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给我道个歉(作者:杲绍祜)

必须给我道个歉(作者:杲绍祜)

我站在法国桐树下。法国桐树干特粗,树皮翻卷,平伸的枝条陡然向高处翘起,稠密的树叶儿筛下花花拉拉的阳光。恍惚间,我感觉自己也站成了法国桐树。终于,我看到长途汽车到镇政府西北角车站停下了。车门打开,一个二个三个……身影在我的眼睛里跳跃,好半天也未抓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我失望的时候,它终于指向一个身着深蓝色中山装的老人。

摩托车靠在法国桐树干上,我扶正了它,摇晃着手,大声地喊,叔,这儿。

叔看到我了,也惊喜地叫起来,佑福。右手向我扬起来,摇动,快步走过来。他左手提着个大包,像拎着一只绣花篮子。庄重的脸上被笑容布了景,黑红的脸上刹时阳光灿烂。

我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大包,没提防打了个趔趄,好沉呀。他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两双手紧握在一起,我立马龇牙咧嘴,脸上五官挪了位,我连连告饶,哎哟哟……我看到叔的手红黑红黑的,上面分布着干痂的血疙瘩。

叔听我叫得着急,脸上冷冷的,似铁。他可能认为我故意做作,生气地甩开我的手。我的手解放了,可五个手指好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同病相怜地攒在一起,差点哭了,假如它们能哭的话。

叔看着我,沉着的脸倏地放晴了,他的手拍在大腿上,啪啪地响。他用大笑掩饰着难为情,你看看,你看看,这……他终于直说了,佑福,你来接我,我这样对你。他摇手,唉唉地叹气,对不起,佑福!

叔是个讲道理的人,即使对待晚辈,哪怕几岁的孩子,错了就是错了,他肯定立马道歉。

怎么能让叔难堪呢,我甩了甩手,故作轻松并且极度喜悦地说,叔啊,你的功夫不凡啊。叔朗声说道,井淘三遍吃甜水,人从三师武艺高,差不离,差不离了。

我推起摩托车。叔把包拎在手里,两手抓着车座,然后左脚在地上一踏,身子跃起,右脚快速地划了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后座上了,然后把包放在胸前。

摩托车嘶吼几声,突突地向回转,三十里的路,一刻钟就到家了。在村口张望的婶子看到了,欢喜地直招手。我停下了。

我带着包骑上摩托车先走了,叔和婶边走边说着话。

回到家,我看得出婶虽然高兴,却显得忧心忡忡。她看看叔,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明白婶的意思,向叔发问道,叔,你现在武艺在身,是否要去寻那个混蛋找回自己的尊严啊,那你下手可要轻点,要是不小心废了他,你会蹲笆篱子的。

叔笑了。他说,我有章程,一切依法行事,他必须给我道个歉,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告诉你们,不达目的我绝不罢休。

我看到婶半信半疑,她的眼睛在叔的脸上扫描,然后移开了,低下头去,好像要寻找掉到地上的针。

叔是个烟鬼。他对烟的依赖无法用语言形容,这让婶子时常不爽。叔结婚那天晚上,闹喜的人走光了,屋子里一片安静。婶掀起红盖头一角,眼睛在屋子搜寻,叔没影了。婶一下子慌了,心里一想,又释然了,可能上茅房了吧,就坐在床沿上等。婶无声地数着数,数到三千,叔还未出现,她不数了,可时间的指针在她心里滴滴嗒嗒地响个不停,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得她头脑晕。她扯下红盖头,屋子里红家具,红窗花,一片喜庆,日光灯发出柔和的白光,映着屋里的什物,涨红了脸。婶站起来,推开门,向外张望,灯光劈开外面锅底一样的黑沉沉的夜色,眼前一片亮,外面一片黑糊糊的,黑暗处好像潜伏着坏人,要对她不利。婶害怕了,用力地关上门,快速地插上门栓,重新坐到床沿,一颗心突突地跳动着,好像跳给耳朵听,耳朵不想听,可不听还不行,声音太响了。

有人推门,婶子惊喜,转身侧向门,轻声问,谁?是果恒吗?偏偏叔故意想吓她一吓,只是敲门,就是不吭声。婶子哭出了声,好像手无寸铁的孤身人旷野中遭遇了狼。叔这才嘻嘻哈哈地说,我果恒,你的白马王子,快开门。

