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诗人的这首小诗我曾读过多次,今天感觉格外不一样,读着读着,我的眼眶湿润了。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我的母亲没有逾越虎年的冬天,她的生命出乎意料地定格在兔年的门口。这个寒冷的冬天,由此让我感到格外寒冷。
我想起海明威在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里面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觉得不公道的,就是生命在春天来临之前莫名地夭折了。
2022年腊八节的晚上8点50分,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离2023年元旦,仅有二十七个小时,离她老人家八十四岁生日,还有四十天。
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如果说父亲是棵参天大树,那么母亲就是大树身上那根坚韧的青藤。在我的眼里,母亲不是文人笔下常常“神”化了的“伟大”的代名词,而是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有优点也有缺点的寻常女子。她遗传给我的生命特征,留给我的精神财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的骨子里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父亲常年工作在外,一年难得回来几次,这样一个大家,全靠母亲维持,也由不得母亲不坚强。白天出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缝补衣服、纳鞋底。童年时,我和母亲经常合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我在灯下看书,她在旁边做针线活。尤其是寒冬腊月,母亲更加忙碌,她不但要为我们赶做过年的新衣新鞋,还要置办年货,经常忙到深夜。
小时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缺少劳力,是生产队的困难户。“留守”在农村的母亲和我们这样的“半边户”,劳动强度就大多了,母亲为了多挣工分,要干男劳力的农活。每年秋冬,母亲带我到邻县荆门苏家场上山砍柴,天不亮就出门,回家已是黄昏,来回二三十公里,可谓披星戴月。1972年冬天,母亲身怀六甲,也还和我们一起上山砍了一个星期柴。
适逢改革开放,我家迁住县城,年过四十的母亲进城当了工人,在一家公司的木材加工车间干些锯木粗活。母亲在体力和知识上已没有优势,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好强的她感到失落,十分怀念在农村的岁月,便时常回老家走走。但好歹也算是体制内工人,她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退休,直到那个单位走向没落、关停。
退休后,寂寞的母亲重操旧业,用缝纫机做鞋垫摆摊售卖。有一阵子,她闲不住,上街捡垃圾,我劝阻她不听。孙女说,自家可回收废品可以去卖,上街捡就没有必要了。她怕给儿孙丢脸,才不情愿地放弃了自己开发的“新事业”。
我知道,这里已不仅仅是勤俭,好强的她是要有存在感,体现自身的价值。她常说,我不要你们养活我,我自己能行。
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裁剪、缝纫、做鞋手艺一流。最厉害的是她做衣服根本不用尺量,用手量,就知道用几尺布、几斤棉花,所以左邻右舍要买布买棉花时都请母亲参谋。那个年代,农村女人十分讲究针线活儿。一年四季一家老小的鞋、袜都靠女人的一双手,样式是否好看,针脚是否细密,都要基本功的。或许正因为这方面的专长,大队成立服装加工组时母亲被选中,当了农民缝纫工。或来料加工计件,或做“上工”,即上门包工服务,一干就是十多年,在周边小有影响。
母亲厨艺也在行,生产队里有红白喜事,常被请去帮厨。她进了厨房,洗、切、剁、炒、煮、蒸、炸、拌都不含糊;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交响曲,演奏和谐。
