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于广财带着梨园到杨翠娥的老家去找杨翠娥，结果扑了个空。于广财想，按照她走的时间算，杨翠娥早应该回到家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她见不到我和梨园，会急得发疯的。
杨翠娥的邻居张大妈，看着一个大老爷们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来找娘，心里酸酸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眼角里有泪珠溢出。张大妈抬起胳膊，拿袖头抹了一下眼睛，抬起头，对于广财说，来，让我抱一抱孩子。于广财把梨园送到张大妈手里，张大妈亲昵地抱着梨园，不停地用她那干瘪的唇亲吻着梨园那苹果似的脸蛋，引着梨园笑，叫梨园喊奶奶。梨园不会喊，只喊出了一个字“逮”，张大妈听了像吃了蜜糖似的甜，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张大妈抱着梨园亲昵了一阵子，把梨园还给于广财。转身去鸡舍里拣了三个鸡蛋，放进锅里煮着，又去屋里端出一个小竹筐，小竹筐是张大妈的干粮筐子，张大妈揭开罩在上面的一层纱布，在筐子里扒拉着，挑了几块干饼子，是杂粮做的，双手捧着递给于广财。说，带上，留路上吃。于广财说，我不要，大妈!留着你吃吧!张大妈说，走路难，走路难，有了吃的就不难。带上吧，大妈在家里怎么都能凑合。于广财双手接过张大妈递过来的干饼子，一块一块地装进自己的干粮包里，一头装一头流着眼泪，说，张大妈，广财忘不了您老人家。
张大妈揭开锅盖，拿勺子捞出煮熟的三个鸡蛋放在一个凉水盆里凉了一下，然后又从凉水盆里捞出来，在褂子的大襟上擦了擦，递给于广财，说，这三个鸡蛋留给孩子吃。于广财接过来也装进自己的干粮包里，跪下来给张大妈磕了一个头，说，大妈，俺找到杨翠娥，一定回来好好孝敬你老人家。于广财说完站起来，抱起梨园走了。
于广财回到了梨花峪，没有先进自己的家，而是先去了周二婶的家，周二婶正带着梨花梨根在院子里玩踢沙包。三个像乒乓球大小的砂包在他们三人之间不停地踢来踢去。踢到谁的身上谁都乐得格格格笑个不停。
是梨花先看到于广财进家的，喊了声爹，就迎上前去。梨根紧跟着也迎了上去，扯着于广财的衣角一同来到周二婶面前。周二婶接过梨园抱在怀里亲了亲，说，找到娘了吗?于广财本来想问杨翠娥回来了吗?还没有说出口来，周二婶先问梨园找到娘了吗?于广财就不要问了，不要问也知道了，杨翠娥没有回来。
于广财回说，没有找到。周二婶又问，翠娥去哪了?于广财答，回咱梨花峪了。周二婶又是惊奇又是怀疑地说，回咱梨花峪?怎么俺都没见到。于广财又重复了一句，说，是回咱梨花峪了，她想孩子。
大个子和小个子从两块石缝中钻了出来，伸伸胳膊踢踢腿舒了个懒腰，准备撤退。大个子在前面走着，小个子却爬上一块石砬子，站在石砬子上四处观望，希望能看到点什么蛛丝马迹来。向上看了一周，没有看出什么来，低下头又向下看，看见一缕炊烟从山坳中袅袅升起。小个子喜出望外，心想这山坳中还住有人家，何不去找找看，即使找不到杨翠娥，找点东西充饥也是好的。
小个子从石砬子上下来，叫住大个子，说，我看见这山坳中有炊烟升起，有烟必有人家，何不去找找看，我的肚子咕咕叫了，找不到人找点东西吃也是好的。听小个子这么一说，大个子真觉得有点饿了。便说，好吧。小个子走在前头，大个子跟在后面，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向山坳中走去。
山坳里住着一户人家，姓邱，是家猎户。主人叫邱天波，死于二十年前的一次捕猎途中。那年冬天邱天波在雪地里捕获了一只受伤的狼，邱天波认为狼已经死了，就把它背在身上往回走，在回家的途中，受伤的狼苏醒过来，一口咬住了邱天波的喉咙，邱天波浑身的劲没法使，一个年轻力壮的猎户，就这样被一只受伤的狼咬死了。
