留下来请到凉棚下喝酒,马文强从这个桌到那个桌,一桌一桌地陪着乡亲们喝酒。每到一桌,马文强都要说,父老兄弟乡亲们,有劳各位了,我马文强家今喜添人丁,成对成双,可喜可贺,破费各位了!请各位端起酒盅,

我敬各位三盅酒。马文强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只听“滋啦”一声,一盅酒灌进嘴巴里了。

等酒咽下肚子,还说了声,先喝为敬。各位乡亲们看马文强一口气灌下去了三盅,也都纷纷端起酒杯灌了下去。

牛玉山和王立样端着酒盅站到了马文强的面前,牛玉山说,马队长,俺两个回敬你三盅,但有个条件,你得像新郎介绍恋爱经过那样,介绍一下你一枪双鸟的经验。王立样说,玉山哥说得对,馒头大嫂肚子里有很多只鸟,你怎么能一枪掏出两只来呢?你讲讲,俺也学学,弟兄们都能像你一样成对成双地生,咱生产队的劳动力也不会缺了。

其他桌上的小伙子们,听到要马队长介绍经验,都自动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催促着,三歪说,马队长快说说吧,马队长你说了,我替你喝三盅酒。狗剩说,马队长,我下个月结婚,急等着学呢!成双成对地生,再给你生出一个生产队来。你不就当大队长了吗?狗剩的话刚落音,引起了一阵轰堂大笑。

马文强把三盅酒推到三歪面前说,你先把这三盅酒替我喝了,我就说。三歪说,马队长,说话算数。三歪把三盅酒倒在一个小黑碗里,端起来一仰脖子灌了下去,擦擦嘴说,我干脆你也干脆点,别婆婆妈妈的。

马文强咳嗽了一声,全当是清清嗓子,有点装腔作势的样子,说,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不容易,听好了,四句话:

八年不下海,

下海就狠逮,

虾兵蟹将不要怕,

专拣龙凤往外拽。

马文强说完,还特意问了三歪狗剩一句,八年不下海你做得到吗?别说八年,恐怕连八天也做不到,马文强说完,又笑了个满堂欢。一层帆布搭的棚顶被欢笑声冲得忽扇忽扇直想飞起来。

三歪狗剩觉得受到了马文强的捉弄,像饿狼扑食一样扑到了马文强的身上,狗剩一手扳着马文强的头,一手捏着马文强的鼻子,三歪端起酒盅就朝马文强的嘴里灌酒,一头灌酒一头说着,我叫你八年不下海,鬼才信呢!一连灌了八盅,才把马文强放开。

喝罢满月酒的第三天,发面馒头给马文强提出了一个扛不动的问题,压得马文强连腰都直不起来,连喘气都忽啦忽啦地响。蹲在地上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着烟。

发面馒头说,俺跟你离婚不是今天才想出来的,一年前俺就想出来了,就是咱一块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医生说俺没问题,你不信,俺这不是生了吗?还生了个一对双,这就证明俺没问题,医生说的是对的,就是叫你信医生的话,一对双从俺肚子里生出来,这回你信了吧!

你整天骂俺是不下蛋的鸡,这一回俺却下了个双黄蛋给你瞧瞧。瞧过了,咱就各走各的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饿断八截子不要你管了。

马文强说,以前我说错了,改了还不行吗?眼下有了孩子,你带着孩子理家,我在外头撑着门面,大小还是个官,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干吗非要离婚呢?你离婚走了,叫我的脸往哪儿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发面馒头说,不为什么,证明我没问题了,就想离。马文强说,要是我不答应呢?发面馒头说,你又不能整天在家看着我,还有你离开的时候,等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叫你找也找不到。你要是答应呢,我就在你眼皮底下过,想孩子了你还能过去看看。两条路由你挑,反正我是离定了。马文强说,我想的就是孩子,只要你把两个孩子带好,我经常能看见,离就离吧!

