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作者:姚建林)

回家(作者:姚建林)

腊月二十三,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板桥铺鞭炮声声,鼓乐震天。秦月娥一家,从北方回来过年了。

秦月娥心疼,因为买火车票多花了三百元钱。他们从北京坐火车回武汉,在北京刚上车时,行李架上塞得满满的,火车的过道里也已挤满了人。好在三个人都有座位,秦月娥和儿子昌海靠近车窗,面对面坐着;小叔子柯大洲与他们隔着过道,坐在车厢里另外一侧。秦月娥明白,要是柯大雨知道自己多花了钱,心里更是不乐意的。

秦月娥的丈夫柯大雨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件蓝军褂一年四季蒙在身上。他常常告诫秦月娥说,钱要省着花,多攒几个子儿,等攒够了钱再回家盖座三层的小洋楼。如今两个儿子长大,都到了要娶亲的年龄,家里没有幢像样的房子怎么成,谁家的姑娘又肯嫁过来呢?

一家人在外打工了五年,春节一直没有回家。秦月娥本计划着明年开春开始建房子,现在他们建房子的钱早已攒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多挣些钱以备儿子昌海结婚之用。

秦月娥和柯大雨夫妻俩在一家制衣厂里工作,柯大雨干搬运的活儿,秦月娥在厂里做清洁工。大洲带着昌海在附近的一家装饰公司搞铝合金装修。一家人虽然离着近,却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毕竟,平日里各人手头都有自己的活儿。秦月娥觉得反正过年在哪儿都是过,春节上班一天要比平时多挣一百多块,算上几个人往返的车费开销,留在厂里过年,要省下好几千块钱呢!

秦月娥和丈夫在制衣厂外面租了一间平房,虽说小点,但还算舒适。平时上班,厂里管一顿吃喝,剩下的时间,夫妻俩自己开伙食。想起来,秦月娥现在有些后悔。柯大雨节衣缩食,生活上对自己吝啬得近乎刻薄,这一点在同来的一伙湖北老乡中是出了名的。秦月娥的“抠门”,一点不逊于丈夫。她经常在下午的时间,到菜场去捡回一些菜贩们剩下的菜叶,连鸡蛋也不舍得放一枚,就着一钵白开水一熬,撒上些葱花,便成了两个人晚餐桌上难得的“佳肴”。

有一段时间,隔壁的芳嫂提醒秦月娥说,你们家柯大雨每天干的都是重体力活,你伙食上可不能太差,营养得跟上!不然,再强壮的汉子,身体也会垮掉的!她当时不以为然。她和柯大雨从小都是在农村长大的,哪样苦没吃过,哪样罪没受过?当年吃野菜啃红薯的日子还少吗?吃小米粥长大的柯大雨打小身体便忒棒,后来当了兵,还在部队里入了党。

回家(作者:姚建林)

今年“五一”节的时候,柯大雨说头有些疼,秦月娥当时也没太当回事儿,男人有个头痛脑热的,这太正常不过了!当时就没有上医院去,只是在附近药店里抓了些感冒药吃了。因为这事,儿子昌海一直不理她,埋怨她对父亲的关心不够,这孩子很倔,忒懂事!另外,秦月娥知道,小叔子柯大洲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对她这个当嫂子的,也是颇有微辞的。

此刻,柯大洲双手笼在袖子里,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默默地想着心事。窗外的景物齐刷刷地向后跑去,满眼是皑皑的积雪。北方的天气就是冷,无处不在的冷气隔着列车的地板缝蹿上来,人的心脏仿佛也被冻小,在胸腔里缩着。不过,在北京生活多年的经历,让他这个南方人也渐渐习惯了这样寒冷的天气。

柯大洲不喜欢眼前这位比他年纪还小几个月的嫂子。老实说,在几个妯娌里,秦月娥算不上贤惠,甚至有些愚钝木讷。柯大洲不明白,当初大哥是怎么看上的这位又黑又矮而且丑陋的女人的。唯一的解释:当年他们家太穷了,而秦月娥的父亲在村里却小有积蓄。

