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趣” （作者：陈洪颐）

释家言人生有八苦，而未言一乐。然则何可乐生耶？

吾谓趣乃乐生之一途也。趣者，灵机一发，妙合神契，洞明幽微。得之者陶情悦性，心肺为快也！

古之人得趣之乐者多矣！庄周之龟，宁曳尾涂中，不乐乎庙堂。生趣也。  林类年且百岁，拾穗行歌。达趣也。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逸趣也。  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悠趣也。东方朔射覆获赏，谐趣也。王子敬草法连绵，书趣也。五斗先生游于醉乡而不返，醉趣也。贾岛诗僧，月下推敲，禅趣也。李贺诗鬼，呕心得句，诗趣也。陈抟华山高卧，一眠百日，睡趣也。袁枚好味，而著《食单》，食趣也。

夫趣，存之于万物，所在皆有，如风在树，如云在天，唯有心者得之尔。

若云：斯人者，皆非寻常之人。

诚哉！斯人者以寻常之趣而成不寻常之人者也。

趣既寻常，何独异夫寻常人也？

是君子持趣，异夫俗子。君子持趣，择雅正，去邪淫，不唯耳目口鼻之欲，而唯意会于心，兴合于神，情动于中，行止于礼也。

若夫春日冰解，草长花发，挚友三五，驱车沂水之滨，濯足乎沂水，留连乎桃林，岂非吾辈同于孔夫子“与点”之趣乎？或夏夜月朗，二三知己，携琴与酒，泛舟湖上，诵《赤壁赋》，歌《大江》辞，岂非吾辈同于苏子之豪情乎？或静室明窗，一管在握，濡墨挥毫，洋洋洒洒，气凌伯英，豈非吾辈同于羲献之逸兴乎？或林边石上，洞箫低吹，呜呜咽咽，《阳关三叠》，幽怨哀婉，岂非吾辈同于王维之别绪乎？虽今昔不同，境界悬隔，而其趣则一：灵犀一点，魂形同悦，觉日月所照，万类熙然，神逰于物外，兴会于无穷也！吾辈得趣如此，岂谁曰不雅？

然而人之持趣好各异也：苍颉观鸟兽虫鱼之迹而创文字；嫘祖养蚕缫丝而衣被天下；此二贤者，志皆高尚，趣皆雅正。志趣相济，而成大功，福惠人类于无穷也。卫懿公好鹤，国亡于狄；宋徽宗好花石，父子为虏；此二昏者，志皆狭小，趣皆淫邪，卒致国亡身危，贻羞千古。

天地万物，皆有深趣。文学艺术，科学探秘，趣之雅者；声色犬马，赌毒斗狠，趣之邪者。好而知止，趣之正者；嗜而无禁，趣之淫者。趣之雅正者养性而肇福，趣之邪淫者乱性而遗祸。君子持趣，所关非小，可不慎欤！

而尤须慎者，在初在少。虽曰趣之所好，乃性之所好，文武静躁，禀性天成，然而后天陶淬，最能移性。少壮之时，欲虑充盈。新奇珍好，趣实惑之。初涉既易，日就月将，渐习渐染。若为雅正，幸焉。第若邪淫，则陷于溷淖，久不可拔，身其危乎！是故，少年之趣宜早为之导，使习雅正，戒邪淫，并砺之志。如此，期其成学，我谓之必也。

人生得趣则乐，无趣则苦。不患趣之不易得，患在趣之不雅正。设能雅正，人得其乐，而无其害，何患焉？事得理趣，作不易疲；友得情趣，交不易厌；艺得意趣，学不易荒。若生而陷于无趣，吾不知其可矣！趣之于人生大矣哉！吾侪何不正心以求，以乐吾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