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于广财家里养了十几只老母鸡，每天能生下十几个鸡蛋。发面馒头每听到母鸡“格哒、格格哒”的叫声，就知道母鸡生蛋了，伸手抓一把玉米撒在院子里，趁着鸡们争着抢着吃食的功夫，发面馒头走到墙角的鸡笼子边上，弯腰捡起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这鸡腚眼子就是俺家的小银行，俺得好好养着。
可不是吗，隔个十来天，发面馒头就能攒下来百十来个鸡蛋，交给于广财拿到集市上卖了，就能换回来一大筐好吃的和好用的，比如食盐、食油、酱油、醋、煤油、麻绳、针头线脑、布等等。除了这些吃的用的东西之外还把剩下的一大把零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发面馒头手里，笑咪咪地说，这钱你攒着，留你做件花衣裳。
发面馒头接过钱，一分一毛的数了，一声不响亮地放进一个小木匣内，“喀嚓”一声锁上一把锁，说，这日子得细水长流，咱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呐，我还有几件旧衣服凑合着穿，留着给孩子们穿衣、上学，不能叫人家笑话咱。于广财说，过日子就靠您女人家打理，您怎么打理就怎么办。
老母鸡也有不守规距的，有一只白色的老母鸡就很不守规矩。每逢下蛋时，给它准备好的鸡笼子它不去，偏偏飞到大门外的一个草垛上去下蛋。下了蛋再飞下来“格哒、格哒”地张扬一番，它越是张扬，发面馒头越是生气，连一把料食都不想撒给它。
发面馒头气的是嫌它把蛋下在草垛子上，草垛子有两米多高，蛋在上面人站在下面够不到。不捡吧，又怕被别人看见捡了去。发面馒头找来一个小小的木梯子靠在草垛上，摇摇晃晃地爬上木梯去捡鸡蛋。
鸡蛋是捡到了，发面馒头一只手它拿着鸡蛋，一只手扶着木梯下来时，木梯一滑，发面馒头连人带梯一起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手里的鸡蛋摔得粉碎，溅到她的脸上黏乎乎的。
发面馒头摔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觉得肚子疼得历害，裆里湿漉漉的。想喊也没有力气喊。
于广财回家来了，老远就看见门前躺着个人，走到跟前才看清是发面馒头。身边有血渗出。
于广财赶紧把发面馒头背回家，放在床上躺好了。调转头跑到周二婶家，慌慌张张地说，二婶，不好了，大馒头摔倒了。周二婶放下手里的活，跟着于广财跑到家里。看了看发面馒头，下身还在出血，周二婶赶紧给止了血，换了衣服。对于广财说，小产了。伺候好她，不要下床，养几天就会好的。
周二婶陪着发面馒头坐一会儿就走了。于广财下厨房做了三个荷包蛋，端到床前说，趁热吃了吧，补补身子。发面馒头躺着，于广财一点一点地喂着发面馒头，发面馒头吃了两个就不吃了。于广财说，还有一个都吃了吧。发面馒头细声细语地说，留给孩子吃吧。于广财转过身来把一个荷包蛋分为两半，给梨飞梨秀吃了。发面馒头看看两个孩子吃完了，才闭上眼睛休息了。
发面馒头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但脑海里也平静不下来，什么陈谷子烂黍子的在脑海里翻来翻去的。
发面馒头想，我嫁来梨花峪十多年了。前八年在马文强家过日子，因为家里没有孩子，两个人的事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平白无故地背了八年的黑锅。无论走到哪里都觉着脊梁骨疼。这两年到了于广财家，儿子闺女都有了，心里刚顺畅一点，谁知梨根这个小东西又作了短命鬼，不是我折弄死的也说是我折弄死的，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难过死了。本来想给广财再生个儿子，作为对他的补偿，不知怎么又摔掉了呢？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去捡那个鸡蛋，这一个鸡蛋可把我害苦了啊！
发面馒头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两眼湿润了。辛酸的泪珠顺着眼角不断地溢出，枕头上洇湿了一大片。