邱天波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在他的妻子扶养下逐渐长大成人，大儿子邱金已经30岁，二儿子邱宝已经28岁，个个长得膀大腰园，身肥体壮，长年累月穿梭在山林里追逐猎物，都练有一双铁脚板，飞毛腿；同时也练有一手好枪法，只要进入他们视野的猎物，飞快地追上去，举枪瞄准，扣动扳机，百发百中。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邱金邱宝这样的男子汉，早就到了当婚的年龄，可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嫁到这荒山野岭里来过日子呢?邱金邱宝的老娘为两个儿子的婚事都愁白了头，从十八岁就开始托人说媒，十多年过去了，兄弟俩没有一个结婚成家的。
下那阵暴雨的时候，杨翠娥撞进了邱金的家。邱金的娘看着杨翠娥慌慌张张地撞进家来，以为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老天爷给她送儿媳妇来了。一把把杨翠娥揽在怀里，说，孩子，不要怕，快进屋来，有事大娘撑着。杨翠娥说，有人追我，我得躲一躲。邱金娘把杨翠娥拉进里屋躲了起来。
雨停了，杨翠娥心里想，不会有人追我了。就对邱金娘说，大娘，我得走了。邱金娘说，孩子你不能走，万一在这山林里遇上坏人那可就毁了你了。
邱金娘揽着杨翠娥还没有热乎过来，杨翠娥要走，邱金娘怎么能让走呢，邱金娘一是怕万一在山林里遇上坏人毁了杨翠娥。更主要的是邱金娘想让杨翠娥做自己的儿媳妇，这天上掉下来的七仙女，一辈子也许只能遇到这一次，邱金娘怎么能轻易地让杨翠娥走呢?
邱金娘说，孩子，你看都过午了，你还没有吃饭呢，我去做饭去，真要走的话，等你吃饱了饭，我那两个儿子回来了，把你送下山去。
杨翠娥听说要做饭，肚子里还真有点饿了。就说，大娘，我帮你一起做饭去。邱金娘说，好孩子，跟大娘一起做饭去。
邱金娘正陪着杨翠娥吃饭的时候，院门开了。邱金娘以为是邱金邱宝兄弟俩回来了。心里高兴着呢。对杨翠娥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看，咱娘儿俩刚把饭做好，他兄弟俩回来了，真有口福。
推开院门进来的不是邱金邱宝兄弟俩，而是大个子和小个子。大个子在院子里听屋里说，兄弟俩真有口福，以为是说他们俩呢!忙答话说，俺俩正想吃饭呢!
邱金娘听说话的声音不是邱金邱宝，知道是来了生人。邱金娘刚站起来看看，大个子和小个子已撞进堂屋了。杨翠娥看见大个子和小个子进来了，丢下饭碗站起来就想冲出门去。大个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里能找到杨翠娥。一个箭步窜过去抓住了杨翠娥的一只胳膊，说，可抓住你了。小个子看到桌子上有盛好的两碗饭，端起一碗就吃，大个子瞅了小个子一眼，说，属猪的，就知道吃。快拿绳子来，把她绑了。小个子又急忙扒了两口饭，才很不情愿地把碗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来，把杨翠娥的两只手臂交叉在背后绑了起来。大个子把绳头交给小个子说，你牵着。也端起了桌子上的一碗饭吃了起来。
邱金娘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得瘫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呼喊着，大哥，你不能把她带走啊!她是我的闺女，不能带走啊!
大个子急急忙忙扒了几口饭，把饭碗朝桌子上一撂，给小个子使了个眼色，说，快走!
