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老家前院住着曹家,男主人叫曹传祥,按邻里辈分我称他一声大哥。他是村里响当当的“算盘王”,十里八乡都知其名。曹大哥有四个儿子,名字连起来颇有意趣:长子曹久海、次子曹久江、三子曹久河、四子曹久溪,如水流般各有风貌。
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居是搬不走的缘分。处得和睦的邻居,好比自家院里的春天,总能让人心里亮堂,日子也少了许多难处。长辈们交好,子女自然亲近,这份情谊甚至能传到下一辈——我家和曹家,便是这样一路暖过来的。
曹久海的岁数与我哥相仿,如今已是82岁高龄。他在1962年应征入伍,1965年复员回乡后,便担起了燕子埠村党支部书记的担子。那会儿正赶上“学大寨、赶昔阳”的热潮,他领着乡亲们挖河修渠,把旱涝不保收的山坡地改成了能种水稻的良田,硬生生让“旱死涝亡”的穷地长出了希望。后来徐州马庄煤矿招工,他成了拿“硬本本”(固定工资)的工人,在当年可是人人羡慕的好差事——那会儿只要当上工人,上门说亲的姑娘能把门槛踏平,这话半点不掺假。
久海家大儿子小燕满月时,全村都收到了他送的红鸡蛋,每家最少九个。单是我们四队,他就送出了几百个,成了村里红鸡蛋送礼的“纪录保持者”。他当时住我家前院最东边的两间草房,爱人叫任影。那会儿每到春季,就有小贩挑着小鸡小鸭进村,都是先让乡亲们把家禽领走,等秋天再来收钱,登记个名字就行。有回小贩问任影叫啥,她答“任影”,小贩当即笑了:“大姐您真会开玩笑,秋天我来收账,总不能找‘人影’要吧?满世界都是影子,我哪儿找去?”任影赶紧解释“是这个‘任’”,小贩这才明白,笑着登记了名字。
老二曹久江,是我们队里出了名的“学霸”。他性子文静得像个姑娘,除了读书,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扑在课本上。初中毕业时,他考上了粮食学校,成了我们队乃至全村第一个“状元”——这喜讯像长了翅膀,几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小山村,人人都说“咱村飞出金凤凰了”。
后来久江调到徐州矿务局工会工作,为人正直,做事从不偷懒。他还写得一手好诗,我至今能背出几首。比如那首《晨行》:“春风拂旭困意散,流水送我小桥边。枝头百鸟唱晨曲,水中游鱼戏浪翻。”还有一首写离家的:“春风送我来,豪情满胸怀。一路欢笑一路歌,飒爽又气派。春风送我来,银针灯下摆。母亲为我做衣裳,儿目热泪淌。春风送我来,豪情满胸怀。无奈跳起飞车舞,愿洒血汗建家园。”字句里都是真性情。
老三曹久河比我大一岁,1954年生,属马,是我的上届同学。上初三那年,他因腿疾退学在家休养,却迷上了练大字——练字时能到“忘吾”的境界,连腿上的疼都忘了。他从毛笔入门,先练隶书,再攻楷书、行书,对着颜、柳、欧、赵、王各家的字帖反复临摹。每天从早到晚,就守着一张书桌,从一点一横开始练,写错了就重来,用过的废纸堆得有半人高。他二哥心疼他,常给他寄练字纸,实在没纸了,他就用旧报纸写。就这么练了几年,他不仅摸出了自己的写字风格,连腿疾也慢慢好了。
后来他常说,练字给了他三样东西:一是添了文雅的兴趣,把业余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二是陶冶了情操,心变静了,眼界也宽了;三是提升了审美,身上渐渐有了和旁人不一样的书卷气。我那时候每天放学,总爱去他家看他写字,看着他笔下的字从生涩到流畅,再到后来自成一派。没过多久,他就成了公社里有名的“书法家”,公社写标语、刷墙字,总少不了找他。这正应了那句“业精于勤,铁棒磨成针”。