于广财留在家里照看着两个孩子和发面馒头，不去山上干活了。于广财站在床前看着发面馒头难过的样子，心里也非常难受。拿过毛巾给擦擦了眼泪，说，你不要难过了，你这大小也是个月子，月子里养好身子最重要，有了好身子以后想生再生也不迟。
发面馒头自己又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把毛巾还给于广财，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呢？
“家里有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脆脆地飘过来。于广财放下手中的毛巾忙问，“你找谁呀？”“庄亲庄邻的，我来串串门。”女人答。
于广财拉开大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外，身后站着马文强。马文强右手提着一个竹篮子。于广财一看到马文强，立马想起来了。那女人不是马文强从公社里接过来的万能胶吗？马文强看于广财站在门里，不说让进也不说不让进，三个人就直直地戮在那里。
马文强向前跨了一步，嘴巴向着万能胶微微动了一下，笑嘻嘻地对于广财说，这是你弟妹，前几天才过来，听说大馒头摔着了，过来看看。于广财在心里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知安的什么心。
于广财为难了，让进来不好，不让进来也不好。让进来，大馒头见了肯定是要生气的。不让进来，得罪了马文强不说，连万能胶也一起得罪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得罪了这两个人，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是谁呀？怎么还不进来！”发面馒头在堂屋里高声地问。“是你妹子，来看看你。”万能胶在门外答。发面馒头还没有听清楚是谁，以为是成丽美来了，忙说，好妹子，快进来吧，姐姐想你那！
于广财不好再拦着不让进了。向门边退了一步，万能胶和马文强进家来了。
万能胶来到床前，发面馒头才知道叫错了人。只好说，坐吧，马文强说，听说你摔着了，她叫我陪着来看看你。现在好些了吧？万能胶接着说，是啊是啊，听说你摔着了，特来看看你。咱们都是女人，摔着你我心里疼呢！发面馒头说，就是轻轻摔一下，不知怎的，小产了。
万能胶说，小产比大产还伤身子呢，大产是瓜熟蒂落，小产是硬生生地扭下来的生瓜，能不伤身子吗？发面馒头说，听你说话还挺内行的呢，可我听人家说，你一辈子不是没开怀吗？
发面馒头有点过分了，不太讲究了，人家专门来看看你，你怎么揭人家的短呢？你也不想一想，你自己不是也有一段时间不开怀吗？别人揭你短的味道难道你忘记了吗？
万能胶听了不高兴了，但还不好使出性子来，佯装着很得意的样子，很自豪地说，不错，我是一辈子没开怀，但我怀里有六个孩子，比你怀里的孩子多得多，你赶不上吧？
马文强觉得再说下去就不好了。赶紧站出来说，别说这个了，俺俩今天来，就是来看看你，叫你也看看她，你们姊妹俩认识一下，以后在队里干活时互相也有个照应。接着指指篮子里的鸡蛋说，给你带几个鸡蛋来，留你多吃点补补身子。说完转身走了。
发面馒头是为了一个鸡蛋才摔伤了身子的。你马文强却偏偏又送来一篮子鸡蛋。发面馒头就难受了。
发面馒头在心里揣摩着，你马文强不明明是来羞辱我吗？什么一篮子鸡蛋，是气弹，是想气死我。发面馒头真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把那一篮子鸡蛋砸个稀巴烂，消消心里的火气，但起了几次都没有起来，一动弹浑身都疼，尤其是下身疼的历害。只好躺在床上瞎琢磨。她看了万能胶虽然比他大上几岁，但你看人家那脸蛋，身架都比自己好看的多，虽说是大几岁，看上去比她还要年轻。本想离了婚把马文强晒起来，叫他难受，这反而弄来个更漂亮的。还说叫我看看，我看什么，是叫我看你马文强又娶了一个小老婆，而且比我还漂亮，是不是。你马文强个龟孙羔子，你一蹶腚我就知道你屙几个驴屎蛋。还想糊弄老娘吗！
发面馒头揣摩透了马文强的心思，反而不生气了。在心里说，马文强你想气死老娘，老娘看透了你，老娘我偏不生气。随即大声叫唤广财，做几个荷包蛋我吃。
