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那一年的冬天,老天爷也冬眠了,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一滴雨和一片雪花,山泉水几近干涸了。
第二年的春头上,“劈哩咔嚓”的一声惊雷,老天爷醒过来了。洗了把脸,一不小心把洗脸盆子碰翻了,洗脸水淋了下来。于是天上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小雨并不觉得自己姗姗来迟。仍然收紧着自己金贵的脚步不紧不慢地下着。乡亲们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搬了出来,摆在院子里、屋檐下接水。田里的冬小麦、蚕豆苗干渴了一冬天,到了点火即燃的当口。蒙蒙细雨,点点入骨。你站在田头,能听得到细雨渗透到田里,滋润着禾苗“丝丝”作响的乐声,那是大地、禾苗、细雨、春风共同奏出的交响乐。杏花岭满山遍野的杏树在经过这两天两夜蒙蒙细雨的洗礼中,每一株杏树都伸直了挺拔的枝条,鼓起了饱满的花蕾。
第三天的早饭后,大概是老天爷洗脸盆里的水淋完了,细雨慢慢地停了下来。太阳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满山遍野的杏花迎合着这太阳的笑脸,全都笑开了。笑得是那样的欢快,是那样的迷人。杏花,有点儿像梨花,但又没有梨花的那样耀眼,杏花的花瓣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粉红的意思。整个杏花岭在阳光的照耀下,好像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粉红色轻纱,在春风荡漾下,有如大海的涟漪那样波光粼粼。
王三喜赶着马车出现在杏花岭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他没有雇花轿接杏花。因为那年头,花轿是“四旧”,不敢抬出门,抬出门被红卫兵看见了要砸的。王三喜趁着下雨天不出工,在家里琢磨了一两天,终于琢磨出来了。他在马车上搭了个正方形的框架,与花轿框架的高矮、大小基本上相同。外面披上一件红色的轿衣,四个角上坠着八个长长的红色穗子。这不就是花轿了吗,杏花要的花轿不就有了吗。比花轿更美的是看上面是轿,看下面是车,合起来还是轿车呢,红卫兵想找茬还真找不着呢!
王三喜坐在他自己一手设计改装的马车上,手里挥舞着如意的鞭子,赶着一匹枣红马在山道上“咯噔咯噔”地跑着,枣红马的马头上还挂着一团红绸花,红花、红马、红轿车,在满山遍野的杏花丛中穿梭,好似在花的海洋里游泳,在万花丛中散步,喜鹊成双成对地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也或落在杏树的枝头“喳喳喳”地报喜,王三喜像进入了仙境一样。对着这山高喊:“杏花,俺来了!”
王三喜一路上不停地念叨着“凤阳郝溪,凤阳郝溪……”不知是念叨了一万遍还是十万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念叨的口渴了,停下来在路边买碗水喝,顺便也饮马歇脚。连续走了两天才到凤阳郝溪。直到找到杏花的家门口,王三喜才停下车来,嘴里也停止了念叨。
按照与杏花约好的章法,王三喜到杏花门前要先放三声礼炮和一挂鞭炮。王三喜从马车上卸下礼炮,连放了三响,紧接着又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杏花听到礼炮和鞭炮的响声。知道是王三喜来接她了。笑嘻嘻地迎了出来,杏花爸妈都跟随着迎了出来,小丽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一串鞭炮在大门外燃放,作为迎轿的礼炮。礼炮声和鞭炮声惊动了半个村庄,村民们都蜂拥着挤到杏花的门前看热闹。看着王三喜赶来的花轿式马车,乡亲们都觉得很稀奇,很新鲜。有的说:“这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有的说:“这叫马轿,马拉的轿子,省得人抬了。”还有的说:“你们说的都不对,这叫轿车,既像轿子又像车,听说外国人都喜欢坐轿车,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说完还爬上车子里坐下,屁股上下颠了两下觉得软绵绵的。又说:“怪不得外国人喜欢坐,满舒服的吗!”杏花看到了,对丽华说:“快去叫他下来,那是留给姐姐坐的,别人不准坐。”丽华跑出去了,对那个人说:“快下来,那是你坐的吗?那是留给姐姐坐的,别弄脏了。”那人乖乖地下来了。很满足地说:“下来就下来,反正俺已经坐过了,你还没够上呢!”丽华“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撇了撇嘴说:“羞,羞,羞,试人新,穷断根。”说完站在马车跟前不走了,手里玩弄着那条如意的马鞭子,俨然一个马车的小卫士。