婶子打开门,重坐回床沿,看着叔过来,头偏向另一边。婶感到很委屈,你看咱住在最西头漫野湖中,连个隔壁邻居也没有,新婚之夜你却抛下我一走了之,你去会哪个相好的了?叔还想幽默一下,我是去会相好的,已经好十几年了。他看到婶子满脸泪花,叔嬉笑着道歉,对不起啊,我没烟抽了,去老家拿烟的。你真小胆,我回来,你不用怕了。

婶说,你说你个文化人,不懂吸烟危害健康?叔说,烟就是我的命,没了烟,我的命没了。

那次,叔在外跟朋友吃过饭,喝多了酒,半夜醒来只想抽烟,翻箱倒柜半天,一个烟头也未找到,到商店买,余聋子早就熄灯睡觉了,你喊破嗓子,也叫不醒他。叔急得捶胸顿足,抓耳挠腮。突然,他一下子跳起来,大叫一声,有了。叔想到学校办公室抽屉里还有半包烟,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学校,翻墙而入。一进院子他就傻眼了,放晚学离开的时候,同事忘带钥匙,因有事要迟些走,叔就把自己的给他了。眼下没有钥匙,一切工夫全废了。叔绝望了,烟瘾这个魔鬼揪他的心,扯他的肺,他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青烟!他不甘心地围着办公室转了一圈,发现一扇窗户未插上,叔好像久困沙漠的人发现了一壶水。他爬进去,拿出烟,宝贝似地点上,使劲地吸了一口,每个毛细血管打开了,快乐之门打开了,神仙般的感觉。婶说,以后你尽量少抽些,叔连连点头。

三年前,叔不停地咳嗽,咳得呼天抢地的。到医院去看,医生看着叔右手拇指和食指,黑黄黑黄。又让叔张开嘴,满嘴的牙齿,黑黄黑黄的。医生告诫叔说,你不能再抽了,除非你不要命了,用些中药调理,假以时日,才有成效。

婶哭了。他就是个老烟鬼,嗜烟如命,戒不掉的。家中的顶梁柱要倒了,这个家就要完了。那时叔家姐和弟才刚工作,叔完全清楚自己对家意味着什么。

那天晚上,叔坐在大门口吞云吐雾,烟火在暗夜里闪耀,好像毒蛇芯子在招摇。然后,他回到屋,对着哭成泪人的婶说,孩他娘呀,烟我戒了!他掏出身上的半包烟,扔在地上,一脚踏扁,碾来碾去。婶惊疑地看着叔,跟你过半辈子了,你的德性我还不清楚?没想到从那以后,叔真的一根烟也没抽。

说到这儿,有人会说我跑题了,说你叔维护自尊的事,瞎扯这些作啥。其实,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强调叔无论遇到啥事只要他认准了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那天晚上五点钟,叔从学校回来,对婶说,明天起不用上班了。婶惊异地说,为啥,你犯啥错误,人家不让教啦?

叔不乐意了,老实守本分的人能犯啥错误,咱光荣退休了。整两个菜,我要喝一盅,庆祝一下。当了老师后,叔无论啥时候都会想着教师的身份,从来都是谨言慎行,毕竟还要讲点师道尊严嘛。叔喝着酒,吃着菜,有点兴奋。他说,以前是为党的教育事业拼搏,以后我要为你,为这个家,为我自己活了。叔那天喝了不少酒,喝醉了,呼呼地睡去。

第二天,手机闹铃很负责地把叔叫醒了,叔赶紧洗漱,看婶弄好了饭,坐到桌前,喝粥,吃白水鸡蛋,然后吃了根油条,抹了把嘴,急匆匆地出门了。很快,他又回来了,尴尬地对婶笑,埋怨她说,我退休了啊,昨天我不跟你说过了,连庆祝酒都喝过了,今天你这么早做饭干啥呢?害得我吃了饭就上学校去了。在小区门口,门卫孙师傅问我去哪,我说,上班呀。他惊讶地提醒我,你昨天不是说退休了吗?我这才缓过神来。婶歉疚地笑了,低着头说,习惯了。