喝罢满月酒的第六天,马文强和发面馒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搭理谁去公社办离婚手续,走到半路上,马文强说,我解个小便,你等我一下。发面馒头说,你去吧,我坐在这儿等你。发面馒头就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马文强绕过路边的一道灌木丛,佯装解手,弓着腰却借着灌木丛作俺护,拐进了一个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往回走了。发面馒头坐在石头上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马文强出来,就绕灌木丛后面去找,结果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发面馒头猜想,一定是遛回去了。发面馒头在心里说,你遛回去了,我一个人去还有什么屁用。你马文强说话连放屁都不如,放个屁还有个臭味呢,你说话连个臭味都没有。发面馒头一头骂着,一头折回头气冲冲地走了。

发面馒头回到家,周二婶正在家给她看着两个孩子,周二婶问,怎么不赶集又回来了?发面馒头说,走得急忘记带钱了,今个这集不赶了,等着赶下集吧。

发面馒头和马文强去公社办离婚手续,没好意思告诉周二婶,只给周二婶说,去公社赶集买点东西。这突然回来了,只好给周二婶撒个谎说忘记带钱了。周二婶说,三天一逢集,赶下集也快着哪!周二婶接着说,那你回来了,我就回去了,你好好看着孩子,我走了。

周二婶刚走,马文强来了。

发面馒头正扫着地,看马文强来了,气不打一处来,浑身气得乱打哆嗦,顺手举起手里的笤帚,迎面向马文强打去,马文强躲闪不及,只偏了下头,笤帚打在脖子上,耳朵刮破一点皮。

发面馒头拾起笤帚又打,马文强退到门外头,发面馒头追到门外,在院子里追着打,好歹从背后又打了马文强一笤帚,累得发面馒头张口气喘的,像刚爬上山坡的一头母狮站在那里喘息着。

马文强则站在发面馒头对面三、四米远的地方,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发面馒头的一举一动,作好逃跑或躲闪的准备。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两人僵持了半根烟的工夫,发面馒头骂开了,马文强你个缩头龟孙,你把老娘骗得好苦,白让老娘跑了十几里路,脚都磨出两个血泡来。发面馒头一头骂着一头坐下来把两只袜子胡乱地扯了下来,揉作一团,向马文强的脸上抛去。马文强把头一低,袜子就从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在马文强的脊背上,又从脊背上滚落到地上。一直滚到墙根下,被趴在墙根下的一条大黄狗看见了,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窜上去一口紧紧咬住,叼起来朝着大门外跑走了。

发面馒头看着大黄狗叨走了她的臭袜子,一肚子的气全消光了,格格格地笑得前仰后合,活生生像一个突然发作的癫痫病人。

马文强也趁此机会溜出了大门,追赶大黄狗去了。

自从杨翠娥被赶回原籍后,于广财就带着梨花梨根梨园三个孩子过日子。不再去山上干抬石头造梯田的活,因为去山上干活离家较远,照顾孩子不方便。于广财又回到饲养室干活,帮衬着和尚爷铡草拌料喂牛喂驴,打扫牛栏等,什么活都干。因为饲养室离家不远,照顾孩子方便些。

于广财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趁着孩子还没起,就去饲养室干一阵子活,给牛驴加草加料,打扫牛栏,然后再回家生火做饭,给梨园穿衣服、喂饭什么的。

早饭过后,牛驴都下田干活去了,不要伺侯了,于广财就呆在家里照看孩子。白天有些零活由和尚爷一个人应付着。直到下午天黑之前,牛驴都从田里回来了,于广财在家吃了晚饭,也把三个孩子安顿好了,锁上大门,让三个孩子在家睡觉,他才去饲养室干活。一直干到深夜,给牛驴添过二遍草才回家休息去。

和尚爷年龄大了,夜里起来不方便。于广财尽量把夜里的活干完再走,为的是让和尚爷躺在铺上多歇一会儿。

和尚爷看着于广财忙完外头忙家里,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再加上心里头窝囊,看着于广财一天天的见瘦,和尚爷就心疼,说,广财,咱可要想开点,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只有你把身子骨保持住,才能有力量照看好孩子。日子是一天天过完了的,不是一天天数完了的。我托人在峪里峪外查找查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再给你续一个。不图别的,主要的是照看孩子。