小个子牵着杨翠娥，大个子在身后推着，杨翠娥缩在墙角就是不走，叫喊着，娘，你救救我啊!邱金娘听杨翠娥叫娘，心里“格登”一下，这孩子好机灵啊，拼上我的这条老命也要把她救下来。邱金娘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滚到大个子裆下乘其不备，两手抓住大个子的命根，使出吃奶的劲，往死里掐，掐得大个子痛得直叫，弯下腰直不起来，拿脚踢邱金娘头，一脚踢在鼻子上，立马鲜血飞溅，邱金娘致死不松手。杨翠娥的手被绑了，飞起一脚，踢在大个子的屁股上，把大个子踢了个嘴啃泥，头撞在墙根上。小个子挥起拳头要打杨翠娥，被杨翠娥用头顶住胸口挤在墙角里。邱金娘在地上不住嘴地喊，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
邱金邱宝闯了进来，邱金见娘躺在地上，满脸是血，不知是死是活，赶紧把娘扶起来。邱金娘说，娘不要紧，快打坏人。邱宝没等娘说，挥起一拳打在小个子的左眼上，小个子的左眼立马肿了起来，眼皮上凸显出一个大包，像个大鸭蛋。邱宝又一拳打在小个子的胸口上，小个子的背后是墙，前压后挤，小个子哎哟一声，歪倒在墙角下。
邱金一只脚踏在大个子的脊背上，一只脚踢着大个子的屁股，骂道，装死狗也饶不了你，快起来。大个子翻身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求饶，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饶小人一命吧!邱金转过脸去问娘，娘，你说，叫儿怎么办这两个坏东西?邱金娘看着杨翠娥的手还被绑着，指指邱宝，说，快把妹子的手松开。邱宝才看到杨翠娥的手臂被反绑了，赶紧走到身后，轻轻地给杨翠娥松开了绳子，杨翠娥的手臂上已勒出了清晰的印痕，邱宝看了一眼，怪心疼的。
杨翠娥立马走到邱金娘跟前，说，娘，你不要紧吧?赶紧伸出袖子擦邱金娘脸上的血。邱金娘说，闺女，娘不要紧的。邱金娘指着邱金邱宝说，这是你大哥二哥，杨翠娥叫了两声，大哥!二哥!邱金邱宝分别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邱金娘指着大个了和小个子，气愤地说，今天留着你们两条小命，以后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都不会饶恕你们的。快滚出去吧!邱金朝大个子的背上踢了一脚，骂道，快滚!大个子跪在地上转了半圈，给邱金娘磕了一个头，连声说，我有罪!我该死!躬着腰退出门外，才转过身走了。邱宝一把抓住小个子的衣领，像提小鸡似的把小个子提在半空中，小个子的两只脚还想蹬楞几下，被邱宝另一只手抓起向上一弯，小个子在邱宝手里像个虾子似的蜷曲着，邱宝提着小个子走到院子里，两只手向上举起，像兰球运动员投篮似的，把小个子从院墙顶上投了出去。小个子落地时摔得“娘哟”一声，爬起来拍了两下屁股，一拐一瘸地追赶大个子去了。
杨翠娥起身走到院子里，从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用毛巾蘸了在邱金娘的脸上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擦干了血迹，又蘸着凉水给洗洗身子，擦擦鼻子，鼻血止住了。杨翠娥问，娘，头晕吧?心慌吧?叫你受惊吓了，这都是我把他们引上门来的，都怪我。邱金娘说，闺女，娘不怪你，都怪这世道不平静。东北风吹散西南的云，自己人不认自己人。
邱金娘说完，看着两个儿子都楞在那里不动，便说，还楞着干吗?快吃饭吧!杨翠娥说，饭凉了，我去给热一热。一头说着一头去厨房热饭去了。
屋里就剩下邱金娘和邱金邱宝娘儿仨，邱金娘把邱金邱宝叫到跟前，说，我给您兄弟俩说说这个妹子的事。您兄弟俩都老大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了，只因咱这山里头穷，没人来。今天妹子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天意，择个日子先给金儿圆了房，我也了了一门心事。宝儿你还小，就再等等吧!
邱宝说，就听娘的安排吧。
杨翠娥端着一盆饭从厨房里走出来，盆口上冒着热气。被院子里的风一吹，热气飘来飘去的。杨翠娥把饭盆放在堂屋的桌子上，顺手盛了两碗饭，说，大哥!二哥!趁热快吃吧。邱金端起一碗饭，蹲在桌子边吃起来。邱宝端起一碗饭，走到院子里，坐在院子里的一块方石上吃着，时不时地抬头看看邱金，看看杨翠娥。
晚上睡觉的时候，杨翠娥跟邱金娘睡在一个床上。邱金娘说，闺女，娘不瞒你说，你大哥二哥都老大不小了。但连一个成家的都没有，咱穷那，娘为这都愁白了头，眼睛都快愁瞎了。
今天你来了，是天意，是观音菩萨赐给俺的福气，俺老邱家的香火又能接传下去了。择个日子，把你跟老大圆了房，就算结了，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杨翠娥在床的另一头，心里正想着于广财在家里怎样带着梨花梨根梨园三个孩子过日子，白天要做饭、洗衣服、去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晚上要搂着梨园睡觉，半夜里还要把梨园尿尿，他一个人能干得了吗?梨园能听话吗?梨花梨根会不会欺负梨园?