叔对退休以后怎么过很迷惘,最后决定去县城逛逛,散散心。叔搭了一辆去镇上的小三轮来到车站,车站斜对面十多米远的那棵法国桐树葳葳蕤蕤的,叔端详了好半天,不住地点头赞叹。中巴车来了,叔随着人流上了车,找了个座位坐下。中巴车好像收容所,只要有人招手,准停,大家习以为常了。走到姚庄,一个矮瘦的中年人和一个粗壮高大的小伙子上了车。中年人看到没座位了,失望地拉着扶手,在时急时缓的车上好像一片风雨中的树叶。车加速,他向后退;车减速,他向前冲。叔看在眼里,替他着急,就站进来,示意他过来坐。这中年人还在犹疑,那个小伙子却漂移一般,身一挺,屁股一摆,开辟一条路来捷足先登了。

叔没想到这个结果,他要小伙子起来。小伙子翻着母狗眼,不满地问,你是不想让位吧?叔说我想让给那个人,他指了指中年人。小伙子很是鄙薄地哼了声,谁坐不是坐,再说,我领你的情——谢谢啊。叔反驳说,我不同意。小伙子更不满了,大叔啊,你再这样说,我告你歧视啊,你不想坐了,让位出来,谁都可以坐啊。你怜惜他弱不禁风,就不感伤我胖得不堪重负?

中年人连连摆手说,我不坐,谢谢。

叔哑了,心里憋屈着。叔教育学生三十年,如今刚退休,竟被别人生冷地教育了。他十分生气,说,不让了,我还想坐呢。那小伙子嘿嘿笑了,你想反悔啊,我问你拉出的屎能坐回去吗?

你……叔没想到小伙子竟说出这样不文明的话来,气得直哆嗦。中年人看看叔,又看看粗壮小伙,左右为难,他看叔被气得不行,终于鼓足勇气凑到叔跟,咬着叔的耳朵说,莫跟他计较,无赖。声音非常低微,小伙子感觉中年人说他坏话,瞪了一眼。中年人装作没看见,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

中巴车继续向前。抱着孩子的小媳妇上车时,县城已经在望了。此刻,车厢里拥挤不堪,早就没座位了,找个站位也很难。小媳妇看到小伙子跟还有空间,就挤到那儿,右臂拥着小孩,左手拉着扶手,随车飘摇。不久,车子减速,小媳妇向前一冲。不料,小伙子大巴掌一下在小媳妇的大腿上一拦,口中叫着小心。小媳妇回头厌恶地瞪了一眼,尽量向前挪了挪身体。小伙子的动作叔和中年人都看在眼里。中年人不吭声。叔可是老师,他气愤地说,对女同志尊重点,谁家没有姐和妹呀。

小伙子正为自己轻薄得逞而洋洋得意,听了叔的话,眼立了起来,手握成个拳头,手臂上的肉疙瘩马上原形毕露。他说,我是助人为乐呢,见人有困难而不救,本应心怀惭愧,还说啥风凉话,啥素质嘛。

叔还要反驳,中年人拉住他,向他示意。叔才住了口,脸涨得红红的,憋了一肚子的气。

车到站了,叔随人流下了车,向前走。不提防,绊了一脚,像被推倒的墙头,窝在地上。叔抬眼,小伙子正挺直着身子,抬着右脚,对着他歪头斜眼笑。口中叫着,走路看脚下,不然,摔散了骨架,就送掉老命喽。叔知道是他使的坏,站起来,走到他跟,说,你绊了我,必须给我道个歉。否则,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小伙子笑了,你说我绊了你,你有啥证据?无凭无据冤枉好人,你不怕我告你个诬陷之罪!

叔依然拦住他,你得给我道个歉,不然,这事没完。

果恒,莫过分啊。你要想给自己添堵,找我算对了。说完,绕过叔,扬长而去。叔望着他的背影,很纳闷他怎么会叫出自己的名字。

看小伙子走远了,中年人才近前来,他对叔说,果老师,您教过我的孩子,我敬重您,才跟你说啊。你可能不认识他,他是咱姚庄的无赖,叫姚大能,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姚大熊。姚大熊欺男霸女,坑蒙拐骗,打过群架,坐过牢,这竟成了他的资本了,凡认识的谁愿招惹他?您还是消消气,莫理它。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叔在车站里想了半天,决定回去,姚大能这样的人,真没人管吗?我先找村里,再去派出所,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

