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鸡子

 作者:高波

 水鸡子

六保河边,藏着一个“花园里”,是花农在政府提供的棚屋里培植花圃。各种各样的花几乎都有。——这名字似有魔力,六保河沿岸,也沾了这名字的光,散步时候,感觉自脚下展开了一幅绿锦般的画卷。槐花清芬,苦楝花淡紫,前些时写的紫薇花,正满树团簇粉红,摇曳于水光柳绿之上。饭后信步,我顺着河岸,忽见一条绿地毯铺成的小径蜿蜒入水岸深处,不由循路而下。果然别有洞天:浓荫蔽日,水声低语,浓浓暑气竟被隔绝于外,成了清凉幽静的一处天地。

我靠近水边,轻步挪近芦苇丛边,忽闻其中窸窣有声,屏息凝神,终于窥见一只水鸡子正隐藏于其中,静静伏在巢上。我向来只顺嘴呼它“野鸭子”,今日才恢复它的真名“水鸡子”。那羽毛浸染着水的深褐,颈项却悄然束着道暗红纹路,如暗藏的朱砂痕;喙尖一点橘黄,倒像衔了枚微小的香蕉片。它周身披着水光与草影编织的迷彩,几乎融进了摇曳的芦苇丛中。唯有目光炯炯如电,警惕地扫视水面,仿佛能穿透浮萍,洞察水下的一切动静。这眼神里浮沉着一种古老而无声的警觉,仿佛是从水波深处、从芦苇丛中世代积淀下来的生存本能。

凝神观察,原来它正伏在巢上孵卵,那巢就浮在近岸的水面上,由水草、断苇枝与柔软蒲草精巧编织而成,随水波微微起伏,宛如摇篮。它蜷伏的姿态显出全然的沉静与专注,只有腹下绒毛的细微起伏泄露了生命的暖意——那里正有一枚枚卵在等待苏醒。此情此景,令我心头如被水波温柔拂过,荡开层层涟漪。这水鸟的巢,竟这般安稳地浮托在流水之上,竟如一座无惧风雨的小小方舟,载着生命延续的期待,在水上轻轻摇晃。

后来,常常看见一只水鸡子,身后领着几只初生的小水鸡,如小小的绒球漂浮在水上。母鸟沉稳在前,小水鸡们则缀行在后,歪歪扭扭地划水,不时笨拙地低头啄食水面浮游之物。母鸟不时停驻,侧目回望,叽叽叮咛,又似在耐心等待。这般景象,宛然一幅水上的“教习图”,母鸟便是那辛劳的启蒙者,在粼粼波光中,将生存的技艺一啄一饮、一浮一潜,细细传授给稚嫩的后代。

然而,这清波之下也暗伏着无声的杀机。时常毫无征兆地,水面某处猛然裂开一个漩涡,水下突然张开贪婪之口;紧接着一道银亮的脊背迅疾掠过水面,快如一道闪电,旋即沉没。水波兀自激烈震荡着,原先浮游于此处的一只小水鸡却已无影无踪,只余下几圈徒然扩散的涟漪——一切都发生得迅疾而悄然,如同一个短促的休止符,瞬间吞噬了生命的余音。水面旋即平复如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目睹此景的我,心头徒然坠下一块冰冷的石头。

这静默的悲剧,竟被岸上垂钓的鲁师傅悉数看在眼里。他常坐于河边柳下,烟斗里逸出悠悠青烟,如叹息般散入空气:“那只母水鸡子啊,年年都孵出好几窝小水鸡,可你瞧瞧,哪年真能剩下几只长大?”他摇摇头,目光投向那重新归于平静的水面,语气里沉淀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无奈,“大鱼要吃,水蛇要缠……这水里的营生,艰难着呢。”他的叹息仿佛不仅为水鸡而发,也轻轻触动了世间所有脆弱生命那根紧绷的弦。可不是吗,人世间,也有许多弱势群体需要关注。