杨翠娥正想着，突然听到邱金娘说什么要她跟老大成亲的事。这可难坏了杨翠娥。要是立马拒绝了，是邱金娘这一家人救了她。尤其是邱金娘为了救她，差一点舍了命。对这样的大恩大德怎么好立马拒绝呢?要是不拒绝，答应了跟老大成亲，但心里还念念不忘于广财和梨园。
邱金娘又说，老大憨厚，心眼好，会心疼人。你跟他过日子，他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别看咱山里人家，山里人吃的东西比山外人好，咱山里的野鸡、野兔、山雀、狐狸多着那，肉香着那!
邱金娘摸不透杨翠娥的心思，只是怕杨翠娥嫌山里人穷，吃不饱饭饿肚子，才故意说了一些野鸡、野兔什么的。其实杨翠娥哪是为了吃什么，杨翠娥本身就生长在南方山区，又在山东的山沟沟里生活了两年多，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她还在乎穷不穷，苦不苦吗?她是在思念着丈夫和孩子。
杨翠娥转换了一个位置，又在想自己，假若没有邱金娘一家人搭救了她，她不是又要被人拐卖了吗?卖到什么地方去?买她的人家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家?买她的男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也可能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也可能是一个矮矮胖胖丑陋无比的猪八戒，也可能是一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偷鸡摸狗的小痞子，要真是那样的话，还不如死了。就怕到那时候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了。想死不成，想逃没门，那才受罪那。
杨翠娥想到这里，不在想下去了，就全当我已经死了。死了的人还能想什么呢?全当我已经死了，就成全了邱金，也报答了邱金娘这一家子的救命之恩，谁也不欠谁的了。
杨翠娥翻了身坐起来，说，娘，我没睡着，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在想自己的命，你说是天意，我说是命，命中注定我就是您老邱家的人。就按娘的意思安排吧。
邱金娘一听杨翠娥说按她的意思办，高兴地也坐了起来，直叫我的好闺女，娘的心病这一下全好了。
第二天，邱金邱宝在家打扫房子。
第三天，邱金去通知几家亲戚，顺便到山外买了两张红纸一挂鞭炮。邱金娘给剪了一对红双喜字贴在窗户上，邱金邱宝都不会写对联，还是杨翠娥自己动手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喜房门上。上联是，天意盈盈喜临门，下联是，地理融融人气旺。横批是，喜气洋洋。一家人听了都乐得合不拢嘴。
晚上，杨翠娥就搬进喜房里，跟邱金圆了房。邱金娘也圆了娶儿媳妇的梦，高兴得一夜也没有合上眼，还时不时地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边上，悄悄听一听喜房里的动静。一头听一头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喜盈门人气旺，来年生个小白胖。
于广财抱着梨园一个村庄一个村庄的寻找杨翠娥。本公社找完了就到外公社去找，本县找完了就到外县城去找。自己带的干粮吃完了，就讨饭吃，一头讨着饭，一头打听着杨翠娥的下落。被他打听过的人，不是说不知道、没见过，就是摇摇头走开了。
一天，于广财抱着梨园，刚走到一家看上去比较富裕的人家大门外，正要张口讨饭，一声“大娘”还没有喊出来，门里头突然窜出一条大黄狗，扯着于广财的裤腿角又是撕又是咬，梨园被吓得嚎啕大哭，家里的人听到门外有孩子的哭声，才出来赶跑了大黄狗。于广财的腿已经鲜血淋漓了。
半个山东省都找遍了，从燕子衔泥垒窝的时候起，找到布谷声声，又找到大雁南飞。鞋子底磨破了十几双，连杨翠娥的一星点儿影子也没有找到。
有人告诉于广财，在六七月间山洪暴发的时候，大沙河里曾飘浮过一个死人的尸体，留着很长的头发，看样子是个女人。飘着飘着，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洪水冲到下游去了。
于广财不敢想象，那飘浮的尸体就是杨翠娥吗?她怎么能死了呢?是被人害死的吗?还是自杀的呢?她也可能走迷了路，半路上遇上坏人了，她身单力薄的一个弱女子斗不过坏人，被坏人整死了。也可能落到坏人的手里，夜里偷偷逃跑时，急不择路，跌倒了滚到大河里去的……
于广财就这么想来想去的，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顺着这么个思路继续想下去的时候，那个飘浮的尸体肯定就是杨翠娥了。
在杨翠娥出走的日子里，于广财的家就不再像个家了。梨花梨根托付给周二婶代看着，自己带着梨园满世界地跑，去找杨翠娥。腿被狗咬伤了，流着脓血，实在走不动路了，才回家来歇了些日子。
发面馒头听说于广财的腿被狗咬伤了，心里怪难受的，眼里有几滴泪珠溢出来。他的腿怎么被狗咬了呢?这狗真不是条好狗，这狗真是该死，你这狗为什么不咬别人，专咬于广财呢?于广财是个苦命的人，头一个老婆死了，第二个老婆被人赶走了，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难啊!