发面馒头平躺在床上自己安慰着自己，原来肚子涨得像刚充满了气的篮球，拍一下就能跳起来，现在也一点一丝地消下去了。嘴里慢慢地吃着于广财刚做好的一碗荷包蛋，香香的还伴着一丝儿红糖的淡甜，心情也渐渐地好起来，让于广财叫来梨飞梨秀，说，碗里还有两个荷包蛋，娘不吃了，你们俩一人一个吃吧。梨飞梨秀争着去吃碗里的荷包蛋，差一点抢翻了碗，发面馒头说，不要抢。广财再拿个碗来。于广财又拿来一个碗，发面馒头给拣过来一个放在于广财拿来的碗里说，那碗给梨飞吃，这碗里的我喂梨秀。
于广财端过来一个荷包蛋要喂梨飞，梨飞说我自己能吃。于广财把碗递给梨飞。梨飞伸手去接，不知怎的没接住，碗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摔得碎成八瓣，荷包蛋也掉在地上，蘸了地上的一层灰。于广财举起手要打梨飞，发面馒头说，哪个孩子不打碗，不能打！于广财把手又轻轻地落下了。弯腰拣起地上的荷包蛋，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水，把荷包蛋放在水瓢里洗了洗，又拿给梨飞吃，刚才于广财虽然未打梨飞，梨飞也吓得“哇啦”一声哭了，孩子总归是孩子，看看于广财拿着荷包蛋站在他眼前，赶忙拿袖子擦擦眼泪，一只手早伸了过去，接过荷包蛋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万能胶刚跨进自己家的大门，就跟马文强吵起来，马文强转身关上大门，笑嘻嘻地说，别吵，别吵，让别人听见多丢面子，快进屋坐下消气。
马文强连推带拥把万能胶弄进屋里，两手用力一按，把万能胶按在一条长凳上。万能胶没有坐稳，突然仰翻地上，长条凳也倒了垫在万能胶的腿下，还算好，没砸着万能胶。
马文强赶紧抓住万能胶的两臂想把万能胶拉起来，万能胶怎么也不起，顺势在地上打起滚来。一头打滚一头哭，一头骂着马文强。马文强你不是人，娶了我你还想着大馒头，你想去看她你自己去，偏偏又拉着我，我去了遭人家奚落，你心里高兴，你心里好受啊你，我真恨死你了。骂完了马文强又骂大馒头。大馒头你想欺负老娘，算是你瞎了狗眼，老娘我也不是好惹的，刚才是在你家里算是给你留个面子，下次你要是再敢惹老娘，别怨老娘对你不客气。
万能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身都沾满了尘土，还是不起来。马文强站在一旁心里有点疼得慌，拉了又拉不起来，只好自己斥责自己，说，都怨我，都怨我不该带你去，我有罪我多事，大馒头死了咱也不去看她，这还不行吗？马文强说完又去拉万能胶起来，万能胶还是不愿起来，对马文强说，你对天发誓，永远不进大馒头的家门，永远不跟大馒头说话。
马文强走到院子中央，跪在地上对天发誓说，马文强从此不进大馒头的家，从此不跟大馒头说话，如果违犯自己的话，愿受老天爷惩罚！
誓罢，马文强刚想起来，万能胶说，不行，声音太小，老天爷在天上听不见。大点声再说上遍。
马文强跪在原地不敢动，放大声音又发了一遍誓，万能胶说，这还差不多，起来吧。
马文强说，我起来，你也起来吧！
万能胶说，你拉我一把。
马文强上前拉着万能胶的手，万能胶站了起来，说，把我身上的灰给我掸一掸。
马文强找来一个鸡毛掸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给万能胶掸了个遍。万能胶说，给我打盆水来。马文强放下鸡毛掸子，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盆水端到万能胶面前说，洗吧，洗干净躺床上歇一会儿。万能胶说，我的嗓子眼干得冒火，快给我倒茶来。
马文强到厨房提来热水瓶，先在碗里倒上半碗热开水又从一个小纸盒里摄出一个摄茶叶末洒在碗里。马文强又倒了点开水，用筷子搅了几下，茶叶末就沉下去了。端到万能胶面前说，喝吧，喝完了躺床上歇一会儿。万能胶接过碗，用嘴试了试，烫得历害，说，你想烫死我。快给我凉一凉。马文强说，那里话，我疼你都疼不过来，还能烫死你吗！别忙，我去拿碗来。
马文强去厨房又拿了一只碗来，把那只碗里的茶水倒进这只碗里，又把这只碗里的茶水倒进那只碗里，两只碗轮流着倒来倒去。觉得凉得差不多了。才端到万能胶面前，说，凉了，喝吧，喝完了躺床上歇一会儿。
万能胶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抹了一下嘴吧，伸了一下手把碗又递给马文强。挪了几步，真的躺到床上歇着去了。