王三喜要在杏花家住一宿,第二天才能接杏花回杏花岭举行仪式,拜堂成亲。这一宿怎么住呢?杏花妈犯了愁。杏花妈在心里琢磨着:新上门的女婿,翻山越岭来迎亲,与杏花一屋住吧,还差那两道道没划,没拜天地没拜高堂。传出去怕外人笑话。不与杏花一屋住吧,有点对不住王三喜,从去年春天相认相识相爱到今年春天已经整整一年了。盼呀盼呀盼到了杏花开,走呀走的走到凤阳郝溪村,好不容易与杏花见面了,现在两人谈得如胶似漆的,再把他们分开住,与情份上说不过去。
杏花妈一时拿不定主意,找杏花爸商量,杏花爸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杏花嫁给三喜,就是三喜的人了。两张花纸拿过了,拜堂不拜堂的都是夫妻了。你说呢?”杏花妈说:“你说的在理,俺是怕外人笑话咱,不懂规矩。”杏花爸说:“什么规矩,还有比国家大法还大的吗?没有了吧,只要咱不违法就行。”
杏花妈心里还是不踏实,又把杏花从她屋里叫出来,问杏花,:“三喜今夜住哪里?”杏花直截了当地说:“住俺屋,俺是他的人了,还怕什么?”杏花妈说:“有你这句话,妈就放心了。”过了一会,杏花又说:“妈,俺明天就走了。今天晚上还想先跟您老住半宿,说说心里话。下半夜俺再回俺屋里住,你看行吗?”杏花妈说:“行行,好闺女,跟妈说说话,明天一走,又不知猴年马月再来了。”
杏花就是这样在家里住了最后一夜,上半夜陪着妈睡,爸到丽华屋里睡了。下半夜陪着王三喜睡,弄得杏花一夜都没有睡个安生觉。
第二天东方刚泛出鱼肚皮的白色,杏花和三喜就起床了。三喜起来先去喂马。杏花起来去厨房做饭。准备吃了饭早些上路,争取当天赶到家,王三喜想的是:接了杏花走,在路上住宿不方便。
杏花爸、妈和丽华都起床了,全家人一起吃了早饭,丽华在大门外又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杏花上了马车,王三喜没有用鞭子,而是用手在枣红马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枣红马就拉着马车迈开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杏花娘拉着丽华、杏花爸及众乡亲们跟在马车后面送,一直送到村口。杏花在马车上叫着:“妈、爸、大叔、大婶,姐姐、妹妹,你们回去吧,俺明年回来看你们。”
马车拐上大道,王三喜挥了一下如意鞭子在空中炸了一个脆响,枣红马随着鞭声四蹄生风,“蹬蹬蹬”地跑了起来。杏花坐在马车上,敞开“轿”门满脸春风荡漾地说:“三喜哥,俺唱歌给你听吧?”王三喜喜得露出一嘴牙,转过脸来眨巴眨巴眼睛说:“好啊,正想叫你唱呢!”杏花唱:
哥哥记性真不差,
杏花开时来接杏花;
马车轿子美又美,
杏花心里乐开了花。
哥哥记性真不差,
杏花开时来接杏花;
杏花已是你的人,
随你采来随你……
杏花还没有唱完,王三喜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转身钻进“轿子”里,把杏花紧紧地揽在胸前,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一边亲着一边还用眼角瞥着前面的枣红马,怕枣红马走岔了道。枣红马像是感知三喜的心,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迷路的。‘老马识途’你忘了吗。”王三喜在“轿子”里与杏花亲昵着。枣红马昂头飞鬃,迎着朝阳,闪着红光,沿着笔直的大道向前跑去……
(二)
枣红马迈开四蹄跑的正欢,不知怎的,马车的刹车“嘎嘎”的响了两声,突然停住了。王三喜急忙拉开“轿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见一队红卫兵杀气腾腾地站在马车前,低头一看,马车下横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正紧紧抵住马车的两个轮子。王三喜明白了,遇上红卫兵破“四旧”了。