我小时候喜欢吃豆饼。豆饼是用以绿豆、大米为主原料磨的浆,烙的饼,不是日常的食物,只有逢年过节家里才会做,一次做不少,可以管全家人断断续续吃上小半年。如果说我少年时代曾有过幸福时光的话,那便是与豆饼的亲密关系。母亲站在灶台边烙豆饼,把摊好的豆饼,一张张叠在锅台上,我常常会忍不住那股馋劲,偷偷伸出小手,将豆饼撕下一块塞入口中,那是装在我心里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味蕾记忆。
母亲的豆腐也做得好。小时候,家里有一副坚硬耐磨的石磨。黄豆泡好后,就用石磨磨成浆。做豆腐是腊月的盛事。开始是母亲推磨,后来我长大后也轮换推磨了,乳白色的生豆浆溢出磨盘,滴滴答答缓缓地流入下面的木盆中,一股黄豆的清香在屋里四处飘溢。石磨繁忙地“咯吱咯吱”,一片安宁祥和,其乐融融。
做豆腐是一门技术活,关键就在给豆浆点卤。母亲将豆浆倒进锅内煮沸,用盐卤、石膏进行点卤,将配好的石膏水注入煮熟的豆浆中,恰到好处。她将一部分豆腐制成豆腐干,作为过年时的必备菜,将另一部分豆腐制作成豆腐乳。
不过,小时候我长得乖,母亲对我充满信心。听说在我五六岁时,一走乡串户货郎说他会看相,见到我后忽悠母亲:你孩子长大至少当个公社书记。母亲信以为真,一直有这个念想。我当时的名字叫少平,有少惹事多平安之意。后来村里的人老叫我“烧饼”,父母怕我日后读书得“烧饼”(即零的意思),报名前就按辈分排序,改名扬华。若干年后,我交流到外地,她问比公社书记大不,我笑着说:差不多,差不多。她说那买杂货的说得很灵呢。
后来想起母亲对我们的严厉,心里便有了理解。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她用特有的生存方式,陪伴着我们走过艰苦的岁月;她用特有的教育方式,培育着我们从稚嫩的童年走向成熟,走向成功……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所有柔弱的女子,成为母亲后,都可以变成一堵伟大的屏障,为儿女阻挡一切风沙。
母亲大半辈子生活在艰苦的环境里,履行对一个家庭的责任,她要对全家人的米油盐负责,她便再没有闲情去温柔了。后来母亲是彻底地老了,她虽然也会命令我们,可是一切最终是听我们的。
母亲的去世,终究还是与她的好强有关。已患诸多基础病的她固执自己盛饭倒水,跌跤造成多处骨折,造成身体急速恶化,好转中不幸染上“新冠”,她终于没能扛过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其间,弟弟告诉我,医生护士都“阳”了,医院建议母亲出院回家,我们商议认为,根据北京经历,回家危险性更大,还是医院可靠,决定还是继续在医院治疗。结果第二天母亲就开始发烧,被确诊感染,在医院也“阳”了。
我看了诊断证明,去世原因是呼吸循环衰竭,有脑梗塞、冠心病、高血压、骨折等9种病,但没有写感染新冠病毒。医生说虽然病人“阳”了,但确认感染新冠,除了抗原、拍片之外,还需要核酸、CT,以及采样送到第三方权威机构显示确实是新冠病毒,各项证据间能够相互佐证的情况下才能写。母亲的确存在众多基础病,新冠只是促使她病逝的一个因素。纠结写不写毫无意义。
元旦节,受疫情影响,只有附近的亲戚向母亲做最后的告别。这天,母亲刚刚入土,久旱无雨的长坂坡,突然乌云飘忽,转瞬细雨霏霏,继而阳光灿烂。我想,母亲积了德,老天爷在为她哭泣!
家母出生在慈化栏杆桥一个中等家庭,历经磨难。新中国成立前的那个春天,在武汉大学读书的姥爷,根据当时政府对各大院校组织学生南撤要求,还差一年毕业的他也随部队仓皇赴台湾,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再也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由此姥爷的台海关系的阴影也一直笼罩着母亲大半生,让她受了不少委屈,进而牵连影响我们一家……
但母亲有幸见证改革开放40年来的家国巨变,晚年分享了党的政策阳光雨露,日子越过越好。
原本以为这个冬天她会挺过去,她却走了,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
家母是一位极普通女性,但在我们儿女的心中,她是有个性、敢担当的母亲。
母亲在世时,自己尽了孝心。没有给母亲祝过寿,我知道她不会抱怨;但与母亲交流不多,她走了之后,自己陡然有些遗憾。
2023年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那天空飘舞的雪花,哪一朵曾经见过母亲呢?站在窗前,我想说:不忘记就是永远在一起。相信母亲离去的那片土地,春天必会鲜花满地,铺满她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