马文强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两只碗摞在一起，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端着洗脸盆，向厨房走去。
万能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仍在想着在发面馒头家受的窝囊气。回家来虽然对马文强发了火使了性子，心里的气也消了一些，但对发面馒头的气和恨，还像是一块石头似的实实地压在心里。怎么想消也消不下去。在心里琢磨着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大骂发面馒头一场，也杀杀发面馒头的威风。你过去是队长的老婆，现在不是了，还逞什么凶。现在我是队长老婆了，怎么说也不能受你的气吧。再说我还当过公社主任的老婆呢！
隔一天，发面馒头的妹妹成丽美来了，是夏西扬把她送来的。夏西扬骑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带她来的，成丽美坐在后衣架上生怕颠掉了，一只手紧紧地揽着夏西扬的腰，一路乐滋滋地来到了发面馒头的大门口。夏西扬对成丽美说，你进去吧，我公社里还有事，先走了。下午再来接你。夏西扬说完，跨上自行车顺着原路走了。
发面馒头看见妹妹来了，激动得热泪盈框，姊妹俩抱在一起亲热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丽美，姐姐想死你了。成丽美擦了擦眼泪说，姐姐，我也想你。
成丽美接着说，俺自打搬进了公社家属院，离这儿远了，走动起来就不方便了。西扬他光忙着公社的事，我还得顾着两个孩子吃饭、上学、寸步都不能离。
发面馒头问，孩子上几年级了，成绩还好吧？
成丽美说，大的上三年级，小的二年级，在班里都能数上前十名。
发面馒头说，那就好。
成丽美问，梨飞梨秀呢？
发面馒头说，梨飞梨秀还小，还没上学呢！
成丽美说，我估摸着也快了。
发面馒头说，快了！快了！明年就该上一年级了。接着“唉”了一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在这山窝窝里上学，只能认识自己名字罢了。
成丽美说，你不是还想叫梨飞梨秀飞出这山窝窝吗！现在怎么又叹起气来了。
发面馒头说，就那样的破学校，我能不叹气吗？
成丽美说，就怕你舍不得，你要是能舍得叫梨飞梨秀到公社小学校去上，吃住在俺家里，你舍得不舍得？
发面馒头说，俺半辈子多了，才有这两个孩子，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本想再生一个的，没想到又这样了。真是算计不打算计来。说完，发面馒头又长叹了一声。
成丽美听着姐姐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心里也很难受，就劝姐姐，说，孩子就像头刀韭。割了头刀二刀有。姐姐，你还年轻，想生你接着再生，俗话说，四十五生个抓地虎，四十八生个一枝花，你还不到三十岁，有着生呐！
发面馒头说，现在到处都乱糟糟的，俺就想趁着这个乱劲，没人问没人管的多生几个，也叫他马文强看看，俺大馒头不光能生，还能高产，夺他梨花峪头块牌子。
成丽美看姐姐来了激情，便火上加油，说，还是姐姐会看事，站得高看得远，决心大志气高。妹妹得好好向姐姐学习。现在咱两家都是两个孩子扯平了，往后，再生孩子，妹妹跟你比着生，看谁生的多，生的快。妹妹跟你挑战！比着生孩子，姐姐你敢应战吗？
发面馒头正在激情燃烧的劲头上，听说妹妹成丽美要跟她挑战，比着生孩子，就毫不示弱地说，东风吹战鼓擂，这个年头谁怕谁，我能一胎生一对，五年六胎没问题
成丽美看发面馒头的劲头上来了，就接着说，这个年头咱不管，只管肚子搞生产，一胎生出四小龙，比你一对翻一番。
发面馒头听了一惊一愣的，说，死丫头，你又不是老母猪，一胎生四个。我一胎生两个时肚子差点撑炸了。你还是留着小命多活两天吧！
成丽美说，我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多生孩子多造罪，儿多老母苦，我才不想多生呢
发面馒头说，你不生是你的事，俺就是要生，俺家广财人气旺，俺再生出个梨花峪来都不多。
外面有敲门声，成丽美赶紧起来去开门，是夏西扬来接她回家。成丽美给发面馒头留下五十块钱，说，我没给你买什么，你喜欢什么叫姐夫给你买，多吃点好好补补身子吧。我走了。