王三喜的黑白眼珠在眼眶里一转悠,主意有了。笑嘻嘻地迎上去说:“各位红卫兵兄弟,请高抬贵手,让让路,放大哥过去吧,大哥正等着回家拜堂呢!”为首的一位年岁大几岁的红卫兵头头说:“谁跟你是兄弟,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专门来破“四旧”立“四新”的。”王三喜说:“是是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对不起,俺说错了。俺改,再叫一声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放哥过去好吗?”红卫兵头头说:“你这“轿子”是“四旧”砸了才能放你过去。”另外几位红卫兵举起木棍就要砸。王三喜说:“别砸,里边还有人呢。”红卫兵头头说:“里边是什么人,快出来。”王三喜说:“里边是俺媳妇。”“里边是您姑奶奶,俺出来了,俺看您谁敢动俺一指头!”王三喜想不到杏花从“轿子”里出来,手捧四卷红宝书和一张镶在玻璃框里的毛主席像,坐在马车的前沿上,俨然像一尊活菩萨。大声说:“你们谁敢砸,俺那“轿车”里四面都贴有毛主席像,谁砸谁就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砸谁就是反革命!再说了,俺这不是“四旧”而是“四新”,俺这不是花轿而是“轿车”,是新发明,懂吗!”快放俺过去,不然的话,俺要告你们破坏文化大革命!”
杏花的一番话把几个红卫兵给镇住了。那个红卫兵头头看看杏花手捧的四卷红宝书和毛主席像,又伸头看看“轿子”里面,确实贴着毛主席像。于是挥了挥手,向几个红卫兵说了声:“撤!”其中两个红卫兵弯下腰抽出马车轿子下的木棒,让开道放行了。
王三喜松了一口气,用力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如意鞭子。枣红马又“蹬蹬蹬”地跑了起来。
杏花重新回到“轿子”里坐了。王三喜坐在轿子的边上,又惊又喜地说:“杏花,你这唱的是哪一出?”杏花说:“这叫奇袭红卫兵。”王三喜说:“你的胆子真不小呀!”杏花说:“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给俺撑腰!怕什么?昨天晚上你不是给俺说了吗,你来得时候怕被红卫兵砸了,一路上都没敢穿上轿衣,到了俺村头上,才把轿衣给穿上。俺想今天回去时,俺坐在“轿子”里,不能再脱掉轿衣了。于是俺就想了这个主意。”王三喜问:“你哪里来的红宝书和毛主席像?”杏花说:“俺是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公社奖励俺的呀。昨天晚上俺全部包在包袱里了。刚才你在外面跟那个红卫兵头头说话时,俺就在“轿子”里故弄起来了。请出红宝书,现拔下头上发卡挂上毛主席像。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护着咱,谁还敢砸咱的“轿车”呢!”
王三喜听了杏花的话,佩服得直点头,翘起大拇指说:“你真高!实在是高!”杏花说:“放心地走吧,一路上会平安无事的。”
果然一路平安地回到了杏花岭。
到了杏花岭,杏花看到满山遍野的杏花在春风中荡漾着,向她微笑着,笑得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坦诚。好像是特意列队迎接她的到来,又好像在说:“为了迎接您,俺们在这已经等待很久了。”杏花心里激动不已,又放声唱起歌来:
杏花来到杏花岭,
杏花岭上喜盈盈,
千树万树杏花开,
幸福花开好前程。
好前程 好前程,
国泰民安享太平。
好日子就像东方红,
一天一天往上升!
王三喜说:“唱得好,俺就巴望着国泰民安好日子,郝杏花嫁到俺家,俺王三喜该发喽!”
王三喜把杏花接到家的第二天,就在王三喜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结婚仪式。结婚仪式由大队书记牛耕田主持。牛耕田说:“俺是主持人又是证婚人,俺先讲两句。今天是王三喜同志和郝杏花同志大喜的日子,他们经过一年多的相识相爱,今天喜结良缘,俺表示祝贺。并祝你们互敬互爱不打架,和睦相处不吵架,白头偕老不分家,明年生个胖娃娃!俺讲完了。下面仪式正式开始:首先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王三喜和杏花肩并肩站着,面对墙上悬挂的毛主席像,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
牛耕田说:“好。现在拜堂,一拜天地!”