在柯大洲看来,秦月娥在生活上的吝啬近乎愚蠢,她牢牢地攥着大哥的工资卡,却很少知道从工资卡上支出些钱来,改善一下一家人的生活。尤其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自从结婚以后,这么多年以来,她与大哥的争吵一直就没停过。许多时候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秦月娥常常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地揪住不放。大哥性情懦弱,每每不胜其烦。

一想起这些事,柯大洲心里便充满伤感,很不是滋味,他有些替大哥不值。这两个晚上,柯大洲一直没睡好,只要一闭了眼,他就想起从前与大哥在一起的许多事情来。那一天的事情似乎有些奇怪。在住院的前一天,平时很少打电话的柯大雨却一反常态,挨个地给亲戚朋友们打电话。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每个人他现在很好,今年春节要回家过年,开年后要把房子建起来。侄子来旺在电话里说,叔!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我一定给你把房子腾出来!几年前一家人出来到北京打工,他们把房子借给了来旺住。柯大雨说,大侄子,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叔和你唠唠家常不是!?秦月娥知道了这事,不免又数落丈夫一顿:大过年的,让人搬家,难为人啊!可又一想,终究会有这一遭的!

火车在疾驶,北京,石家庄,郑州…… ,天气预报上的这些城市一个个很快被抛在了身后。越往南边,雪下得越小了,南方的湿冷让秦月娥思乡心切,她恨不能马上到家,然而她又有些担心,她不懂什么“近乡情更怯”,只是心里老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还没想好。

外面的天色暗下来,车厢内依然灯火辉煌。秦月娥瞟了一眼昌海,发现儿子已经睡着,鼻息里发出微弱的鼾声,到底是孩子呀!明年昌海肯定还会出来的,只是自己可能再也来不了北京了,尽管临走时她和老板留下的是活话儿!她还有退路,可是她还能回去吗?这个城市让她心疼。

火车终于在武昌站停下,三个人背着大包小包,前呼后拥地在人流中穿梭,很快,他们找到了通往县城的汽车。柯大洲在汽车上给家里打了电话,来旺答应到车站里来接他们。

他们在县城北站下了车,候车厅前聚集着好几十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一眼看去,密密匝匝,都是来接他们的!来旺冲在最前面,扯着嗓子问:“我大雨叔呢?”

秦月娥眼泪一下流了出来。身旁的昌海高高举起手里的包袱。

红色的包袱里裹着的是一只精致的骨灰盒,四百块钱买的。一路上,昌海没敢打开看,怕惊着周围的乘客。

现场的气氛有些哀慽,飞舞的零星的雪花似乎在空中停滞。

怎么不早送医院呢?!短暂的沉寂过后,人群中有人问。

是啊,为什么不早送医院呢,北京的医生也是这么问的。那天刚加完班,搬了货物回来,人一下栽倒了,这才心急火燎地张罗着进医院,秦月娥的丈夫柯大雨这辈子只住过一次医院。大夫说太迟了,脑溢血,怎么才来医院?!病人患有高血压,血脂太高,身体长期营养不良,积劳成疾,要是早点发觉就好了!

现在,面对着板桥铺的这么多乡亲,秦月娥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她已经想好了,她要风风光光地给丈夫办一场丧事。最后一次,她得让男人活得值,她得大办,请乐队来,请扎纸活儿的来,请道士来做法事,热闹它个三天三夜!

腊月二十三,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板桥铺鞭炮声声,鼓乐震天。秦月娥一家,从北方回来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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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0-12-01 21:08

    这就是穷逼样的,打工的人苦啊,舍不得吃喝穿,最后把命也搭上了。这也是当前普存的问题,但愿能出台政策,让打工者不出村,在家就能勤劳致富!大赞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