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在汴京,嫁给了门当户对的赵明诚。夫妻俩都爱读书,经常玩一种“赌书”的游戏——猜某个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页,赢了的人先喝茶。她记性好,总是赢,一笑起来,茶就洒在裙子上。那样的日子,连茶水渍都是带着香气的。
他们的烦恼,顶多是今天买的碑帖不够完整,或者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太快,还没好好欣赏就落了。她写的那些词,什么“绿肥红瘦”,什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在当时看来,已经是天大的愁绪了。
直到金兵打来,一切都变了。
那是建炎三年。赵明诚任江宁知府,城中叛乱,他竟“缒城宵遁”——用绳子坠下城墙独自逃跑了。留下她和全城老百姓。虽然后来朝廷未深究,但这件事像一根刺,扎破了这对文人夫妇用诗词和金石编织了二十八年的美好幻象。李清照没有在诗文中直接指责,只是后来经过乌江时,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锋芒,何尝不是对丈夫、也是对往日自己的审视?让她无尽心痛的是丈夫的懦弱。后来他病逝在逃亡路上,李清照突然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逃难的时候,她才发现曾经珍视的东西有多重。十五车的藏书字画,带不走,只能一件件扔掉。看着丈夫亲手收集的文物被抛弃在路边,她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想留就能留住的。
真正的苦日子这才开始。战乱中,她一个女人带着所剩无几的藏品,成了谁都想咬一口的肥肉。亲戚骗她,邻居偷她,连租房子都要防着房东打她文物的主意。有次她借住在农家,半夜墙被挖了个洞,最后五箱最珍贵的藏品就这么没了。
她开始看到以前从没见过的人间。路边饿死的孩子,被金兵抢走的姑娘们的哭喊,还有那些饿极了交换孩子吃的人。每到夜里,这些画面就在她眼前晃。这时再想起自己年轻时写的那些“闲愁”,她只觉得脸上发烫——那时候的自己,鲜花锦簇,不识人间疾苦;眼下的自己,颠沛流离,尝遍世上辛酸……
快五十岁的时候,她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再嫁了。不是因为爱情,只是太累了,想找个依靠。谁知嫁的人盯上的是她剩下的文物。发现真相后,她干了件更大胆的事:把丈夫告上了公堂。按照当时的法律,妻子告丈夫,就算赢了也要坐两年牢。
她在牢里待了九天,被朋友救了出来。外面说什么的都有,骂她“不知廉耻”“晚节不保”。没人知道,这个“不知廉耻”的老妇人,只是想守住前夫没整理完的书稿,守住那些快要消失的文明碎片……
晚年住在杭州一间漏雨的房子里,李清照还在整理《金石录》。有天下雨,屋里到处摆着接水的盆碗。她看着水里晃动的影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汴京的家里,她也是这样看着水盆,不过那时接的是花瓣上的露水,用来研墨写字。那时的她以为,人生不过是这样——在书斋的静好岁月里,用最精致的语言,捕捉最细微的愁绪。
她摇摇头,继续埋首书稿。雨声渐渐小了,街上传来卖花的声音:“栀子花——白兰花——”调子拖得很长,像在叹息。
那些精致婉转的诗词,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只有桌上这些快要完成的书稿,还带着温度——那是她从破碎人生里,一点点捡回来的,不会熄灭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