叔坐中巴车到了姚庄,他很容易找到村部,见到姚支书。姚支书竟认识他。果老师,稀客呀,你找我有事?姚支书初见叔,很高兴。他说,我儿子姚山考取中山大学,您在初中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儿子多次跟我提到您,说您对他非常照顾。叔对姚山有印象,心说不仅是你姚山,对谁我不是如此呢。这回事情应该好办吧。叔没有再闲扯,直入主题,把姚大能无理取闹的事说了。

姚支书本来很高兴,一听这事哑了。半天才说,是姚大熊呀,他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没事翻动他干啥呀。你不动它,他微放臭气;你一动它,它的臭气高效挥发,奇臭无比且远扬,如果你运气差些,臭石头动起来了,溅你一身恶水,弄不好还会砸着你,你受的伤害更重了。

你是支书呀,你治下出现如此歹人,你应该尽力改造他呀,你这是变相帮凶呀。

姚支书显然被叔一箭射中要害,伤得很重。他说,果老师,你不知道俺有苦衷呀。从前,告他的状多了,我陀螺似走访、查证,请镇政府、派出所处理。这可惹着他了,没事就找碴,越闹越厉害,终于触犯刑律,蹲了笆篱子。出来后,越发地肆无忌惮。

啊呀,我是大失所望呀。叔调侃姚支书说,放心,我有我的办法,治得了他。

姚支书脸色变了。他说,果老师,你是文化人,好鞋不要踩他那泡臭狗屎,那会恶心你一辈子。再说,你千万不要采取极端手段,否则,受伤的还有你自己。

放心,我有章程,一切依法行事。叔说完,旁若无人地出了村部。

出了姚庄村部,叔坐着中巴车到了镇上,直接去了派出所。值班的黄警官认真做了笔录,告诉他说,我们会调查的,一旦调查清楚了,派出所一定会严肃批评。叔说,他承认错误,还必须给我道个歉。黄警官站起来,如果事情属实,您这个要求是必须的。请留下个电话号码,回去等候消息。叔听了很高兴,派出所嘛,就是管事的,比姚支书强多了。

叔虽然在村小学教书,但对姚大熊还是有耳闻的,劣迹斑斑一青年。叔回到家,让婶炒几个家常菜,特意把我叫去喝一盅。喝酒时,叔就把他和姚大熊的事说了。我把正要喝的一杯酒放下了。我说,叔,你没事惹他干吗?叔高声说,派出所已受理了,黄警官做了笔录,会依法处理的。

过了三天,派出所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叔也没啥事,就到派出所去问。黄警官告诉叔说,这事他给所长汇报了,由李警官负责,他出警还未回来。他抱歉似地说,你看所里人手太少了,只能急事急办,你暂且回家等候。事情有了结果李警官会联系您。叔听了觉得有理,就回来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叔没接到任何消息,他又去了。这次李警官在所里,接待了他。李警官听叔说了事,连连道歉,他说太忙了,关键是还未找到姚大能,事情正在调查中,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叔回了家,又等有一个月,心想应该有消息了呀。他又安慰自己说,兴许他们事多,调查处理了,只是未来得及通知。

李警官一见叔就说,抱歉抱歉,你看这事,太忙了,事实调查清楚了。还是未找到姚大能,只要找到他,事情就能解决。为了表示诚意吧,李警官送叔出了派出所,在门口,向叔招招手就要回去了。这时,叔一眼看到姚大能跩着身子,在路对过向北走。叔的目光在李警官和姚大熊之间跳动,企图建立一个连接。

李警官很尴尬。他高声叫道,姚大能,姚大能,你过来。姚大能过来了。他说,李警官,我是说过请你酒,今天有事,改天啊,说完就要走。李警官更尴尬了,他说,姚大能,你与果老师在中巴车上怎么回事啊。姚大熊看到叔,拍了拍脑袋,好像才想起来。那天回来,我就想到派出所告他诬陷好人,想到果恒毕竟是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丢了面子就活不自在了,卖他个人情,咋还猪八戒倒打一耙呢?李警官一听,用别样的眼光看着叔,恍然大悟似的,好像好长时间被骗,现在终于知道真相了。

叔生气了。他说,你派出所是这样处理事情的?看来我得用我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了。叔说话的语气很重,很冲。李警官严肃起来,他说,果老师,你是人民教师,可不能胡来。叔正气凛然地说,我懂,我有章程,一切依法行事,他必须给我道个歉。

