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探奥:《红楼梦》诸本异文比力详析七题(作者:徐景洲)

名著探奥:《红楼梦》诸本异文比力详析七题(作者:徐景洲)

1、 “撰此”“说此”雅变俗

脂本: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程本: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

(文见脂本凡例与程本第一回,下同)

程本删“之”与“撰”二字,将脂本两句话压缩成一句。压缩之后,语意大变。脂本“之说”强调的是作者以“借通灵”为由头“撰”写《石头记》的特殊方式。这里的“说”,是名词“说法”之意,程本删了“之”字,“说”成了动词,是对作者原意的肆意篡改。

程本又删“撰”字,因为删了“之”后的“说”字成了动词,有了写作的意思,与“撰”字重复,即“说”字含有“撰”意。为了文字更加简练,理所当然应该删除“撰”字。但“撰”字也是删不得的。作者用“撰”字是为强调作者撰述著书,是书面之书,程本以“说”置换掉“撰”字,“撰书”变成了“说书”,随之将《红楼梦》的书面语言艺术转换成了民间说话艺术,等同于文人话本小说的老套,变雅为俗,变新为旧,是对作者与其小说品格的贬损。

而《红楼梦》作者所在意者,恰恰是要脱离传统民间说书与文人才子佳人小说的低俗套路,将小说提升到可与诗词歌赋高峰并峙的高雅艺术的纯文学层面。显然,程本改“撰”为“说”,雅俗嬗变,严重有悖作者初衷。

2、因何撰书不成缺

甲戌本: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

诸本: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

甲戌本的两句表达两层意思,前一句设问“书中所记何事”,后一句设问“因何而撰是书”。前者问的是小说的内容,后者问的是写作的目的。各有侧重,缺一不成,都很重要。

从庚辰本开始的诸本,却将后一句删除,两句合为一句,似乎认为后一句问话多此一举,或者认为后一句的问话已包含在第一句之中,因而舍弃撰书目的的后一句,将“何事”变成“何事何人”,而“何人”似乎就包含了“因何而撰是书”之意。但这“何人”的外加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事是人做的,无人哪里有事,有事自当有人,所以“何事”本就包罗了“何人”。

诸本减不该减,加不该加,加之累赘,减之粗暴。

3、增字累赘换字俗

甲戌本:自云

其他脂本:自又云

程本:本身又云

前面有“作者自云”,此处甲戌本仍用“自云”,重复前词而显单调,不能彰显作者更进一步阐发之意,故其他脂本将其改为“自又云”。加一“又”字,呼应“作者自云”,语义畅达,顺理成章。

程本画蛇添足,将庚辰本的“自又云”改作“本身又云”,平白加一“己”字。“自”本就是“本身”,本无需改,真要改,那也应该把前面的“作者自云”改为“作者本身云”,方见文风一体。其实凡例是纯粹文言,将“自”改为白话白话“本身”,由雅而俗,由文而白,读来十别离扭,也前后语体风格不一。

4、“当年”“当日”不同大

甲戌:忽念及当年

诸本:忽念及当日

“当年”与“当日”,一字之差,差之大矣。

年,距今遥远,指大的时间范围发生的事。日,相对于年而言,时间距离则较近并且有具体所指。《红楼梦》写几十年前旧事,当以用“年”为佳,也是文言叙述远事常用。而“当日”,则更近白话,是说书人常用口吻,为通俗的话本小说常用。《红楼梦》语态介于文言与白话之间,是一种独特的典雅的白话,而其凡例则纯是文言,故而用“年”更为合适。

甲戌本后文还有“当此时”之说,这是进入“当年”语境的具体化,即当年的此时。而程本又将其改为“当此日”,这不仅与前面的“当日”重复,且看不出时间语境时序的变化。作者是要将故事发生的时间具体到“此时”,程本却又放大到“此日”,也是不通文心之妄改。

5、“一事无成”还是“一技无成”

甲戌本凡例第五则“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的“一事无成”,除了杨本与舒本将“技”抄成了错别字“枝”与“伎”之外,其余脂本及程本,都改写成“一技无成”。一字之差,性质大变。