再后来,久河成了燕子埠小学的老师,之后又改行到乡政府财会所工作,直到退休。1976年3月我入伍参军,同年6月,他竟用信封给我寄来了他家种的月季花和几片绿叶。我在部队收到信时,拆开一看,眼泪当即就掉了下来。我把花瓣和叶子小心夹在笔记本里,一留就是五十年。如今花和叶子早已枯黄发霉,但那年青春里的情谊,却半点没褪色。1979年春天我从部队探亲回家,还和几个同学在他家的月季花前合了影——花后面的墙上,正好写着“人正青春花正红”的标语,成了最好的纪念。久河后来有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老四曹久溪是1958年生,属狗。从初中到高中,我俩不仅同班,还是同桌。那会儿的我们,一同上学放学,一同割草拾柴,一同去河里游泳摸鱼,连玩耍都形影不离,唯一分开的,只有吃饭睡觉。同学们都笑称:“曹久溪十步之内必有徐敬军,徐敬军十步之内必有曹久溪。”我们还总爱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从课本聊到国家大事,观点总能说到一块儿去。学校放寒暑假时,我们还一起在学校值班守校。
看戏、看电影、逛台儿庄庙会,我们也从来都是一起去。1976年我入伍后,他在1976年高中毕业,1978年国家恢复高考,他一举考上了济南铁路学校——我们班当年就考上了两个人,另一个是刘志贤同学。分开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信里说的都是工作学习的琐事,也聊心里的苦与乐、愁与爱,互相鼓励,也互相倾诉乡愁与思念。
1979年五一节,我提前几天探亲,特意从徐州坐火车去济南看他。在济南住的那一夜,我们一起逛了大明湖,登上了湖里的历下亭——“四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半城湖”的景致,至今还在我脑子里清晰着。我们还去了趵突泉,逛了金牛公园。有件小事我一直记着:那天我们在饭店吃饭,刚上了包子,就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过来讨饭,轻声说“大哥,能给我两个包子吃吗?”久溪二话没说,就把刚上桌的热包子递给了她。女子看见我们抽烟,又小声问“大哥,能给我一支烟吗?”久溪又递了一支烟给她,还帮她点上了火。他当时的样子,我至今没忘。后来我们在济南火车站分别,各自踏上了归途。
久溪参加工作后,先是被分配到邳州八义集火车工务段,后来调到邳州火车工务段任书记,再之后又调到新浦任书记,最后在上海铁路局徐州铁路工务段工会主席的岗位上退休。他一辈子工作兢兢业业,做人诚诚恳恳,心里装着善念,对公家的事从不含糊,行得正、坐得端,单位里的领导和同事都对他评价很高。他生活俭朴,从没忘本,对自己要求也严,始终没丢了农村孩子的本分。
1988年我转业到邳州农行徐塘营业所,巧的是,久溪的老岳父正好在徐塘乡当司法助理。1996年,我调到邳州农行营业一部,办公地和久溪的单位只隔了十几米——按邻里辈分,他得叫我一声“叔”,就这么着,我们在邳州同城又一起工作了十多年,直到他调到新浦、徐州,才算分开。
去年我回老家办事,返程时从徐州坐夜间火车,久溪特意来送我,陪着我上了火车才走。等他回到家,都快夜里一点了。想想这一辈子,我们既是邻居,又是伙伴,更是知根知底的知己——能有这样一个“知吾心者”,是一辈子的福气。
回忆起这些往事,心里满是感慨。从天真的童年,到风华正茂的青年,再到风雨里打拼的而立之年、勤勤恳恳奋斗的壮年,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来的“泥孩子”,总像山葡萄一样想着向上攀,像小鸟一样想着往高飞,总想把心里的理想、梦里的日子,一点点变成真的。
现在才更明白:一辈子能遇上好邻居,是运气;一辈子能有好伙伴,是福气。这份情,比啥都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