“一切依法行事”,姚大熊笑了,重复着叔的话,又恶声恶气地说,到底是人民教师,执拗得像头驴子。这样跟你说,无论你出啥招,我接招就是了。想让我给你道个歉,做梦。

叔气得直哆嗦,啥话也说不出。

叔回来家有二十天了,绝口不提曾经发的誓,好像彻底忘了。是不是因为武艺在身,心里能容下难容之事了。婶却坚定不移地跟我说,你叔不是那样的人,他这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她每天提心吊胆的,嘱咐我留意叔的动向。

叔的生活很规律。早晨,舞弄着从打麦场东南角的泥塘边拉来的一个碌碡。它被遗弃在那儿,身陷泥淖,早已无人问津了。这个笨家伙,我曾听人议论,少说也有二百斤。叔俯下身,左右手指扣住碌碡眼,两膀一较力,两眼圆睁,两条打弯的腿猛地挺直,与此同时,两臂伸直上举,好像商量好似的,那碌碡一下子跃到了叔的头顶。叔神色不变,数到五,轻巧地一扔,微微气喘。

吃过早饭,叔常到田野去,看着一无望无际的深绿色麦苗被风捋过来,捋过去,若有所思。

这天,叔吃过饭,说,我出去一下。婶和我都看到叔从早上起来到现在神情一直很严肃,好像准备是去做什么大事。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说,叔,你打算今天行动?叔点点头。像要免除我和婶的担心似的,他说,我有章程,一切依法行事,放心。我请求叔带我去,叔笑呵呵地同意了。我看婶长出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下来。

出门前,叔很神秘地递给我一把钥匙。我好奇怪咋有这样的钥匙,柄是一个黑色硬塑形的火柴盒状。再说,家里也没有能用这样钥匙的锁啊。叔笑了一下,如此这般跟我交代了一番。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骑上摩托车带着叔很快到了镇上,叔提醒我车到了中巴站台向左拐,随后又要我赶快停车,我听出叔的声音都变得兴奋了,我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法桐树巨大的华盖下,姚大熊和两个小青年站在那儿,闲聊着,好像在等人。难道是等叔?叔对我说,佑福,你就待在这儿吧。他提醒我说,用好那把钥匙啊。我点点头。

叔走到姚大熊三人跟。叔说道,姚大能,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

姚大熊抬起头,好像是偶遇。他说,原来是果老师,我的记性还行,怎么,要找回面子,划下道道走一个?

我不想怎么样,你要知道,我是老师,我的生活信条就是一切依法行事。只要你承认当初的错误,给我道个歉,我绝不让你难看。

你不依法行事又能怎么样?姚大熊哈哈大笑,吧唧着嘴,很不屑地说,听说你学了两年功夫,很厉害,可你看到没,今天我方三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姚大熊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比他高,一个比他稍矮。

叔不说话,他向姚大熊三人走去。姚大熊带来的两个人散开来,身子半蹲着,拉开了架势。姚大熊退到远处观战。个高者举拳向上,抡起来直取叔左腮,叔一把捽住,向上一用力,对方被提溜起来了,两条腿直划拉,好像溺水了。身形稍矮的那个,伸腿划弧一个扫堂腿。我暗为叔担心,叔浑然不觉,那家伙的腿与叔腿相碰,立马两手抱腿,呼爹唤娘。姚大熊看这情形,只得近身,与叔短兵相接。我看出来了,他们根本不是叔的对手,只是虚张声势,勉强应付。

打了一会儿,高个子大胆近前,握拳直捣叔的腹部,叔伸手成掌迎过去,攥住他的拳头借力上提。矮个子攻上来,叔只得把个高者胳膊一拧,甩出,那人夸张地惨叫,直滚到姚大熊身边。个矮者受了一惊,呆在当场。姚大熊两手攥住那条伤胳膊发出狼叫,那人惨叫声更加凄厉。姚大熊问道,你胳膊怎么了?那人在大声叫疼中回答,我的胳膊使不上劲,好像断了。姚大熊大声对叔说,果恒,你无故伤人,犯法了,恭喜你啊。姚大熊很是幸灾乐祸。

叔愣在当场,好像懵了。过了半天,才跑过去,和姚大熊把那家伙扶起来。那家伙呲着牙,瘪着腮,嘴里像蛇一样地丝丝有声。他的右胳膊像一条被狂风摧折的树枝,耷拉着。

我奔过去,听到叔的呓语,我根本未用力。我有章程,一切依法行事,咋会这样呢?他的脸皱成个苦核桃。

嘿嘿!你下死手,还诡辩,一副可怜相,骗鬼吧。姚大熊说,又瞅瞅我,说,你还带着个帮手,打了埋伏。走,到派出所说清楚!

