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梦魇(作者:高福岗)

空巢梦魇(作者:高福岗)

冬阳把一片亮色送进屋里。老栓头挪动着虚弱的身子,端起茶碗将几粒镇痛的药丸送进了嘴里,然后又将一件半旧的黄大衣披在了肩上。

打开房门,一股刺骨的凉风灌进了脖颈。一夜寒流,东墙跟那棵老槐树叶片全无如虬龙盘枝;干枯而细碎的树叶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随风翻卷,几根洁白的鹅毛在半空盘旋。一种难以名状的凄楚与孤寂油然而生。

一年前的一场大病,不仅改变了老栓头开朗豁达与风趣幽默的秉性,还几乎要了他的老命。他原本强健的身子开始萎缩佝偻,神情变得呆滞。总感到一个阴影在左右着他。

今夜他患了一个梦魇,被折腾了半霄,直到鸡叫。折腾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死去多年的老伴。恍惚中她好似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清秀俊俏,白皙的脸庞笑容可掬。她问:“儿子这些天没给你寄钱来?”

“没有,儿媳妇来电话说,老板把钱押着,等到春节一块儿发!”

她又问:“俩闺女也没来接你去过两天?”

“咳!人家大家大口的,再说我到城里过不惯!”

“来吧,别再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边儿有锅有灶,我还能像以前热汤热水地伺候着你。省得拖累着孩子。”老婆子说着还抹起了眼泪……。

空巢梦魇(作者:高福岗)

老栓头依偎在门框上,回味着老伴的情真意长:“这死老婆子,还再牵挂着我!”温热的泪水随即模糊了双眼。他蹒跚着来到了堂屋东山头的巷子里,将一把杂粮撒到了鹅圈,这是院中唯一能和他作伴的生灵。接着又摸过一把竹扫帚,打扫起了院落。

干枯细碎的槐树叶,在老栓头笨重的扫帚下“哗哗”作响,一种失落与惆怅随之涌上心头:病来如山倒,自从患上了那种该死的病,已经花去了儿女们十几万块钱,至今还靠吃药打针支撑着这副老骨头架子。想想如此这般痛苦,倒真得不如随着她去了。

几只灰喜鹊“喳喳喳”地在老槐树的枝梢上点头翘尾。老栓头抬头笑了笑:“送行啊!”其实,老栓头把生老病死看得很透。他父母生他时早已夭折了两个孩子,要不是母亲咬掉了他的一根脚趾,父亲又用线绳将他栓在了床腿上,恐怕他的小命也早已归天。去年他有病时就对儿女说,人到七时古来稀,到旬头了,你们谁也拴不住我喽!

刚服的药丸开始发力,老栓头似乎精神了许多。他回到房中洗洗漱漱,又从衣柜中取出了俩闺女合伙给他置办的一件藏青色尼子大衣和一双铮亮的黑皮鞋,端详了许久。

空巢梦魇(作者:高福岗)

老栓头豁达开朗幽默滑稽的性格村人尽知,一生中他闹出多少笑话,说出多少稀泥腔谁也说不清楚。出了大门一踏上村道,他这身异常的装扮就引发出一拨又一拨的玩笑。张三问:“老栓头,今天你玩得是哪一套?穿得给入殓的样!”

老栓头笑容满面毫不介意:“你能看得出来?”然后就和张三一起哈哈地大笑起来。

“入殓了还往哪跑的?”李四问。

“去小市场吃包子喝辣汤!”

“再烂一顿粮食?”王五打着诨。

“拼了,哈哈不能当个饿死鬼哟。”

村西头农贸市场上的包子铺是老栓头的邻居马娘娘所开。来到包子铺,已是八点多钟,吃早点的人比刚才少了许多。老栓头专门找了一个上位坐下,好似仙风道骨。马娘娘一楞,差点把手中的一碗辣汤泼在了地上:“老栓头,你这是……”

“表婶子,别再喊我外号,叫我一回大名。”老栓头一脸正经,将手中的筷子敲打着桌面。

“咳!今儿怎么……改常啦?”