原来这粼粼波光之下,生存的搏斗永无休止。那母水鸡年复一年,如同恪守某个古老而悲壮的契约,执着地孵化、守护,又年复一年,目睹新生命被水流中潜藏的无情之口吞噬。那小小的浮巢,竟成了水波之上既充满希望又承载伤痛的祭坛。它俯伏于巢上的身影,仿佛凝固成了水岸边一尊活着的雕像,以沉默的坚韧,承受着生命传承中必然的损耗与失落——这姿态,竟隐隐映照出某种伟大母性的轮廓,在每一次低头守护里,都无声地镌刻着自然法则里最令人心折的悲悯与顽强。

日复一日,我竟也成了这河岸的常客。清晨薄雾未散,我踱步而来;黄昏夕阳沉落,我仍流连不去。心绪渐与这水波、这鸟影缠绕一处。某日,我竟发现那母水鸡似乎也认得我了。它不再如最初那般一见人影便迅疾潜入水中,反是隔着一段安全的水域,以它那沉静如水的眸子,远远地与我相望。那目光中,似乎少了几分惊惶,多了几分审视与确认。人与鸟之间,竟在这不惊不扰的凝望中,悄然架起了一道微妙的桥梁——这无声的默契,是无数个晨昏彼此尊重、互不侵扰结成的露珠,虽然脆弱,但很晶莹。

这片水域的恩惠,滋养的何止是水鸡?岸上槐花飘香,苦楝淡紫,紫薇盛放如霞,更不用说岸边垂钓者的收获,晨练者肺腑间的清气,孩童戏水时的笑语。六保河,它慷慨地以绿荫、以花香、以鱼虾、以凉风,润泽着周遭的生灵,无论翅膀是否生自此处,无论脚步是否常驻岸边。人与鸟、与树、与流水,竟在一种无言的契约下,共享着这方水土的滋养——这共生之妙,宛如大地自身平缓的呼吸,无声却维系着所有生命。

又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我再次踱至水边。水面浮萍如旧,芦苇轻摇,然而那只我早已熟识的母水鸡和它的小小浮巢,却杳无踪迹了。只余水面空荡荡地映着天光,仿佛那里从未有过一个执着守望的身影。我心头掠过一丝怅然若失的空茫。岸边的鲁师傅也觉察了,他放下钓竿,烟斗在晨光里明灭:“兴许是挪了窝,也兴许……”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目光投向水天相接处那一片苍茫的虚空。

我长久伫立水边,凝望着空茫的水面。水鸡子虽已隐遁,但水波依旧,绿意仍浓,六保河的生命脉搏并未停歇。那曾载着孵育与守望的浮巢,终究消隐于流水,连同那母鸟执着的身影,一同沉入了时间深处。然而,那水光中凝视我的眼神,那苇丛间无声的守护,已然在我心底扎下根须,如岸边那株老槐的年轮,如水边那棵老柳的根系,默默刻录下生命最本真的韧性。

是的,水鸡子隐去了,可它曾竭力守护的那份生机,并未随之沉没。它年复一年的悲壮努力,连同这水岸上所有的生息,终将汇入更浩大的生命循环——那是一种沉静而磅礴的共生图景:万物彼此缠绕,彼此成全,如河水奔流,永不止息。

是呀,生命之路原非坦途,但那些芦苇丛中无声的坚持,那些水波下凶险的搏斗,终归如落花沉入泥土,默默滋养着岸上更葱茏的绿意。水鸡子的巢虽随波而逝,它曾以体温孵化的温热,却已融入这条河流的体温里——原来自然以微末生灵的坚韧为笔,在不动声色间,写就了生命最辽阔的共生诗篇。

我们不过偶然行过这水畔,唯有以珍重之心守护这相遇的绿意,方不负那芦苇深处,曾有一双眼睛,与我们隔着粼粼波光,交换过对生命清澈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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