发面馒头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念叨来念叨去，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做着活也是丢三落四的，拿碗却摸了碟子，喂猪却端的是鸡饲料。
发面馒头生气似的，把鸡食盆子朝地上一撂，拍打拍打褂子前襟上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不行，我得去看看于广财。
发面馒头抬腿迈步要去于广财家，忽然想起梨飞梨秀还睡在床上。发面馒头转身折回屋里，左手抱着梨飞，右手抱着梨秀，朝于广财家走去。
于广财的右小腿上缠裹着几层白色的纱布，正一瘸一拐地忙着给孩子们做饭。看到发面馒头来了，停下了手里的活，说，你来了。发面馒头说，听说你的腿被狗咬了，我来看看你。怎么样?好些吧?于广财说，打过狂犬疫苗了，肿也消下去了。比前两天好多了。发面馒头把两个孩子抱到于广财脸前，笑着说，看看吧，这是借你的人气生的，好好看看，像不像你?于广财听了，心里像吃了蜜糖似的，笑着说，我看都像你吗?发面馒头说，净说实话，我皮里生长的不像我吗?我问的是像不像你?于广财摩拉了一下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呢?发面馒头说，我问的是你。于广财这才向前靠了靠，接过梨飞抱在怀里，看了看梨飞，又抬头看了看梨秀，笑笑说，梨飞像我，梨秀像娘。发面馒头听了，把嘴一撇，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管，像也好，不像也好，于广财你不要怕，一不沾你二不赖你，你在心里认了就行了。
发面馒头把梨秀也送到于广财的怀里，说，两个你都抱着吧，我来替你做饭。
发面馒头一头忙活着做饭，一头给于广财说着话。广财，你找翠娥也找了半年多了，看把你拖累得成什么样子了，又黑又瘦的，这腿又被狗咬了。受罪不说还得花钱，你这也算尽心尽力了，要是能找到早该找到了。翠娥要是还在世上，咱这梨花峪有名有姓的，她也早该回来了。这都半年多了，我看你就当土地爷跳井吧，甭劳(捞)那份神了。
发面馒头看于广财只顾逗着两个孩子玩，对她说的话不答不理的，心里就有点不高兴，就想说句气话气气于广财。但转念又一想，人家老婆都没了，哪能高兴得起来呢?哪有那份心思陪你说说笑笑呢!