此句本意是作者自我责备,责备的是本身“无材补天,一生碌碌无为”的“半生潦倒”,责备的是本身“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的无所作为。甲戌本的“一事无成”显然最合本意,与前述相呼应,顺理成章。正因为自责如此之深,才不能再让后半生也潦倒,更不能再一事无成,不然,才是人生的彻底大失败,才要借写这样一部大书,弥补一事无成的穷困潦倒之罪。一事无成与半生潦倒,对仗工稳,应是作者原话无疑。可以说,十年辛苦写作字字血泪的《红楼梦》正是作者毕生成就的大事,而他的一事无成,也只是世俗眼光中的一事无成,他的半生潦倒,非己之过,是阿谁不合理的社会强加的。“一事无成”四字,沉郁顿挫,悲愤哀思,隐含了作者的愤世嫉俗与超越世俗的宏大抱负。他所追求的“一事”不是儿女情长,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曹丕《典论论文》所言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正因为他追求人生大目标,不合流俗,才落得半生潦倒,一事无成,这是悲愤的控诉,是悲愤的呐喊。

自庚辰本起,诸本都将“一事无成”改成了“一技无成”。技者,技艺也,本事也,谋生之手段者,即所谓世俗所言的一技之长罢了。曹雪芹难道没有一技之长吗?能写擅画,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且还通百艺,作工艺制作专书。其实只要看看《红楼梦》中所有涉猎之学,就知曹雪芹本就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无所不精的绝顶人才,哪儿会“一技无成”呢?然而在那样的社会里,在那样的家世背景下,他有再多的一技之长,又能如何?所以,他的悲哀,不是一技无成造成的,他的悲哀是拥有众多绝技却“一事无成”,抱国无门,济世无门,反而为世俗所不容,“无材补天”。显然,将“一事无成”改为“一技无成”,格局小了,境界狭了,气魄低俗了,也不合作者的本意心胸,更与作者身世不符。

换个角度看,庚辰诸本与程本将“一事无成”改作“一技无成”,也与情理不通。既然你“一技无成”,那么“半生潦倒“又怨得了谁?难得不是应该的吗?“一事无成”是悲愤填膺的控诉,“一技无成”是自怨自艾的惭愧自责。可以说,一字之改,改成了“化神奇为腐朽”。

文字是有魔力的,古人敬文字若敬鬼神是有必然道理的,一字之差形成的天壤之别,恰恰能突显一个人的文化高度!

6、“一事无成”还是“一技无成”

甲戌本凡例第五则“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的“一事无成”,除了杨本与舒本将“技”抄成了错别字“枝”与“伎”之外,其余脂本及程本,都改写成“一技无成”。一字之差,性质大变。

此句本意是作者自我责备,责备的是本身“无材补天,一生碌碌无为”的“半生潦倒”,责备的是本身“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的无所作为。甲戌本的“一事无成”显然最合本意,与前述相呼应,顺理成章。正因为自责如此之深,才不能再让后半生也潦倒,更不能再一事无成,不然,才是人生的彻底大失败,才要借写这样一部大书,弥补一事无成的穷困潦倒之罪。一事无成与半生潦倒,对仗工稳,应是作者原话无疑。可以说,十年辛苦写作字字血泪的《红楼梦》正是作者毕生成就的大事,而他的一事无成,也只是世俗眼光中的一事无成,他的半生潦倒,非己之过,是阿谁不合理的社会强加的。“一事无成”四字,沉郁顿挫,悲愤哀思,隐含了作者的愤世嫉俗与超越世俗的宏大抱负。他所追求的“一事”不是儿女情长,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曹丕《典论论文》所言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正因为他追求人生大目标,不合流俗,才落得半生潦倒,一事无成,这是悲愤的控诉,是悲愤的呐喊。

自庚辰本起,诸本都将“一事无成”改成了“一技无成”。技者,技艺也,本事也,谋生之手段者,即所谓世俗所言的一技之长罢了。曹雪芹难道没有一技之长吗?能写擅画,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且还通百艺,作工艺制作专书。其实只要看看《红楼梦》中所有涉猎之学,就知曹雪芹本就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无所不精的绝顶人才,哪儿会“一技无成”呢?然而在那样的社会里,在那样的家世背景下,他有再多的一技之长,又能如何?所以,他的悲哀,不是一技无成造成的,他的悲哀是拥有众多绝技却“一事无成”,抱国无门,济世无门,反而为世俗所不容,“无材补天”。显然,将“一事无成”改为“一技无成”,格局小了,境界狭了,气魄低俗了,也不合作者的本意心胸,更与作者身世不符。

换个角度看,庚辰诸本与程本将“一事无成”改作“一技无成”,也与情理不通。既然你“一技无成”,那么“半生潦倒“又怨得了谁?难得不是应该的吗?“一事无成”是悲愤填膺的控诉,“一技无成”是自怨自艾的惭愧自责。可以说,一字之改,改成了“化神奇为腐朽”。

文字是有魔力的,古人敬文字若敬鬼神是有必然道理的,一字之差形成的天壤之别,恰恰能突显一个人的文化高度!

