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连载之三)

作者:吴天敏(河南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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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概被幸福击中的时候,就需要一下下。我被幸福击中的时候,我自己其实也是并不太明了,只是影影绰绰的,很开心很舒坦的样子。只是后来,幸福它牵着我的手,我潜意识地跟着它,不想反抗也不去反抗的回了山里。真的,山里的那群孩子们,他们坐在我当年坐过的凳子上,趴着我当年趴过的课桌。讲台上,我当年的老师,依然在拿着教鞭,声情并茂又恨铁不成钢的嘶哑着声音。那个古老破旧的教室在等着我,那所破敝衰败的学校在等着我。那群孩子,虽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群了,可是那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衣着、一模一样的渴求,总是让我在长夜梦醒时,战栗、激动,又惊骇,再无睡意……
那些山道啊,看似曲曲弯弯的,但其实却好像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契合了最为正确的力学原理,让山道上行人力量的使用、步伐的行走以及时间的耗费上达到最佳性价比的搭配。很多时候,我总是在想,到底是谁踩出了那第一步,将荆棘踩成小路。我看着校园里孩子们生龙活虎的身影,慢慢地拆开另一群孩子们的来信。我读着信,看见校园外不远处,父亲扛了锄把,牵了老牛,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去。老牛”哞哞”的挣着缰绳,父亲甩了它一鞭子,扯着它往山上去。
我参加工作了。我离开了伴我走过难忘的童年的山路,成了公家人抑或城里人。尽管我走出了老家,但心里总也放不下山路的艰辛和无奈,放不下山里人的纯洁、真挚、清贫、痛苦,放不下那老树、炊烟、瓦舍,放不下那牛羊、田垄、平和……常梦见自己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轻扣柴门……
后来,我辗转过很多地方,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山里到平川,从一群孩子中间走到另一群大人中间,从山里到镇上到城里,从一种工作到另一种工作,辗转奔波,满面风尘。
成长的过程,大概不但是将哭声调成了静音,还有将人前人后的笑脸和哭泣自由切换吧。我一直认为乡下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最难走了,城里的路宽广许多,应该走起来会比较简单的。但是当你有一天真正地走进去,你才发现,它像迷宫一样,更为复杂多变,更为晴雨莫测。在城里,已有太多的路,柏油路、水泥路,公路、铁路,水路、航空,大街、小胡同,很多时候路与路之间好像四通八达、互相连通。但当你真正想从这一条路走到另一条路上时,却怎么样也走不到,路与路之间又好像隔着万千鸿沟,永难互通。我在一条路上踯躅徘徊了好多年,怎么样也走不到另一条路上去。
在县城古老又充斥着浓重的尘灰味儿的老街上,我来来回回,走过了很多年。在这些陌生的路上,我一个人努力的向前走。后来,我买了车,终于可以开着走上另一条比较干净、清静又宽阔的路。
我曾遇到过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他当时在另一条泥泞的路上走着,裤脚上溅满了泥,脸上是疲惫至极的神色。他应该是实在走不动了,他提着裤脚,想向路过的开车的人求救,想得到点儿帮助,求捎带一程。可是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顾得上拉他一把呢。有一辆车从他身边儿开过,他试着抬起胳膊招手,可是那车非但不减速,还加速冲过,溅了他一身泥。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艰难的跋涉,我们帮不了别人什么,只有在他陷入困境时伸手拉一把,虽然杯水车薪,但总算是雪中送炭。我停下车,搭载了这个孩子,让他上到我的车上,给他热水喝,又让他整理了下被泥水糊脏的衣服。后来,我再上路的时候,就带上这个孩子。起先,确实是我帮了这个孩子,可是后来在路上,他提醒我避开一些不是很明显的危险,帮我分担一些任务。在我遭受挫折打击时,他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努力帮我分析、开解。他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他有更长的路要走,而我在带着他一起向前走的同时,也可以借用他很长的一段儿时光,让我自己的路走得更轻松些。

 

