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的乡野间,家庭成分如同一道无形的界标,不仅标定着一家人生存的空间维度,更在政治处境的明暗、经济分配的厚薄、子女发展机遇的多寡上,划下难以逾越的边界。”中农”二字,将我家框在不上不下的境地——既无”红五类”的光鲜,亦无贫农的体恤。单姓人家的孤影,在成分论高光时候,尤为清寂。
懵懂少年时,我已感知这成分的分量。对所谓贫农,尤其是三代以上贫农的家庭,竟生出些羡慕乃至敬畏;对成分与我家相似的,莫名亲近;对集体中受不公、遭委屈者,自然抱以同情。成分俨然成为人群的分水岭,这些认知,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隐忍生存烙下的印痕。比如筛土粮、拉耩子、扒河泥,诸般耗力的营生,似与成分有着天然的牵绊,生产队总能有一万个理由,不厌其烦地安排给我等非贫农成分的家庭。生产队的理由永远充分,而我们的隐忍,不过是对生存规则的无声确认。
谋求发展的机遇,更被成分这道无形的墙阻隔。参军、招工,乃至生产队里记工分多、体力消耗小的轻省活计,于非贫农成分者而言,似当是难以企及的美差。向外拓展的门道走不通之际,便不得不转向内心寻找出口。因为,生存下去,乃至能好一点生存,这个人性之光不会泯灭。
“灯下课读度良宵,歌诀妙技显奇效”。迎考岁月,我与发小俊明共守一盏油灯。在借他伯父那间茅草屋里,他把史地知识要点编成歌诀抄在一张大纸上,贴在墙上,我俩目之所及,即默记一遍。我把数学公式,三角函数中几十个公式,由易至难排列出来,互相提问。落榜时相互鼓劲,从不懈怠。鏖战、酸楚、蓬勃,繁复交替。这并非志存高远,而是生存危机中灵魂的振作与尊严的呐喊。几经逆挫终于”上岸”,仿佛完成了一场精神的挣脱。
我们大学毕业时,时代已驶入八十年代中期。此后宦海沉浮,早年际遇的印记愈发清晰:供职所需的明察,源于筛土粮时练出的甄别力;应对困局的坚韧,脱胎于拉耩子时养就的持重;体察人情的细腻,沉淀自遭轻慢时默默咽下的委屈。这些识见,实为过往生存的馈赠。
如今退居闲处,临帖时笔锋的收放,总与当年困厄中习得的隐忍与奋扬暗合;写作时思想的沉潜,亦映照着几十年之积淀。可以讲,际遇,规定、影响着生存。
命运投下的弯弯曲曲,本就有多面性。成分既是时代造就的坚硬界限,将人分出等差,赋予不同境遇;劳作的艰辛既会消磨意志,亦因其反复磨砺,让人练出辨识世相的眼力。正向与反向力量相反相成,巨石横亘,挡住出路,如选择向上运动,那石头正好垫脚。
际遇,随机偶发,玄奥莫测。考之,未必然,亦未必不然。起落顺逆,都是自己的风景。生命从不是预设好的程序,没有百度地图可导航的确定路径。
际遇的真意,它很难以坦途相赠,常在人与困顿的反复博弈中重塑人的骨相。命运的考验愈烈,接住时沉淀的心力愈沉。”走下去”的信心、节奏,总把生活的碎片连接成属于自己的图案。
所有的际遇,无论时光、事与人,都是自己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