于广财说,和尚爷,你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不会倒下去的。我喝凉水吃树叶也要把三个孩子拉址成人。让他们看看我于广财不是能吓唬倒的人。和尚爷说,你能有这样的志气和决心,我就放心了。打今往后,这饲养室的活我多干点,多给你留点时间照看孩子们。于广财说,你老年纪大了,身上又有伤,还是我多干点,我年轻,累不坏的。

于广财在饲养室干活勤快,肯卖力气,还挺体贴爱护和尚爷。因此,和尚爷也非常心疼于广财。和尚爷说的,看有合适的,再给他续一个。这事于广财反复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每当想到杨翠娥在家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上山剜野菜、采树叶、推碾子磨面、推磨磨豆腐、挑担子卖豆腐、烧火做饭、洗衣、喂孩子……有杨翠娥在,家中无处不充满了欢乐,品出了夫妻恩爱苦也甜的味道来。现在杨翠娥不在了,家中没有了欢笑声,每当梨园哭着喊着叫娘时,梨花梨根也跟着哭着闹着找娘。于广财这时的心都要碎了。

于广财在心里说,我要去找杨翠娥。就是拼上一条命也要把杨翠娥找回来。

于广财把梨花梨根带到周二婶家,先给周二婶磕了一个响头,说,二婶,请你老人家替我照看一下两个孩子,我要带着梨园去找杨翠娥。周二婶说,广财快起来,照看两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我吃的就有孩子们吃的,你想找就去找吧,找回来才能过个囫囵日子。于广财又给周二婶磕了一个响头,说,二婶,广财拜托你老了。

于广财站起来又亲了亲梨花梨根,说,要听奶奶的话,爹去给你们找娘去。于广财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周二婶听着不觉双眼也湿润起来。于广财站起来擦擦眼泪,弯腰抱起梨园,肩上挂了一个旧书包,包里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十几个窝窝头,一瓶黑咸菜,就这样上路了。

杨翠娥的老家在四川省峨嵋县彩岭公社花山大队。

于广财抱着梨园,含着两眼泪,一步一颠地离开了梨花峪。走了十几里山路才到公社,乘上汽车到了县城。到了县城又换乘长途汽车才来到一个叫两家店的小站,爬上了南下的火车。

当时正赶上红卫兵全国大串连,红卫兵坐火车不要钱,火车上挤得水泄不通,连座席底下,行李架上,厕所里都挤满了人。走道里挤得连插一只脚的空都没有。

于广财抱着梨园,可怜巴巴地叫着,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姐姐,让一让吧,让孩子去找娘吧!

挤车的人听了以为孩子的娘在车厢的另一头,自动地挪了挪脚,算是让路了。就是那挪一挪脚,才让出了一只脚的空。

于广财插进了一只脚,就这样一只脚一只脚地往前挪,挪到座席跟前。看看座席下有人,又朝里面挪,用脚试了试座席下没人,于广财就蹲下来先钻进座席底下,又把梨园拖到座席底下,爷儿俩就蜷局在座席底下睡着了。醒了梨园要尿尿,也只有尿在座席底下。饿了只有啃几口带来的窝窝头。想喝口凉水车上都没有。就这样熬过了两天一夜,才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的汽车才到了彩岭公社。

到花山大队还有四十多里山路,于广财实在是走不动了,在彩岭公社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下来。第二天租了一头毛驴进山,于广财抱着梨园骑在毛驴上,租毛驴的人牵着走,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到花山大队。

于广财问到杨翠娥的家,杨翠娥的邻居张大妈说,翠娥在半个多月前回来过一趟,可她一听说奶奶日日夜夜地盼她,想她,后来盼瞎了眼,死了,她一口气跑到奶奶的坟地,两手扒着坟上的土嚎啕大哭,十个指头都磨出了鲜血。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家。翠娥家里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只在我家里住了两天就走了。听她说是回山东去了,说山东还有她的孩子。

