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 舞(作者: 陈 贻 涛)

砖   舞(作者: 陈 贻 涛)
你见到过砖舞吗?我真真实实地看见过砖舞。
“中国院子”是C县的一个开发小区。我住在“中国院子”的隔壁,常在“院子”里转悠,看那古色古香的重檐翘角的宫殿式大门,欣赏小巧别致的楼台亭角,或在潺潺小溪边抛食逗鱼。我好静,不是看书,就是写点文章。“中国院子”开工之后,我就没法安宁下去。早上,我还在梦境中,就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睁开眼睛一看,天际吐白,那边的铁皮板房里漱口的,倒水的,说话的,什么声音都有。我只得起床,洗漱,然后走过去,看看那边的风景。
这些农民工经过一夜的休整,昨天的一身倦怠荡然无存,他们的脸上缀满了春色和晨光,仿佛是用昨夜的月光洗白了脸,敞亮敞亮的。他们穿的衣服虽然很陈旧,有点褪色,洗得却特别干净,罩在他们满是肌肉的身上还是那么合体,显得干净利索,特有精神。他们说说笑笑走进食堂,吃面的吃面,吃蛋炒饭的吃蛋炒饭。他们吃得很快,风卷残云般的,一下子钵子饭碗就见底了。他们来不及稍坐片刻,拿着各自的工具,戴上安全帽,疾步往工地走去。
中午十一点五十左右多钟,他们三三两两从火柴盒子般的楼层里钻出来,从安全出口出来,仿佛从砖窑里出来,一脸的灰尘。男人们的衣服满是污渍,女人们的服饰倒没什么变化,但那双粗糙而坚硬的手粘满了泥浆。他们来到食堂,在龙头下洗手,用手掸掸衣服,把灰尘抖下。女人们顺便把手沾湿抹抹脸,尽量让脸透出色泽。他们排着队,从食堂的窗口拿过碗钵打饭打菜,然后围着圆桌吃起来。他们狼吞虎咽似的,几个来回,就把饭菜送进了喉咙里。他们边吃边聊天,有时窃窃私语,有时还露出笑脸。他们吃饭时随意,有正襟危坐的,有翘着二郎腿的,有把双腿架上椅子上的,有的则把上身趴在桌子上。女人嫌热,把领扣解开,衣领里露出细长白净的脖颈,透着迷人的光泽,让人莫名地产生联想。
他们不等饭菜落进肚里,又都站起身来,抓起摆在桌上的安全帽,蚂蚁般里爬进火柴盒子里。到了下午五点半,太阳还高高地挂在空中,明晃晃的拥抱着矗在半空中的楼房,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掀开衣摆,在滑腻的肤肌上挠着揉着,舒爽得让人迷糊。这正是农人挥汗如雨的时候,他们却像城里人那样下班了。俗话说得好,太阳落岭,懒人发狠。而这些农民工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本色,居然学着城里人的样儿,早早下班,而且是那么决然,义无反顾,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他们并不是去先吃饭,而是在水房里打上热水,一个个往浴室里走。他们忙乎乎的,洗澡洗头洗衣服,然后一个个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地走出浴室,是另外的一番风景。
男人们脱掉脏得不见颜色的橡胶鞋,穿上黑铮铮亮堂堂的皮鞋,嘴上叼着香烟,三三两两向县城走去,他们要去改善一下生活,放松一下,喝点小酒酒,然后去足浴店里泡泡脚,按按摩,好好地享受。那些不去县城的,就在工地上的商店里搂上一件或两件啤酒,从厨房里拿出师傅早已给他们加工好了的一些下酒菜,三五个围在一起,拿起啤酒瓶吹起来。吃饱饭,喝够酒,他们就乘兴打点小牌,赢些烟酒钱。有时他们嫌打牌的过程冗长,就直接拿起字牌或扑克比大小,几个回合下来,结果也一清二楚,赢了烟钱的人马上拿钱买烟,一人一支,剩下的塞进口袋,说说笑笑散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女人们没有男人的那种爱好,她们吃完晚饭,把自己打扮起来,脸上涂抹一些膏油,身上喷些香水,她们的身上飘出的淡淡的清香,像春天的油菜花儿味道。她们的脸上有着光泽,眸子里有了憧憬,仿佛是落日的余辉渲染了情绪。她们搂着早已准备好的功放机,平板投影仪,来到院子里的大门口一摆,十分麻利地从大门口的电房里拉出电线,接通电。功放机里嘣哧嘣哧地轰响起来,平板屏幕上就有了婀娜多姿的舞女。这些女人们穿着软底布鞋也的哒的哒地学着视频里的美女扭动着不太柔软的腰肢,拖着一双双修长的腿,不停地和着节拍和旋律在转呀跳呀。这是城里女人特有的爱好,而这院子里的农民工也东施效颦般地学了起来,是那么专注,那么执着。每晚大摡七点多钟,这院子的大门口音乐准时响起,吵得我不得安宁。她们也挺守时,适可而止,大概八点过后,这音乐声戛然而止,院子的平台又恢复了夜晚的宁静。这和城里人有点区别,她们知道自己明天该做什么,晚上还得美美地睡上一觉。