发面馒头接着又说，广财，你整天整月的在外面跑，我的事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跟马文强离掉了。离婚那天，他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怎么也不愿离，我说，不离我就不过了，就死。连你的闺女儿子一起死。我这样一吓唬他，他才同意跟我离了。
于广财听发面馒头说离婚了，感到很惊讶地说，是真的?发面馒头说，这还能骗你吗?俺是离婚不离家，我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过，马文强自己住在生产队的队屋里，一个人过。俺是井水不犯河水。于广财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发面馒头说，想法有，俺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说的。于广财说，跟我说顶个屁用，一不能添言二不能添钱的。发面馒头说，话不能这么说，当不住给你说能顶个大用哩。你知道为什么吗?于广财说，我不知道。发面馒头说，我想让梨飞梨秀叫你爹，于广财说，你说什么?发面馒头说，叫你爹。叫你爹，听清楚了吧。于广财听得两眼发呆，直直地看着发面馒头，发面馒头说，是真的，我嫁给你，到你家来过日子，我给你带好你的一窝梨。
于广财扳着指头数着，梨花、梨根、梨园、梨飞、梨秀，笑着说，还真是一窝梨来。数完又亲了亲梨飞和梨秀。说，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发面馒头说，就要你这句话的，这不是顶用了吗?说完两人对视了一下，都笑了。
蒜瓣儿一手抱着铁蛋儿，一手拎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十来个鸡蛋，去瞧于广财。
进了于广财的家，一眼就看见于广财抱着梨飞和梨秀，发面馒头在厨房里忙着烧火做饭。蒜瓣儿的黑眼珠儿一转悠，嘴巴立马就辣起来了。说，大白馒头，你是坐飞机来的，比我还快呐。广财兄弟昨天晚上才到家，你今个一大早就赶来了。还把梨飞和梨秀都抱来了。是给广财兄弟仔细端详端详，捧在手里掂量掂量，叫兄弟辨认一下是正宗的还是假冒的吧!
发面馒头一头做着饭一头看着蒜瓣儿，说，我说蒜妹子，你常说葱辣嘴蒜辣心韭菜专辣舌头根，我看你连舌头根也辣坏了，卷着舌头说话了，实在是冤枉你大兄弟了。我来瞧他，看他一拐一瘸地忙活着做饭，我就替他做饭，他替我抱抱孩子，工换工吗!有什么事的。要不你也跟你大兄弟换换工?
蒜瓣儿撇了一下嘴，满不在乎地说，这还没过门就护着，要是过了门，还不得趴身上护着。发面馒头说，这不是护着，俺是把这理摆出来给你听听。
蒜瓣儿把竹篮子放地上，铁蛋也站地上，一手牵着铁蛋走到于广财跟前，先看于广财的腿，说，大兄弟，你的腿不要紧的，叫大馒头熬点艾叶水洗洗，再摩拉两把就好了，没事的。
蒜瓣儿放开铁蛋在院子里玩，自己从于广财怀里把梨飞抱过来，端详了半天说，这梨飞跟梨根梨园，虽然不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怎么就那么像呢，你看这眼、鼻子、嘴，多么像于大兄弟你啊!于广财说，就你蒜瓣儿会瞎咧咧，就不怕你舌头上长疔。蒜瓣儿笑嘻嘻地说，你忘了，我蒜瓣儿能消毒，不会长的。
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于广财和发面馒头只是到公社民政助理那儿拿到了两张花纸儿，回到家里就搬到一个床上住了。发面馒头带着梨飞梨秀住进了于广财的家。于广财的家里刹时就热闹起来了。梨花梨根梨园都管发面馒头叫娘，叫得发面馒头心里乐滋滋的，发面馒头嫁给马文强八年来没有生孩子，自然就没有叫娘的。半年前生了梨飞梨秀，眼下还小不会叫。乍听得梨花梨根梨园叫娘，发面馒头心里怎能不乐呢?再就是朝思暮想的于广财，现在已是她的人了，再也不怕蒜瓣儿那伙长舌头的娘们儿说辣话、酸话、油话了。
杨翠娥嫁给了邱金，与邱金一家人一起过日子。邱金邱宝每天外出打猎，杨翠娥和邱金娘守家，小日子过得倒也快活。一年以后，杨翠娥给邱金生了个儿子，一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喝满月酒那天，邱金乐得爬上门前的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上，举起猎枪对空鸣放，以示庆贺。