于广财说,大妈,我就是翠娥的丈夫,我叫于广财,我抱的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名叫梨园。我就是要把翠娥接回山东去的。

张大妈说,可惜你来迟了。她已经走了。

于广财说,俺俩人一定是走两岔去了。

 

杨翠娥从张大妈家出来,先去了彩岭公社派出所,管户籍的一位女民警拿出户口迁移证的存根。说,你的户口是我亲手给迁出去的,这是存根,怎么能是假的呢?杨翠娥说,这样我心里就有底了,一定是万能胶他们下别钩子别俺了。我得告他们去!女民警说,现在全世界都乱糟糟的,你告谁去?!杨翠娥说,我告不倒他们,就跟他们拼了,三头撞死公社里,沾不着也得吓着他们,叫他们睡坐不得安宁。

杨翠娥从派出所出来,就坐上火车回山东了。因为来回地奔波实在太劳累了,在火车上睡着了,坐火车坐过了站,本来该在山东两家店下火车,结果坐到了河北老坝头才下火车,一同下车的十几个人陆陆续续地走光了,车站上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这深更半夜的,朝哪儿去呢?杨翠娥在心里犯了嘀咕,发愁了,害怕了。

一胖一瘦的两个中年妇女向杨翠娥走过来。胖女人说,大姐,住店吧?便宜,一块钱住一宿。瘦女人说,单人间一块,双人间五毛。有热水洗脸洗脚,有茶喝。

不提茶水也就罢了,一提起茶水,杨翠娥才感觉到又渴又饿,原来杨翠娥在车上一整天没吃没喝了。人多挤得喘不过气来,能不渴吗?

杨翠娥急着想喝水吃点东西,这深更半夜的拿钱也买不到。杨翠娥也没有多想,就跟着两个女人去了。出了火车站,进了一条很窄的巷子,一直向前走,左边有一座高大的门楼,三个女人拐进门楼里。杨翠娥被安排在一个单人房间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手提着一壶开水一手拿着两只白碗进来,放在长条凳上说,这是开水,要喝自己倒吧!洗脸,院子里有自来水。说完转身出去了。

杨翠娥先倒了两碗开水放在桌子上凉着,去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下洗了脸,双手捧着水漱了漱口,喉咙里有冒火的感觉,清凉的冷水漱了漱,好受多了。回屋去一口气喝下去两碗开水,还觉着渴,又倒了两碗凉着,从包里掏出两块又干又硬的杂面饼子啃了起来。啃两口噎了,喝口开水咽下去。就这样啃着喝着,两块饼子啃完了,两碗开水也喝完了。还想喝,壶里没有了。杨翠娥也没再要,连鞋子也没脱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东方发白门缝里透过一线儿光亮的时候,杨翠娥被啪啪啪的叫门声惊醒。杨翠娥很警觉地立马从床上坐起来,揉了下惺忪的眼睛,问,谁?门外答,查户口的。请开下门。是昨天晚上那个胖女人的声音,杨翠娥听出来了。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

杨翠娥站起来,把搭在额前的头发向后理了理,很不情愿地慢慢地走到门边,抬起手开门,手摸到插手又缩了回来,杨翠娥又问了一句,干什么的?门外的胖女人答,查户口的,快开门。听声音有点等得不耐烦了。

杨翠娥没有说什么,伸手拉开了插手,门开了。胖女人后面跟着两个穿警服的人,一高一矮,矮个子穿的警服显得又肥又长,满身皱里巴叽的,很不合体,像是谷子地里的稻草人,风吹着破布片飘摇飘摇的,吓得麻雀远远地看着就飞跑了。怪吓人的。

胖女人进屋拉了一下电灯开关,屋子里霎时亮堂起来,胖女人说,这两位是派出所的警察同志,要查一下户口。高个子问杨翠娥,你从哪里来?杨翠娥答,四川。到哪里去?山东。山东什么地方?山东梨山公社梨花峪。干什么去?回婆家。有介绍信吗?没有。矮个子急忙插嘴说,没有介绍信,怎么证明你是回婆家。高个子说,在这里说不清楚,跟我们走一趟吧!杨翠娥说,去哪?矮个子说,去派出所。杨翠娥说,我不去派出所,我要赶紧回家。高个子说,去派出所跟我们所长说清楚了,就让你走,不会耽误你回家的。

