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同里（作者： 顾颖）

前年六月，我在同里。

用这样的句式开始这篇文章，是因为忽然想到了费孝通先生的一篇学术小札，在那篇文章中，费老劈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一九九七年秋，有事于江西，道出南昌。”这十几个字平淡如水，却蕴涵了丰富的讯息，其之微言大义既非身历者所不能悉知，笔法之雅驯有致在粗鄙不文的时下更显得与众不同，所以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1997年的时候，费先生还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属于国家领导人，衣食住行，自然多有所不足为外人道者。我乃一芥百姓，死生哀乐概属草泥，虽然不无私隐，但决无必要远追所谓“君狩于北”的遗韵。我在同里，不过为游而在；倘若再进一步，亦不过为“在”而在，如是而已。

同里在苏州之南，是个隶属于吴江市的古镇，四面临水，八湖环抱——八湖者，同里、九里、澄湖、沐庄、白砚、叶泽、南星、庞山湖也。同里最负盛名的景观，首推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退思园；但我对园林素无欣赏的能力和兴致，总觉得它们太过精致而难掩匠气，远不如真山真水和生命更加切近些，所以一俟同行者征询，立即答“不看”。同里拜上苍之赐，得了那么一派灵动的汪洋，水就是同里的生命，又何须另图自重？

我们抵达同里的当天下午，先登上一座临街的茶楼以牌作憩。说是茶楼，其实并无好茶；但楼是质感极好的木结构，虽然逼仄，却弥漫着浓郁的江南人家的生活气息，令人感到安宁。某年除夕，我曾策划一份“回家”专刊，刊首化用流行歌词，写了两句话：“再多再多的心事，今天都要放下；再远再远的路程，今天都要走完。”用在这里，倒也算得其宜哉。牌共两局，对手皆北。对手中的那位女性，与我只此一面之缘，如今已如水之去，在大洋彼岸安了家，不知梦里回转着的，是否有斯情斯景？

同里有十五条小河，呈“川”形分布；十五条小河将古镇分隔成七个小岛，缀之以四十九座古桥。晚上，我们租了一条木船，行于十五条小河中的一条之上。那天是6月17日，农历五月十六，正是月明星稀的迷离春夜。河里，春水泛着青草的气息缓缓流淌，船公就着吴哝软语轻摇木桨，两岸相接的树枝的倒影聚聚散散，在小虫的呢喃中，在青蛙的吟唱中，四人醒而复醉，不知有汉。据说同里素有“东方威尼斯”之誉；我没去过威尼斯，想来倒不如称它为“西方同里”才妥帖些。

最摄人魂魄的，是与我们所借宿的同里湖度假村共处一水的那座佛寺。寺不大，香客几无，僧人倦倦欲睡；奇的是明柱上所镌的对子：“清珠下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佛号投于乱心，乱心不得不佛。”对子的平仄不算十分工整，但佛心浩大而又自然，与周围环境也相契合，似乎远胜我所看过的香山、护国、白马及栖霞、灵谷诸寺的庸联。寺前塘中，有红鲤鱼或优游或跳跃焉，令人遥想皖南小村唐模的那片碧澄。

先贤说：“我思故我在。”其实，许多时候，不思更能说明我在，甚至更可以使我在。我在同里，不思不想，无知无识，一任心魂飘荡；两年过去，蓦然回视，却发觉彼时自己才在。

顾颖，男，1967年8月生，江苏邳州人，1993年6月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研究所明清史研究室，获历史学硕士学位。曾任《金陵晚报》编辑出版部主任、都市文化报常务副总编辑、江苏长风文化产业集团常务副总经理、南京长风堂博物馆馆长，现任教于南京某艺术院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