六、
前段儿时间父亲生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都拖家带口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从很多年前走出山里,这许多年来,也唯有在父亲的生日这天,我们一大家子人才能克服所有牵绊同时回家。大家都忙。忙什么呢?我经常是一手捧着茶杯,慢慢地呷着,一边看着窗外宽阔的马路。马路上,人车鼎沸,川流不断。路,从不抱怨,也不言累,只是沉默又顽强地载着它们一路向前。每到一个岔道,路就分出几条或宽或窄的大街或巷子,继续托载着人们背负着使命向未知的远处延伸。
忙什么呢?大约是少年心性影响了我从此以后的习惯,大约是那天使般的笑脸、雪片般的信件召唤了我。这一年多来,我少有安安静静坐着的时候,每周仅有的几次坐着,也是在为着一种理想、一个目标,为着那天使般的笑脸可以再继续开怀地笑下去,一群人殚精竭虑地筹谋、商讨。大多数时候我都走在来来去去的路上,走在或宽敞或狭敝或崎岖的路上。这些路曲曲折折的,通向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目标,但是不管怎么走,路的终点,总有一群天使般的笑脸在等着我。
很多年以来,其实我一直都很迷茫,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路该怎样走。虽然,我见识过很多很多人走路的样子。
我最早见到的是母亲走的路。母亲天不明便起床,洒扫,做饭,喂猪、喂鸡,放牛,下地干活,洗一家人的衣服等等。那时候我年龄小,印象中母亲没有闲下来的一刻,她甚至没有时间来认真地爱我们,没有来得及仔细地看看我们。她只是想着能多干点儿活,多给孩子们挣点儿吃的穿的,她大概从没有想过她面前的路会突然有一天生生断裂,让她来不及再抱抱她的孩子们。母亲太勤快了,她把她一辈子该干的活儿浓缩在了短短的前半生干完了,于是她的人生之路也戛然而止。
父亲的路走得和大多数山里男人一样,勤劳,善良,寡言,木讷,只会埋头使劲干活,往家里挣钱、挣粮食,拉扯几个孩子衣食。但也有不同。我一个好友,曾经和我一样成绩特别好,我俩曾经在初三那年,由老师带着一块到县城参加作文竞赛。可是没有班车,在乡政府大院里看见一辆准备去县城的车,司机说车坏了,我俩争先恐后的上手帮忙,修车、给车打气。那次作文竞赛成绩怎样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回来的路上,搭了一辆货车,一路颠簸着,转弯时手没抓紧,竟然一个趔趄,他被甩出了车外。但好在山道旁杂草疯长,他被甩在了路旁的灌木丛中,人没事儿,却被吓出了病。他父亲原本就觉得娃娃们识俩字儿就行,学问再高也是修理地球的命。那件事儿之后,更是有了借口,怎么说也不让他上学了。父亲大字不识几个,但却坚定的支持我们上学读书,他再苦再累再难,省下饭钱和药钱,也要送我们兄妹几个上学。
我初中毕业考上师范,临开学在村口和我的同学相遇。他那时已跟着别人走乡串户地打些零工,挣了钱,光景好多了。他穿着一身涤卡中山装,意气风发的。我穿着皱巴巴的外套,口袋中仅有的几个钱是到校的学费。我们互相望了一下,笑笑,竟无话可说。也许从他父亲把他强硬的从学校拉回去,提前推他走上另一条路上开始,我和他,便是从同一点上出发的两条射线,越走越远,再不会相交。
去年我开车回家看望父亲,在村口碰见了他。他还是穿着一身破旧的黄中山装,皱皱巴巴的,很多地方起了毛边儿、脱了线。他蹲在村口儿的一个大石头上,呼噜呼噜的喝着碗中的稀饭。他的前边儿,蹲着一个稚儿,正低头玩着泥巴。不远处,一头拴在橛子上的老牛不安地弹起蹄子,惊起数只苍蝇,夹杂着弹起的牛粪向他扑过来。他放下碗,呵斥了一声老牛。看我从车上下来,半晌,他仍是无话,讪讪地笑了笑。我抽出一支烟,递过去,他赶紧拿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接过去。父亲已经闻声出来接我了,我跟在父亲身后,一步一步回家。
我还见过山里很多人走路的样子。我的邻居大娘,她一辈子忙忙碌碌,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也操心了一辈子,到老也没走出大山一步。后来一个冬夜,下了雪,她踩着雪上厕所,不小心摔了一跤,便再没醒来。她的孩子们把她埋在了村西边的山坡上,从此她便日日夜夜地守望着她的家、她的孩子们。还有我们村小学的老师,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我们一群一群的孩子,经他的手放飞,遍布很多地方。包括他的三个孩子,都走出了大山。可是他老的那天,身边儿却没有一个人。他悄悄地走了,几天后大家伙儿才发现。后来,他也被埋在了村西边儿的山坡上,日日夜夜的凝望着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小山村。
我又有些迷惘了。我经常独自一人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迷了路,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问问。我那样焦灼的站在原地,四下张望着,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回头。左右也有路,可是那些路到底通向哪儿,会不会是歧路?我经常不敢乱走,不敢放开胆子的去闯,而这样错失了很多的机会。
如果说很早以前那次在路上走着走着,我刻意旁逸斜出,是听从了命运的召唤,让我有机会用最青涩的理想去抚摸着那些天使的笑脸,那么后来,我再一次与那些天使的笑脸相遇,并彼此交付,一定是宿命的安排。命运它那样极尽所能地眷顾我,想方设法地指引我,只是我蒙尘的心总是不够灵醒,我沉浸在个人的得失欲望里不可自拔。或者说人生大概都需要在一次一次盲目的摸索中,在无意的一个又一个遇见中,找到自己的路,也找回自己的吧。
直到那一次,命运又将我交付给很多很多的孩子。
我走进他们,我是很平常地走过去的,我没有带一丁点儿的礼物,也没有说一句豪言壮语,我在他们毫无察觉时走近他们,走进那一片笑脸中。那些笑脸,原本是在很专注地看着一个地方,很努力地在思考一些问题的。可是,当他们看到我,他们先是惊讶,再是迷茫,再是惊喜。最后,我发现有一片熠熠的光彩笼罩了他们的脸。那是天使的笑脸。我原本是很不安的,我生怕自己打搅了他们,我来去轻轻,脚步悄悄,生怕因为自己而使他们受到丁点儿的影响。可是当我看到笼罩着他们的那片圣洁的光芒,再回身看看我自己,我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是带着光源去的,我身上的光芒足够闪亮,耀亮了眼前所有的孩子,也耀亮了他们向前的路。而在我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这条艰难又崎岖的路时,我自己的生命便自带了光芒。这些光芒由我发出,与我如影随形,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熠熠地闪动着,耀亮了很多人——包括我、周围的很多人以及孩子们向前的路。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我今后的路,大概是与这些孩子分不开了。冥冥之中,大概自有定数。三十多年前,命运安排我上了师范。三十年来,任我一直努力着想要挣脱跳出这条路。三十年后,任我折腾够了,还是要回来,回来与孩子们相互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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