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宁静的河(作者:潘俊潼)

那年春天宁静的河(作者:潘俊潼)

炉火煨着一锅暖融融的鱼汤,咕嘟咕嘟冒起乳白的泡,袅袅炊烟中,两双温柔的眼眸静静凝视着我,透过岁月的沟壑与风霜,我仿佛透过他们,看到另两位老人。

尘封在时光深处的烂漫往事,一缕缕悄然浮上心头。

她和他都是运河的孩子。小时候,赤脚走在河岸,稚嫩的小手拉起纤,兴高采烈地吆喝着船工号子,扛起责任,携着父辈的叮咛,一步步走向充满未知的远方。他们随着船队,一路顺流南下,看江南的春风十里、烟柳画桥,看上海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看历史风华中跌宕起伏的血脉延续。

水天之际的暖阳,一次次从河面探出脑袋,温柔地把光辉晕染在荡漾波光中,他们迎着明朗的日光,迎着或逆或顺的水、时舒时烈的风,一天天长大。她离开河畔到蚕丝厂做工,而他仍和船打着交道。机缘巧会,他们相识,又如这河水一般在缓缓的时光中相恋。结婚后,他们把家安在了这条哺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河的岸边,一栋白墙红瓦的三层小平房,拥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欣欣向荣地面朝运河,在岁月的波涛中安然驻守。

他们在小院里种小青菜、蒜苗、辣椒,也种银杏、枇杷和红豆杉。小青菜绿得像能掐出水来,银杏像艳阳天里灿烂明媚的暖意,枇杷和红豆杉攒着劲努力长高,花生在土地里悄悄丰满果实——一如他们的日子,磕磕绊绊、慢慢成长,在生命中宁静地长出温暖枝桠。

院里的银杏一年年冒新芽,长出小手掌似的金黄叶子,结出丰盈饱满的果,他们有了两个女儿,都在这小楼里长大、出嫁,又有了外孙,也在这片静谧的土地上出生,在波光粼粼的岸边蹒跚着学会走路。

后来,他们都退休了,她继续安心照顾着这个家,每天凌晨骑着自行车买菜,给外孙挑最肥最鲜的鱼。他也没有其他老头儿遛鸟养花的闲情,不和人打牌看戏,计量着自己开个船厂。 大费周章,厂子办起来了,就取他的名,“国安”——寓意好,期盼国家年年风调雨顺,期盼这条母亲般的河岁岁安康。厂子不大,挺拔俊秀的白杨林簇拥出一片生机勃勃的小天地。每个温暖的午后,风过树梢,母鸡都会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崽在林间悠闲地溜达,狗儿们也懒洋洋地伏在人脚边昏昏欲睡,他们搬把长凳,坐在门前看孩子兴高采烈地钻到鸡窝里偷蛋、在钢板上蹦蹦跳跳。有时候闲不住,他就自己做一把小弓教孩子打鸟窝,或是带着独宠的那只大白鹅到河边散步,一人一鹅都背着手,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走在浅浅水中。浪花披着霞的霓裳,自彼岸旖旎而来,轻轻吻上人的脚踝,又红着脸羞涩地藏回水中。一切都被阳光镀上灿烂柔和的金边,像粼粼的波光,像带着笑意的眸子,在记忆里缓缓流淌、铭刻。

最是人间留不住,时代的脚步太匆匆。船业一天天没落,航情日渐难堪,也为了响应创建运河风情带的号召,最后一次航行归来,他们不得已转卖了这半生的心血。再没有那般热闹得让人欣喜的午后,生活日渐冷清,他们真的闲下来了,每天不过为孩子做个饭,余下光阴,做做家务,或沉默地靠在藤椅上,凝视鎏金的阳光追忆年少。一辈子紧贴着船的体温的人,该如何抛却那混杂着铁锈与水汽的气息,如何忘记那段劈波斩浪的峥嵘岁月?

那年春天宁静的河(作者:潘俊潼)

每当我看着这样的他们,都忍不住心疼,可哑声张开口,却终究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猜到他们的辛酸苦楚,不知道该不该打破这回忆,不知道如何宽慰难以消解的惆怅。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放下。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这两位我唤作姥姥姥爷的老人,给予我太多难忘的记忆与深刻的滋养,这份恩情与眷恋永远消磨不去。可造化弄人,连那栋承载着三代人心灵联结的小楼,也将被时代的洪流吞没。

我舍不得。舍不得小院里蓬勃向上的小生命,舍不得随着微风轻轻起舞的芦苇荡,舍不得被我嫌弃过结果时总是招虫的桃树,舍不得冬雪中猎猎飞扬的亭上的红缨,舍不得清晨烟雨中安睡的小舟和鱼鹰,舍不得夏夜里声声的虫鸣与河畔的点点渔火,舍不得厨房蒸腾的暖意中姥姥对我温柔的笑……这里满载着我童年的一切美好回忆。

姥爷曾给我看过一些旧物。透过那曾经炙热而今冷却的温度,我看到他的第一艘船下河时的光鲜动人,看到他亲手设计的倾注心血的图稿,看到他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与铿锵信念。 惊讶之余,一股酸涩止不住漫上心头。繁华已逝,少年迟暮,明明知道是极自然的事,却总是令人唏嘘。 “潼潼,”姥爷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不要总这么多愁善感,论他多好的东西,过去了,就只能过去。你看看今天的大运河,失去曾经的热闹,剩下的宁静难道就不值得珍惜嘛?”

从椅上坐起身来,我抬首望向远处的运河。恰是阳春三月,大地上晕染出深深浅浅绿意,阳光轻盈地踮起脚尖,在浪花间亭亭起舞。河水不清,但更显出一种沉静的厚重,好似一只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两岸的烂漫春意,凝视着她哺育的生灵,凝视着千百载历史洪流的滚滚前行。

这条横跨两千多年光阴的河,诞生于前朝的风月盛况,辗转千回历尽沧海桑田。在她的宽广的胸怀中,曾经有名冠天下的皇家码头与水乡都会,有绵延千里的万吨巨轮与画舫渔船,有江南女子咿呀婉转的轻歌曼舞与两岸寺庙悠远淡泊的声声钟磬,也有战乱的腥风血雨、寂静的衰草凄凄。千百载已过,所有风花雪月都归于一场前朝旧梦,所有辛酸苦楚都化作陈年老酿。

那年春天宁静的河(作者:潘俊潼)

(本文作者潘俊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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