“趁着我还能听到,喊我一回大名!”

“哈哈哈,申拴柱,其实你这大名跟小名还不是一个熊样啊。”马娘娘说笑着就将那碗热气烫烫的辣汤端到了老栓头的面前。

“再来一笼包子,大笼的!”

“能涨得(吃)了吗!”

“今天放开肚皮吃,连以前的帐全结了!”老栓头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笑嘻嘻地放在了饭桌上:“这是政府发的!”

“行啦行啦,没说你赖帐。”马娘娘手里攥着抹布并不伸手拿钱:“你先装上,等到晌午顶,我让你表弟上你家借洋镐时,一块把零钱带来!”

“也……行。”老栓头咬了一口包子,顺口答曰。

……

晌午时分,马娘娘的小儿子三胖子要劈木柴,还真得如期而至。

三胖子先是打开了老栓头的大门,院子里一片寂静。突然几只白鹅引颈长鸣象一阵旋风似的扑了上来。

空巢梦魇(作者:高福岗)

“老栓头,快给我撵鹅,老栓头!”三胖子的呼叫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好顺手操起了那把竹扫帚,驱赶着鹅群。接着又打开了紧闭着的堂屋门。

昏暗的堂屋里一片阴森,凉气袭人。正中间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卷油腻腻的零散钞票,一旁靠着那把锋利的洋镐。三胖子一转脸刚要再喊一声老栓头,眼前的一切却让他魂飞胆丧:穿戴整齐地老栓头已吊在了东间的房梁上。

三胖子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大门外。鬼哭狼嚎似地呼叫着:“快来人啊,老栓头上吊啦!”

老栓头还是早上外出时的那身打扮,只是青色的毡礼帽滚落在地上。指头粗细的麻绳,死死勒住他的脖颈,几根蚯蚓一样的青筋盘绕在绳扣下。他的舌头搭拉到下巴,一条腿微跷着,另一只半握着的拳头悬在头上。看得出在他将绳子套上了脖颈登翻了脚下的条凳那一刻,就有了悔意和求生的欲望,只是力不从心为时过晚。年过八旬的族长看着老栓头平躺在床上蜷缩如虾的躯体,不禁吁了一口气。他试图捋直老栓头的胳膊腿,无奈早已僵硬缩筋。老族长老泪纵横:“拴柱啊,你的爹娘栓住了你,怎么一群儿女就拴不住你了呢!”

空巢梦魇(作者:高福岗)

老栓头下葬的那天,太阳躲进了云层,零星的雪片儿随风飘洒。门宅前两顶白幡,在低迥的哀乐中摇曳;老栓头的儿子闺女顿足捶胸,哭得死去活来。平日里与老栓头朝夕相伴的几只白鹅,仿佛通了人性,在老栓头的棺材被抬出村庄时,突然引颈长鸣、双翅扑地疯也似地追赶着送葬的人群……

(9)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

评论列表(5条)

  • 书签
    书签 2020-06-19 16:28

    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 龚向文
    邳州文化网编辑 2020-06-18 20:05

    :qiang: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0-06-18 19:10

    看了让人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啥滋味,人老单怕病来磨!文中老栓头一辈子幽默爱开玩笑,临死也不苦眉皱脸,反让人又认为他在玩笑,谁知他心里的苦啊!这篇大作,人物心理刻画细腻,如慢火熬出的参汤,越品越入心入味!绝了!大赞喝彩!赞赞赞赞!

  • 陇东之春
    陇东之春 2020-06-18 18:07

    谢谢文化网的编辑和各位文友的关注与支持

  • 自信人生
    自信人生 2020-06-18 17:30

    高主席的这篇小说写的真好!人物形象,心理活动,故事场景,都描写得惟妙惟肖,真实感人。读后,让人思绪万千!老栓的命运,是现如今农村很多留守老人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