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连载之四)

作者:吴天敏(河南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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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离开山里到城里,我的梦多了起来。
我梦见自己摔下山崖,胳膊撕心裂肺的疼着。醒来却见夜凉如水,月光映着玻璃洒在我身上。我侧着身子睡着,将那条伤臂压在身下,疼痛难忍。我知道大山又在召唤我了,它想我了,它呼唤着它刻在我灵魂中的印记。许是父亲也感应到了什么。进了门,他便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上了桌,我抢了一步想接过来,他却止了我,趁势拉住我的胳膊,问我的旧伤阴雨天可还会酸疼?
三十多年前,我在老家上山砍冬天烧的柴禾,掉下了山崖,摔断了胳膊。山里没有电话,不通公路,更不要说汽车了,可是我的伤情又不容耽搁。父亲和舅舅一商量,将我放入箩筐里,就着昏暗的天光,连夜赶山路把我抬到了邻县石井街上找医生救治。那一夜,如水的月光跳脱着给暗幽幽的四野洒下颤动的光辉。我抚着伤臂,在晃晃悠悠的箩筐里一次次地睡着又疼醒。后来的许多年里,在许多个月明似水又风动帘帷的夜里,我频频梦回到许多年前的箩筐里,在一种对生命的拷问中,一次次地感受那种疼入骨髓的感觉。父亲和舅舅用他们一夜赶路的努力,换来了今天的我还算康健的身体。那一路,他们俩都憋着劲儿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头小心地下脚赶路。好久,我才听到父亲长长地叹口气,喘息着说:”要是通了公路就好了!”
父亲的一碗手擀面抚慰了我疲惫的心,又瞬间将我拉回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夜。大约命运在你的灵魂上刻下印记,它总要时不时地唤醒,让你时时聆听命运的安排,或者灵魂的颤栗。我总是不时想起父亲在长长的山道上唯一说过的一句话:
要是通了公路就好了!
多少年来,我无数次听无数人这样说。起先,是走不出大山的家乡人。后来,是已经走出山里又艰难地奔波在返家路上的我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再后来,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爱人长在山外,我第一次带她到老家去时,她看到漫山遍野的绿,从山顶绿到山坡再绿到山脚,从梦外绿到梦里。看到连绵无垠的大山层层叠叠,山抱山,山环山,她惊奇地欢呼雀跃着,像孩子一般的大声呼喊着。也许这就是缘份吧!山里长大的孩子,其实并不能很清楚的辨别出什么才是苦。山里太苦了,我们早已经习惯苦中作乐,并甘之若饴,坦之如素。只是当我遇见爱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生活的甜蜜,我深深地陶醉其中,再不愿放手。我迫切地想把她带进大山,告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告诉大山的一草一木,我想让他们和我一块儿分享我的喜悦、我的幸福。
但是后来,尤其是有了女儿后,她们俩却是越来越不愿意到大山里边去了。
是她们不爱我吗?我恐惧的不得了。白天,我将这种恐惧和失落攥紧了,放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一如往常的工作,没有人知道我心底的不安。可是一到夜里,恐慌和失落便张牙舞爪地释放出来,嘤嘤嗡嗡地盛满整个屋子。我感到我行走在幽黑的水池底,无数的水草伸出千万根的触手过来拉扯、攀缠我,我感到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行动变得迟缓。我撕扯掉浑身的水草,想甩开步子奔逃,可是池底的淤泥悄悄地与我开了玩笑,我脚底一滑,全身扑在池水里,水草又簇拥上来,不由分说地把我缠住……梦醒后的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可是,梦里的绝望和梦外的悲伤却依然如水一般淹没了我,我拼尽全力,依然游不过去,总是离彼岸还有那么一点距离。
我在那样绝望的情绪里浮沉了好多年。到最后,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拯救我的,是漫山遍野刮来的春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风它吹绿了山野,吹开了花朵,吹熟了庄稼,吹开了大家伙儿脸上的笑颜。春风还吹来了一群群的筑路工,开着铲车,带着钩机,在山坡上架桥,开挖涵洞,他们在挥汗如雨的铺排着连通山里山外的公路。
那一阵子,我每次回老家就悄悄的站到山梁上,看半山腰儿那些筑路人轰轰隆隆。我带了水,带了干粮和熟食,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表达我心中的敬意和谢意。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自己的路上或自信而骄傲,或失望而灰心,总是因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窃喜或悲伤,因了自己的路走的方向的对与否而迷茫怅惘。而今天,我见识到了另外一种人,他们脚下的路也许并不好走,却依然坚持在自己的人生里,奋力修着别人的路。
我看到有住在附近的乡亲,三三两两地拎了开水,提了干粮和自家地里产的蔬果过来,非要让筑路人坐下歇歇,喝口水,尝尝鲜。大路逶迤着向大山深处延伸,车声轰鸣着,人声喧哗着,人和车都如蚁点般随着大路交错穿插着向远处延伸。
我特地带了爱人和女儿过来,看工地上土龙被人力搅动着,翻翻滚滚着向山中攀爬。爱人又惊喜又激动,她不敢相信地回头问我:”以后咱们回家就不难了吗?”女儿也跳着说,”爸爸,以后看爷爷可就快了吧!”真的,别说是她们,就是我,也是频频地揉眼睛,总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来到城里这三十年来,每回一次家,便如进行一次行军打仗前的准备,不到80公里的路,车况、油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这还不说爱人晕车、女儿难耐长途跋涉。每次出发前都要颠来倒去的先计划好几天,然后再舟车劳顿两天。山里人出山艰难,想路,盼路,多少年的愿景真的要在这一朝实现吗?而爱人说的”回家”,让我汗颜不已,她已经把大山当作她的家了,她只是耐不住旅途劳顿和晕车而已。山里长大的我都已经难耐这种颠沛,我又怎能苛责着爱人去经受,还猜疑她的心呢?
我想起父亲的那句话:
要是通了公路就好了!
这几年,国家脱贫攻坚和加强新农村建设,老家的面貌得到了彻底改观。那条昔日被雨水洗得沟沟壑壑,路边杂草丛生的山路衍变成了平坦干净的水泥路。大山与外界真正打破了距离。时间和空间,全部被缩扁。漫长与遥远,转瞬在眼前。乡亲们带着梦想从新修的公路上走出去务工,又纷纷将劳动换得的财富沿着乡村的道路带回家。许多外地人络绎不绝的来看风景,旅游休闲。大路上还分出许多小路,一条条延伸到每家每户门口。一些地势险峻的地段儿还统一装上了防护栏和行车镜,连路旁的空地上也都种上了海棠、女贞和紫薇之类的景观植物。为了便于养护,村里还将公路划分为若干段,分给贫困户公益岗的护路员看管。平日里责任人常去路上查看,一遇堵塞、损坏,总能第一时间处理。
重峦叠嶂,山林如黛,老家的公路如银带般环绕其中,美丽又悠长。
一条路,土的也好,砂石的也好,柏油的也好,它就像一个符号,昭示着这个世界安宁与幸福之所在,让人心里踏实。
我不再担心小路的泥泞,也不再害怕山林的隐秘了。行驶在家乡散发着泥土气味儿的公路上时,总觉视野开阔,心情也随之明朗。路,是一段乡愁,萦绕在每个游子心中,让离家的儿女,永远记得家的方向。
端午节,我回老家看父亲,一个小时就到了家门口。”咋真快!怕是一畦儿地都锄不到头儿。以后你去哪儿,再远,大人也不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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