发面馒头躺在床上想撑着坐起来，成丽美摆摆手，示意她躺下，随后走出门外，一抬腚坐在后车架上，一只胳膊揽着夏西扬的腰，夏西扬蹬起自行车，沿着崎曲的山路，迎着晚霞回家去了。
于广财趁着发面馒头睡觉的时候，把马文强送来的鸡蛋，从中挑了二十个大的，偷偷装进一个小布袋里。梨飞梨秀正在院子里玩耍，于广财拎着鸡蛋刚要溜出大门，梨飞说，爹，你去哪儿？我要跟你去玩。于广财说，爹去代销点给你换糖吃，好孩子听说，爹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家里带着妹妹玩。
于广财溜出大门向右拐爬上了一个坡，先到了蒜瓣儿家，见了蒜瓣儿说，嫂子，你别见笑，这十个鸡蛋你留下吧。转过脸对梨花说，听大娘的话，学着多干点活
蒜瓣儿说，这丁点大的孩子干什么活，俺跟玉山商量过了，等几天送梨花到公社中学校上初中去。初中毕业了再上高中，高中毕业了再上大学。说不准还能成个人才呢！
于广财说，还上大学呢！能上到高中毕业就算个人才了。女孩子家，能认得自个儿名字就不错了。
蒜瓣儿说，广财，梨花虽然是你亲生的，但她现在住在俺家，就等于是俺的亲生闺女，上不上学的事你就甭管了，俺叫梨花上学俺愿意，花钱俺也愿意。
于广财说，俺是怕花钱多了，以后俺还不起。蒜瓣儿说，这是俺自愿的，压根儿就没想让你还。于广财说，那就好，那就好。蒜瓣儿说，快走吧，让发面馒头看见又要骂你了？
于广财又去了葱白家，送给葱白十个鸡蛋，看了看梨园，就回家去了。梨飞梨秀看看于广财回来，赶紧跑着迎上去叫，爹，给我糖吃，爹，给我糖吃！于广财听到孩子们的叫声，这才想起刚才出门时说的话。本想骗一下孩子们溜出门去算了，没想到两个孩子当真了。在家干等着要糖吃。没有糖给孩子们吃，两个孩子又哭又闹起来。哭闹声把发面馒头惊醒了，问是怎么回事。梨飞说，爹说的拿鸡蛋换糖给俺吃，都叫他自己吃完了，不给俺吃。梨秀说，也没给俺吃。说完又哭起来。
发面馒头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地叫，于广财，你过来！于广财听到发面馒头的叫声，赶紧走到床前。发面馒头说，那是马文强孝敬我的鸡蛋，你把鸡蛋拿到哪儿去了？于广财说，我卖了。发面馒头说，卖了？卖了多少钱？把钱交过来！于广财说，钱我买烟了。发面馒头说，把烟拿出来让我看看。于广财摸摸褂子口袋，又摸摸裤子口袋，最后在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半包绉巴巴的香烟。拿在手里给发面馒头看。发面馒头一巴掌打了过去，把半包香烟打落在地，散开的一根根香烟在地上胡乱地滚动着。
发面馒头气愤地说，于广财，于广财，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骗了两个孩子又来骗我，两个孩子小，好骗，我是谁，你能骗得了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又把我的鸡蛋拿去送人情了。送给梨花梨园吃了是不是。我是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了，你骗不了我。
于广财就那样呆呆地戳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了。发面馒头身子往后一歪又躺在床上，少气无力地说，你可气死我了。
从此，发面馒头落下了月子病，医生说内分泌紊乱了，每月定期来拜访她的红娘也杳无音信了。发面馒头原本想再生出一个梨花峪生产队的欲望也从此破灭了。
发面馒头萎靡不振了，什么活也不想干，即使干也提不起精神来，隔三差五的还想发一通脾气，一旦提不起精神来不是摔盘子就是砸碗，要不就是把于广财臭骂一顿。发泄完了，再平静下来，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农历六月初一，夏收夏种大忙了一阵子，人们也该喘口气了。山里人兴过个小年，吃顿猪肉或是包顿饺子，来庆贺一下夏季的收成。那天也正是个集日，自由市场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们各自挑选自己需要的瓜果蔬菜，日常用品带回家去孝敬老人或是给孩子打打馋虫。
于广财那天也采了半篮子山蕨菜挎到集市上去卖。卖了钱买了二斤生猪肉挎回家。于广财在路上一头走着一头想着，自打过罢大年到这也小半年了，孩子们这半年来也没闻到荤腥了，买这二斤猪肉也给孩子们解解馋，梨飞梨秀一定会高兴的，梨飞那小子不定高兴得让我驮着他满院子爬呢！