7、“悦人之目”扩容之病

甲戌本:以悦人之耳目哉。

庚、觉本: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列藏本:亦可为闺阁传照,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杨、蒙、戚本:亦可使闺阁照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舒本:亦可使闺阁昭然,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程本: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

【文见第一回】

甲戌本凡例第五则的“何为不消假语村言,敷表演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的最后一句,竟然在此后诸本中演绎出五种不同的句子,并且短短七个字的一小句,竟然最多扩容达二十一个字,可见这一句不寻常。

原句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作者用假语村言敷演的这一段故事,别无太大的功利目的,就是想悦人耳目罢了,让人听了高兴,看了开心。当然这不是真话,或者说,纯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假话,意欲掩盖其深刻严肃之目的,避重就轻,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悦人是假,启蒙是真,作者正是要通过悦人耳目达到警醒世人之目的。当然,举重若轻,也是自谦。而那轻描淡写的语调中透露出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创作动机。含蓄蕴藉,如神秘的拈花一笑,更加耐人咀嚼寻味。

但后来的改写者,似乎都不满意这一句语焉不详的“笼统肤浅”,都想按照自已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将这短短的一小句话大力扩容,使其创作动机具体而鲜明。

从时间上看,将这一句扩容并具体化,是从庚辰本开始的。庚辰本修改后的语句为“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将作者创作的动机分解为两部分,写作此书,既可以“使闺阁昭传”,又可以“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两全齐美,岂不更加“宜乎”?在这里,本来的“悦人之耳目”已不是创作的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明确为“可使闺阁昭传”。周汝昌先生在《石头记会真》的“按”中一针见血指出:“闺阁昭传,不免难免有涉俗腐气味,况下即接‘悦世之目’,则闺阁者仍不脱悦目之资矣,岂不亵渎,非芹本意可知。故以甲戌本文字为高。”曹雪芹笔下的女子,绝非封建妇德表率,作者绝无可能想将她们作为封建妇道标本而为其作传以昭示天下。当然,这些离经叛道的性情才女,也不是世俗轻浮女子,敷演她们的故事,绝非要是用昭传的形式来取悦世俗之人以消闲解闷,把她们当作茶余饭后谈资,当作取悦的工具。所以,庚辰本的这一改,改得粗陋而低俗。

列藏与杨、蒙、戚诸本秉承庚辰本改动的最大区别,是将“闺阁昭传”改为“闺阁传照”,一“昭”一“照”,音同形近而义远。传照是为其写照相传,就是要为这些奇情女子写照,让她们的不同凡俗并且不被世俗所认可的真实形象传播于世,正如周汝昌先生在“按”中所说,“盖为女子传照,乃逼真写照,方是此书本怀,此则绝不同于昭题旌表式之俗意”,因而认为诸本所改,以这几种版本为最佳。传照,即传其生活的真实面目,当于封建传统的宣传妇德的“昭传”有本质区别,显然更接近于作者本意。

再来看程本。程本最重要的改动是将“闺阁昭传”的目的诠释为“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闺阁昭传本是正事,却仅仅为了破一时之闷。更为不胜的是,又加以发挥为“醒同人之目”,好像是解酒的一道菜了。这样的自谦,等于自贬,自降身价,不仅是对作者命意的低俗化贬低,也是对作品本身的贬低。当然,程本继承庚辰本之“昭传”二字,也不脱宣传封建传统妇德典型之嫌。

由此看来,甲戌本与诸本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强调写这样一段故事的目的,仅仅是悦人耳目;而这一段故事,又不仅仅是这些奇情女子的奇情经历,它涵盖的是整个封建大家族的兴衰史。这与诸本非要将“一段故事”与奇情女子的“昭传”划上等号有着本质的区别,更不消说,此“以悦人耳目”与彼“悦世之目”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因此,诸本将故事具体为闺阁昭传,又将为闺阁昭传的目的引伸为悦人之目,甚至是破一时之闷,流于轻浮而低俗,背离曹雪芹本意甚远,甚至是完全与作者创作初心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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