砖   舞(作者: 陈 贻 涛)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到院子里,迎面碰上两男一女。为首的男人长得壮实,黝黑的脸庞,粗壮的手腿,一看就知道是个做事的人。他以为我是施工员,毕恭毕敬地对我说,“我姓李,木子李,我们仨是跟您做事的。旁边单瘦矮小的年轻男人,是他大哥的儿子,亲侄子,他身后的中年妇女,是他的爱人。”我的目光跟随着李师傅的手指,最后落在他爱人的身上。这是个高挑而丰腴的农村妇女。浓黑的柳叶眉,一双大眼睛亮得出人影来。她见我的目光在她灰褐色的脸上停留下来,便把她圆润的嘴唇轻轻地抿着,会说话的眼睛眨巴一下,那神态多么自信而又滑稽,仿佛在说还可以吧。
我微笑着点头问,“你们做什么工的?”李师傅告诉我,他们是做泥水工的,壁灰,砌墙。最后李师傅急切地补充说:“我们什么都能做,只要您吩咐,我们都行。”
我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不是老板,接着问道,“你们家小孩呢?”
“我做了外婆哩。最小的孩子也在读大一了。”柳叶眉脸上泛出酒窝,说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实在没看出来,她是个年近五十的农村嫂子。我窘了,不自然地说,你们家还种田么?
农民就是种田的。种田为大本,出来打工是副业。李师傅补充说,只有把饭碗端在自己手里,心中才踏实,有粮不慌啊。李师傅告诉我,种秧耙田时,女人回家去就行了,农忙时,男人们再回去帮几天忙。这叫种田赚钱两不误!“你太精明了,把老婆当牛用,连轴转!”我打趣对李师傅说。“那就没办法,谁叫她是农民的老婆。”李师傅说完,哈哈哈的笑起来。
其实,在做工的时候,李师傅特别细心地照顾他的老婆。在建筑工地上,一个小工两个师傅,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小工一般是送砖,拌灰,递灰桶。师傅需要什么,小工就给什么。所以说小工比师傅要辛苦,特别是原料比较远,小工就更累。他们仨做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零碎活,这儿要砌几米墙,那儿要壁几平方的灰,搬砖呀,扛水泥,挑沙石,这些重体力活儿都是李师傅帮着做,他生怕累坏了自己的老婆。我见状,开玩笑说,老婆还是要攒着用。“嘿嘿,老婆是自己的,俭惜俭惜,日子才会长久。”李师傅憨厚地笑了。“哼,这么爱老婆,别叫我上工地来了。我也在家里按时刷刷微信,工资到手,自由自在的”。柳叶眉也不含糊,说得很直白。李师傅直起身子,停下手中的活,眯着大眼睛逗着妻子说,“是你不放心我呀!”

砖   舞(作者: 陈 贻 涛)