于广财跨进大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发面馒头，发面馒头说，赶个集磨磨蹭蹭地半天才回来，狗吃日月了，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家里的一窝猪崽还等着你放呢！于广财说，我这就去放，晚不了的。
发面馒头接过篮子，看篮子里放着一块猪肉，顿时火从心起，对着于广财大动肝火了。这不年不节的，买猪肉干什么，有买猪肉的钱不如给两个孩子做件衣服了，吃到肚子里当什么，一泡屎就拉出来了，还臭死人的，做衣服能穿好几年哩！于广财，你真不会过日子，怎么不知道一个“省”字呢，俗话说，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一顿少吃一滴油，一年省下一头牛。于广财，我问你，你怎么就不会省着点呢。
发面馒头说完，把那二斤猪肉连同篮子一起扔出了大门外。
梨飞梨秀哭着叫着，娘！俺要吃肉，娘！俺要吃肉。
于广财说，你看孩子都馋成什么样了，俺才花了一块四毛六分钱买这二斤肉，半年才买这一次，再省也不能亏欠了孩子，再省也不至于把嘴巴都封上吧！
于广财说完，又退到大门外，捡回那二斤猪肉和篮子。梨飞梨秀盯着篮子看，叫着要吃肉。
发面馒头看看梨飞梨秀围着那二斤猪肉转来转去，嘴角都有涎水流出来，心里一阵酸楚，弯下腰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亲了亲，说，娘疼您，娘不过是说你爹两句，怕您爹乱花钱。今儿您爹已经把肉买来了，娘就去红烧了给你两人吃，娘跟你爹都不吃，叫您兄妹俩吃个够。
梨飞梨秀听娘说给烧肉吃，拿袖头擦擦眼泪不哭了。于广财从口袋里拿出两块硬糖，剥去糖纸，分别塞到梨飞梨秀的嘴里。两个孩子吃着糖又蹦蹦跳跳地玩起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发面馒头盛上两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在小方桌上，又把一摞杂粮面的饼子端上桌来，招呼一声梨飞梨秀，说，你们每人一碗，尽着饱吃，谁也不许争谁的抢谁的。我就坐在桌边看着你们吃。
梨飞拿起筷子连夹了两块红烧肉塞进小嘴里，把小嘴撑得嘟嘟哝哝直流油，舌头在嘴里翻不过来，半天才咽下去。发面馒头坐在桌边心疼地说，乖孩子别急，吃慢点，没有别人跟你抢。梨飞只顾吃肉，没有时间跟娘说话，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填。瞅着梨秀不注意，悄悄把筷子伸到梨秀的碗里夹起一块肉就吃。发面馒头看见了只是瞪了梨飞一眼，以示警告，不许再吃别人的。梨飞偷偷地笑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把筷子伸到梨秀的碗里，这次梨秀看见了，“哇啦”一声哭了，对发面馒头说，哥哥吃我碗里的。发面馒头伸手想打梨飞，可把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只是说，梨飞好孩子，把肉还给妹妹。梨飞不想还。发面馒头拿起筷了从梨飞的碗里捡了一块肉还给梨秀。说，哥哥还给你了，不要哭了，快吃吧！
梨秀擦擦眼泪又接着吃起来。
梨飞吃饱了，挺着肚子给娘看，发面馒头看着梨飞鼓起的肚子，又转脸看看梨飞的碗。碗里一块肉也没有了，只剩下半碗汤。
梨秀也说声吃饱了。发面馒头端过来梨秀的碗，看碗里还剩下几块肉，就拿筷子夹起两块放进梨飞的汤碗里。招呼一声于广财，说，孩子吃饱了，咱们吃吧。于广财拿起一个杂面饼子掰碎了放进梨飞吃剩的汤碗里泡了，又拿起热水瓶倒了半碗开水兑热呼点，就这样呼呼啦啦地吃了。发面馒头也效仿于广财，也梨秀剩下的碗根泡上饼子吃了。
于广财退到墙根，蹲下来点上一支烟一声不响地抽着，一支烟抽完了，才站起身钻进厨方去刷锅刷碗。一阵稀里哗啦声音过后，于广财才从厨房里走出来，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不声不响地挑起水桶下山挑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