就在他下树的时候，一只手握着猎枪，一只手臂抱着树干一点一点朝下滑。不知怎的脚下一滑，那只抱着树干的手也松开了，连枪带人从树上摔了下来，头正巧碰在了一块石头上，摔得七孔流血不省人事，邱宝在家里听到门外“扑通”一声，赶紧跑出门外去看，邱金已经没有救了。邱宝把邱金背回家，邱金娘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来了个孙子去了个儿子。扑在邱金身上哭成了个泪人儿。
杨翠娥也扑在邱金的身上直哭自己命苦，我刚有了个安身之处，你怎么就走了呢?邱宝也哭，哭哥哥命薄，怎么连个儿子也担不了。邱宝哭了一阵子，擦擦眼泪去忙安葬的事。
邱宝去山下请了四个木匠，现砍树现做棺材，忙活了两天把一口棺材做成了。给邱金成了殓，在山上找了块墓地挖了坑就下葬了。
自从邱金去世后，杨翠娥每天以泪洗面，不吃不喝，邱金娘把饭做好了端到杨翠娥的床头上，说翠娥，吃点吧，不吃不喝也救不了邱金的命了，也唤不回邱金回家了。咱娘们还得过日子，还有你儿子邱银，咱还得把他拉扯大成人，这才能对得起邱金儿。翠娥啊!吃点饭吧，邱银还要吃奶，你不吃不喝的，哪还有奶水喂邱银呢?好孩子，你吃点饭吧!娘求你了。邱金娘又说，咱娘儿俩是一棵藤上结的两个苦瓜，邱金爹死的早，撇下俺娘儿仨，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邱金邱宝拉扯大了，你来了，家里才算有了说笑声，刚添了邱银，邱金还没有憧憬过来就走了呢!你说，这不是命吗?还算好，天无绝人之路，邱金还留下了一条根，咱可得把这条根养活好啊，也得叫他生根开花结果子。杨翠娥说，娘，这我知道，就是要饭吃，我也要把邱银拉扯大。
杨翠娥有了儿子邱银，还时不时的想着梨花峪的儿子梨园。在邱银两岁的时候，杨翠娥想去梨花峪看看梨园，杨翠娥在心里常念叨着，梨园也该五岁了吧?也能满山遍野地追着野兔玩了吧?也能拿着不长的杆子去戳树上正吱吱叫着的知了吧?杨翠娥真是想梨园了。她不光是想梨园，还想于广财，毕竟他们是夫妻一场，况且于广财还救过她的命。杨翠娥想，于广财一定是以为我死了，不然的话，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找我的信息呢?就当我死了吧，你于广财苦点累点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吧。
杨翠娥跟邱金娘说，娘，我想去梨花峪看看儿子梨园。邱金娘说，梨花峪在哪里?有多远的路?我这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陪你去就好了。听说山外边可乱得很，这里打那里斗的，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要去的话，就叫邱宝陪着你去，遇上点什么事，他一个大男子汉也对付得了。杨翠娥说，孩子他叔走了，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照看着，行吗?邱金娘说，行，怎么不行呢?我耳不聋眼不花的，用不着照看，你们一块走，把邱银照看好，我就放心了。
邱宝背了个大包袱，走在前面，杨翠娥抱着邱银跟在后面，外表上看一个三口之家，就上路了。
到底梨花峪在哪里，邱宝也不知道。问杨翠娥，杨翠娥说，梨花峪属梨山公社管，梨山公社属哪个县管，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在沂蒙山区那一片。邱宝说，好吧，咱就去沂蒙山区那一片去找。
邱宝的心里有了底，这个底就是杨翠娥也不知道梨花峪在哪里?我说怎么去就怎么去，我说到哪里找就到哪里找。找不到就回家，下一步我就好安排了。
邱宝带着杨翠娥在外面转了十几天，又是坐汽车又是坐火车，东一头西一脑地找着问着，邱宝有邱宝的心思，有时故意跑冤枉路，朝远处找，越走离梨花峪越远。越问越糊涂，这样几天下来把杨翠娥也转晕了，转糊涂了。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他们的家。邱金娘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找到，也就不再问了。忙着接过邱银抱在怀里亲吻着，乖儿心肝地心疼着，邱银也不住地叫着奶奶，邱金娘十几天没见小孙子，心里还想得不行呢。
邱宝放下包袱，只喊了声娘，俺回来了。没找到。就挑起两只大木桶下山挑水去了。
邱金娘逗了一会儿邱银，又看了看杨翠娥说，这个邱宝，就知道干活打猎，怎么连个有姓有名的地都找不着呢?真是茅坑里的蛆，无用的东西。杨翠娥说，娘，不怨孩子他叔，都怨我糊涂，连个县名都不知道，沂蒙山区那么大，找得着吗?邱金娘说，说的也是，这次找不到，下次再找。你快坐下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