“去去去,我才不管你的。”柳叶眉脸上泛出红晕。我看着这对诙谐的夫妻,晃了晃脑袋笑了。
下午上工,我没看见他们仨。噫,人都哪去了!我在院子里的十几栋楼层晃悠。来到负一楼的地下室,我看见仨师傅在砌墙。这里的红砖是用叉车送到师傅跟前的,水泥灰浆也是用搅拌机搅拌好,再由专人用斗车送到面前的,这儿没有小工,都是师傅工。在这里砌砖的师傅都是行家里手,他们挥舞的砖刀犹如庖丁解牛的刀,他们手里的砖好像魔术师手里的道具,他们手提红砖的姿势仿佛是弹花匠弹花时的架式,那一招一式特别漂亮,大气沉稳。
突然,我的眼光被另一番景象吸引过去。那是个高挑的背影,她站立在脚手架上,显得更高大。她砌墙的姿势更有一番风味。她低头弯腰,握着砖刀的右手手臂一伸,在身旁划了个半弧,砖刀落在灰桶里,手腕一转,砖刀一剜,在砖刀剜上灰浆的瞬间,她迅速收手抬头伸腰,一气呵成,在身体直立的同时,砖刀已落在墙上,她轻轻一磕,那乌黑的灰浆巴在墙上,然后顺势把砖刀一拖,墙上便有一道起伏的山脉,紧接着又伸手低头弯腰,又是第二刀,墙的另一边又有条同样的山岭。她再一次弯腰,左手也跟着身子伸出去,抓住一块足有五斤重的红砖,右手的砖刀快速伸进灰桶,在她收手抬头伸腰的同时,她的左手右手在胸前相遇,右手的砖刀眨眼间在红砖的两角一抹,左手的红砖就轻飘飘地落在墙上,和原来的红砖粘在一起。接着,她又伸手低头弯腰,右手划着半弧……她的动作连续和谐,没有半秒的缝隙,如行云流水。她低头弯腰或是抬头伸腰时姿势极柔软,有着一种颤影,像是圆滑的舞姿。
我凝目而望,被她优美的舞姿而惊悚。这是我一生中看到最精彩的舞蹈,她把一个粗俗笨拙的砌砖动作演绎成为一个具有线条,具有美感的舞姿,这是何等的功夫啊!这是个伟大的创举。不是我亲眼所见,谁说我都不会相信。
正在我痴痴发呆的时候,一摞红砖,一桶灰浆用完了。她跳下脚手架,朝我走来。我看见安全帽下的柳叶眉,眉下皎美的脸上泛上了醉人的红云。“怎么是你?”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好久没有闭上。“没想到吧。”她淡淡一笑,擦身而过。“你们女人家也会砌墙?”“好多的女人都会砌,而且比他们男人家砌得好。”她双手提着红砖,转过身来,会说话的的眼睛望着我眨巴眨巴。“你为什么要给你老公打下手做小工?”我还是不懂。“有墙砌,要壁灰,我们都是大工,都有五六百块钱一天。没工做,我们才是小工。”她笑了笑,又去提灰桶盛灰浆。
“你为什么不要你老公做小工,他力气大,什么都能扛,什么也能做。”我刨根问底。“做杂工男人二百七八,女人才是一百七八,哪样合算。你真的是个外行。”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滑稽。哦,原来还有性别歧视。世界上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工同酬。我像个小学生突然听懂了老师的讲解,恍然大悟。“还有一个你更不懂。男人要尊严,怎么给女人当小工呢?!”柳叶眉笑得可爱。“哦。”我张大着嘴,望着眼前的柳叶眉,从内心深处挤出一句话,“你太美了!你这个砌砖的姿势太优美了!我简直是品尝了一顿唯美的艺术大餐。”我由衷地感叹着。
“我婶婶的砖舞还没法跟她的慢三快四相比呢。”她的单瘦矮小的侄儿在旁边补充着。“对对,这“砖舞”的名字叫得好。”我刚才一边欣赏一边想给这舞蹈取个名儿,总是想不出来,她侄儿一说,这“砖舞”名字多贴切呀!是呀,在钢管上跳舞叫钢管舞,在街上跳舞叫街舞,还有什么广场舞……这个舞砖的舞叫砖舞,叫得多美呀!“你还会跳舞?”我来了点兴趣,对着柳叶眉笑了。“你们怎么想到在这跳舞?”“下工后,日子还长着哩,男人们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我们没事干,也就只有自找法子寻找乐趣了。”柳叶眉嘻嘻嘻地笑着。“跳舞是城里人生活方式。”我说。
“我们乡下人也可以这样生活。”柳叶眉的大眼睛瞥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现在不是城乡一体化吧。再说,这城里的哪一栋房子不是我农民工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我望着柳叶眉红扑扑的脸庞,笑着,无言以对。是呀,这美丽的城市,这豪华的“中国院子”不都是她们那双粗糙而有力的手建造出来的吗?“我们就应该在自己建设的新城中先过一过城里人的生活,享受一下我们应该分享的快乐!”柳叶眉越说越激动,眉下的双眼乌亮乌亮的,是那么清澈,是那么自信。我望着眼前这位已是外婆的农民工,眼前再次浮现出她那优雅的“舞”姿,觉得她是
那么高大,只可仰望!

砖   舞(作者: 陈 贻 涛)

作者简介:陈 贻 涛     男,笔名一涛。中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爱好文学,八十年代曾有文章在《湖南日报》刋载并获二等奖。现退休赋闲在家,劳作锻炼之余,重拾笔头,写记过往趣事,聊以自娱,偶有文章散见于报刋及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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