王三喜和杏花向着毛主席像又是三鞠躬。
“二拜高堂!”
王三喜和杏花向着毛主席像又是三鞠躬。
“三,夫妻对拜!”
王三喜和杏花面对面鞠躬对拜,闹喜的赵二虎,陈洪亮冲上前来,趁势把王三喜和杏花的头拥碰在一起,引得乡亲们喜笑着。
“送入洞房!”牛耕田最后说:“俺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是三喜的活了,你他妈的完不成任务,俺就撤了你!”
……
牛耕田给王三喜下达的任务,王三喜完成的很出色,在第二年杏花开的时候,杏花给王三喜生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胖小子。杏花对三喜说:“给孩子起个名吧!”王三喜想起前年说过的“狗繁秧子猫叫窝”的话。联想到狗繁秧子生狗仔,就顺口说了一句:“叫狗蛋吧!狗蛋泼实,好养活。”杏花说:“你的种,你说了算,狗蛋猫蛋石头蛋,俺算是掉进蛋窝窝里了。”说完杏花也笑了。
狗蛋过100天后,天气暖和起来了,狗蛋的胳膊腿也吃得硬朗了。杏花说:“俺想回娘家去。”王三喜说:“俺送你。”那是王三喜第二趟去杏花的老家——凤阳。王三喜提着行李,杏花抱着狗蛋,刚踏进杏花娘家的大门,杏花娘和杏花爸就忙不迭地从堂屋里迎出来。杏花娘立马接过杏花手里的狗蛋,紧紧地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仔细端详着狗蛋的脸蛋,又把三喜和杏花端详了一番,端详来端详去的。看看狗蛋到底像谁?一会儿说:“鼻子眼睛像杏花。”一会儿又说:“耳朵和嘴巴像三喜。”杏花调皮的说:“妈,你看俺哪点像你,哪点像俺爸?”杏花娘说:“傻丫头,女大十八变,变来变去像天仙。你这都结婚生子了。变得连妈都认出不来了。”杏花说:“就是三十六变,俺还是您闺女。”王三喜说:“大婶,杏花说得对,就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杏花还是您闺女,俺还是您老的女婿,狗蛋是您老的外孙子。”杏花娘说:“俺就是疼俺外孙子。外孙子是姥姥家的狗,吃了喝了还得拿着走。你说是把?狗蛋!”杏花娘在逗着狗蛋说话。杏花说:“狗蛋还不会叫姥姥呢!到了会叫姥姥的时候,你更会疼得不让别人抱哩!”杏花娘儿俩逗着狗蛋说:“俺就是疼,就是疼,叫您嫉妒,是吧,狗蛋!”杏花说:“俺才不嫉妒呢,俺还没吃饭呢!俺做饭去了。”
杏花做好了饭,对娘说:“我抱狗蛋,你老先吃饭吧!”杏花娘说:“你大老远的来了,你就先吃吧,俺抱着狗蛋。”杏花和爸、三喜、丽华一起吃了饭。
王三喜吃了饭去抱狗蛋,说:“大婶!你去吃饭吧,俺抱一会儿,你老歇歇。”杏花娘说:“俺抱着狗蛋,不累也不饿了,你看,狗蛋也喜欢姥姥抱,不哭不闹的,多乖,俺娘儿俩有缘分。”王三喜说:“俺听人家说,姥姥疼外孙,是肚子疼抹石灰——白疼。”杏花娘说:“俺不管白疼黑疼的,俺就是疼。你甭管了。”杏花爸对三喜说:“你婶就是这样,爱疼孩子。杏花和丽华小的时候都是她一手抱大的。连俺都不让伸手呢!”王三喜逗着狗蛋,笑嘻嘻地说:“狗蛋,姥姥疼你,你快快长大,挣钱孝敬姥姥!”接着又说:“大婶!你看,狗蛋笑了。他知道了。”说得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王三喜只在杏花娘家住了一个星期,就带着杏花,狗蛋回家了。节气不饶人,到了芒种了,夏收夏种开始了,生产队的一大堆散事,还等着他操持呢。
第三次去杏花娘家,那是哪一年的事了?王三喜正在心里划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