叔并没有马上开步走。他说,姚大能,待会儿到派出所,你承认错误,给我道个歉,我就原谅你们。否则,这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我看到叔笑了,笑得很有些阴险。

啥!姚大熊的脸都仰到天上了。狞笑着叫,你做梦!你打伤人了,得蹲笆篱子。

叔有点蔫头蔫脑,他灰心丧气地说,姚大能,咱这事扯平了,你的朋友胳膊折了,我们两清了,咋样?

啥?半夜娶媳妇,净想美事了。你三番两次到派出所诬告我,这事本来不能算完,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我能跟你善罢甘休?

叔头低下了,好像在沉思,他低声下气地说,那,这位兄弟的医药费我包了,我再给你道个歉,咱两清,可以吗?

我一听心说叔这是咋了,我装在口袋里的手向叔使劲地晃了晃,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叔瞪了我一眼,然后对我眨了三下。我明白了,叔是让我看他眼色行事。

姚大熊更得意了,他模仿着叔的口气,口技表演似地说,我有章程,一切依法行事。走,咱们去派出所说道说道。看叔不动地方,他吆喝着叔说,走吧。

姚大熊让叔走在前面,他跟着,好像押解犯人。他的两个同伙,受伤的被另一个人扶着,歪拉歪拉地紧跟着。

姚大熊找来李警官,他傲慢地说,李警官,这回一切真相大白了。这果恒真是有辱老师的斯文身份,三天两头到派出所诬告我,这你是知道的。刚才我跟两个朋友在车站等车,准备去县城办事,被他遇见了,拦住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大打出手,竟打折了我朋友的胳膊。他还有一个帮手,他向李警官指了指我,果恒的侄子,叫果佑福。

李警官显得很沉稳,根据姚大熊的提示,问了叔不少问题,然后沉下脸来说,事情终于一清二楚了……

叔打断了李警官,说,事情真的一清二楚,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啥?李警官生气了,嘴撇得能挂油瓶。他说,我查问了半天,被你一句话否定了,现在当老师的,都不会讲理了?

叔这回没有申辩,从我手里拿过那把奇特的钥匙,晃了晃,说,知道这是啥吧?

姚大熊鄙夷地撇了撇嘴,不就是一把怪模怪样的钥匙吗?在哪捡的,捡到要交公啊,你说你这是啥思想觉悟,根本不配做老师。幸亏你退休了,不然,你还要教多少年误人多少子弟!

告诉你,叔不理会姚大熊的嘲讽。他说,这是钥匙式微型照相机,刚才,你的所作所为都被照进去了。是你——折断了他的胳膊,不——是——我!叔瞪着姚大熊,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地说。然后看着李警官,很有些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那个疼得呲牙咧嘴的折了胳膊的家伙口中吸着气,苦着脸说,我曾在宾馆打过工,见过这东西,确是微型摄像机,这个老家伙,跟我们玩起了高科技!哎哟。

姚大熊惊呆了。好嘛,一个教书先生,都走到科技前沿了。他捶头顿脚,唉声叹气。

一切真相都被这钥匙拍摄了。叔对李警官说,您要调取它非常容易。

李警官没作声,眼睛望着姚大熊,目光冷得像一把冰刀。

姚大熊扁着嘴,吸溜着气,翻着白眼,看着叔,又瞅了瞅李警官,像一个吹得极大的气球被人刺个洞,彻底泄气了。

嘿,我没想到叔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学会玩人了。看着姚大熊脸一阵白又一阵红,心里说不出地畅快。

姚大熊看着叔手里的怪模怪样的钥匙,又看着一脸严肃的李警官,嘴唇动着,干咂着嘴唧唧歪歪半天,话终于出口了:果老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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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1-10-28 01:26

    这篇大作很有故事性,写出了果老师宁折不弯的性格!赞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