杨翠娥被拉上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吉普车从小巷子慢慢开出来驶上了大马路,加速向郊外驶去。杨翠娥看到车窗外的景物,感到有点不大对劲,就问,派出所在哪里?怎么还没到?大个子说,还远着哪,到了我们叫你。杨翠娥想,这里是个小站,可能没有派出所,派出所可能在公社里,那就得跑一程子路了。杨翠娥在心里自己安慰着自己,那就再坚持一会儿吧。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一个多时辰,从车窗外的景物来判断,越来越显得荒凉。杨翠娥想,就是去公社派出所也早该到了。杨翠娥的心里骤然又紧张起来。两臂交叉紧紧地抱在胸前,自我感觉着心脏在层层缩小,跳动却在逐渐加快,头渐渐地有点眩晕起来。

吉普车继续向前跑着,杨翠娥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杨翠娥似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高个子说:这块肉算是吃定了。矮个子说,那你也不能吃独食噢!高个子说,你说什么话,有大哥我吃的,就有小弟你吃的,咱弟俩还能分彼此吗?

杨翠娥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从他们的对话中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真的又被拐骗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得想办法逃跑,跑不掉就跟他们拼,也不能叫他们再把我卖了。

杨翠娥突然在车上叫喊起来,我的肚子疼啊,疼死我了,肚子胀死我了,我要下车解手。双手拍打着车窗玻璃,嘴里仍死命地叫喊着,眼睛里滚着泪珠。

吉普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大个子打开车门先下了车,抬头看看天空,天阴沉沉的,大雨就要到来的样子。又转脸看看周围的环境,车正停在两山之间的山垭里,两面都是高山,高山上巨石林立,草木丛生,大个子想,在这荒山野岭地,量你一个弱女子想逃也逃不到哪儿去。

后面的车门打开了,小个子下了车,杨翠娥一手捂着肚子跟着下了车。说,离我远点,我要解大手,当心毒气薰着您。

杨翠娥向车后走去,一头走一头呻吟着,还一头偷眼向后瞟着。看看是不是有人跟着。大个子和小个子正跟司机抽烟,都没有跟着她。她放心了。杨翠娥绕到一块巨石后面,飞快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大个子和小个子抽完烟,各人也掏出家伙站在路边放了一通。估量着杨翠娥解大手也该解完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呢?大个子向小个子努了努嘴,说,快去看看!

小个子跑到巨石后面看了看,连个人影也没有。连忙喊,没有,跑了!大个子跑过来了,在巨石后面看了又看,说,什么大便,连个小便的痕迹也没有。大个子说,大哥,怎么办?大个子说,上山搜,我就不信,一个弱女子能跑出我的手心。

大个子和小个子一左一右钻进山林里搜索,搜索了一阵子,一无所获。一阵狂风刮来,刮得林子里呼呼作响,大个子打了个寒战。接着下起了大雨。大个子和小个子挤在两块石缝中躲雨。大个子说,你说这个女人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小个子说,我敢说,她也跑不多远,肯定也在哪个石头缝里躲雨。大个子说,怎么才能找到呢?小个子说,等住雨了,咱再找找看。

雨紧一阵慢一阵的下着,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大个子等得有点急了,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都下午两点了。小个子说,怪不得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呢!大个子说,叫得再凶这里也没有东西吃。我也真的有点饿了。看来这块肥肉是吃不成了。小个子说,大哥,不要泄气,这次吃不成咱下次再吃吗!做生意有蚀有赚,何况咱也没蚀什么?大个子说,你说得轻巧,旅店那头你不给钱行吗?还有借的吉普车,司机也得打点打点。小个子说,光给司机打点打点就行了,旅店那头,请司机给作个证明,人跑了。下次生意做成了,多给点不就完事了吗?大个子说,那也只有这样了。看看雨渐渐停了,说了声,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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