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寒风吹得大车棚顶呼呼响，雪花象幽灵般硬往秫稭障子细缝里钻，薛苍用破褂子把墙缝塞了又塞，想堵住小刀子似的冷风，深怕冻着老婆怀里的孩子，女儿小兰把身子紧紧贴在娘的脊后，借娘身上的那点热气取暖。薛苍叹了一口气说：“这熊天，不是要人命吗？兰她娘，小二身上还烧吗？”
兰娘紧紧护住儿子的头，把脸贴在儿子又红又热的脸蛋上说：“小二的烧还没退，三天啦，咱得回家找他奶奶看看，这可不是个办法呀！”薛苍说：“那也得等雪停了再说呀，咱出来七八天了，也没要点干粮，回去吃什么呀？”
这是一九四八年腊月初十，薛苍在家里实在没办法吃啦，大儿子和爹娘三口子靠半筐山芋叶子和几瓢山芋干子维持着，他带女儿和小儿子来到山东马庄一带要饭，实指望要点吃食回家过年，哪曾想小二生病、发烧不退，这可怎么办哪。好不容易熬到雪停风止，薛苍带着女儿，兰娘抱着小二分头去找吃的。
小马庄地处山东省苍山县大马庄区，座落在连绵起伏的一片丘陵中，四五十户人家，这片山地里种着高梁，玉米，山芋，谷子一类，因为地势高，水源不旺，每年种的小麦产量太低，主食是高梁、玉米、山芋，各家生话虽不十分富裕，糊口不成问题。
薛苍和同村的张老大一家四口结伴出来要饭，夜里住在一户人家废旧马车棚里，两家八口人，分别铺些柴草打成地铺，一家一半，白天各自出去讨饭，夜晚回来住宿，半饥半饱，省点干煎饼，山芋干准备带回家过年。
这天，兰娘抱着小二来到一户人家门口，见这家人院里院外的雪地已经打扫干净，刚张口喊声：“大娘，找点吃的吧？”只见从过道屋里窜出一条大黑狗，“汪汪”叫着扑了过来，兰娘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哇”哭了起来。兰娘紧紧地护着儿子，一边吆喝一边躲避着大黑狗的进攻。堂屋里走出一位三十五六岁女主人，喝住了大黑狗的狂吠，紧接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出来吆喝：“小黑子，回来。”
女主人见大早晨来了个要饭的，于是手里端着一碗黄色的稀饭出来了，女主人心眼不错，知道大雪天天冷地滑，要饭的不容易，这是个四十里外娘们，怀着还抱着个孩子，就行了善心。
兰娘见女主人端一碗热气蒸蒸的地瓜稀饭出来，急忙把手里的黑碗伸过去，嘴里千恩万谢，然后招呼怀中的小二喝饭。
家主见兰娘怀中的孩子脸色赤红，心疼地问了一句：“哟，大嫂子，你这孩子发烧了吧？是不是要出疹子，门口风大，麻立到门里边来避避风，喂他喝饭，我再给你拿块煎饼来。”
兰娘感动的要掉泪，挪动一双小脚进了门里，里边是两间过道屋，墙边有一个倒立的背筐，为喂孩子方便，兰娘坐在筐底上，小二饿极了，喝了几口，摇头表示不想再喝了。
不一会，女主人右手里拿了一张山芋干煎饼，左手又盛一碗稀饭来了，见兰娘已把碗里剩饭喝完了，就又给续上一碗，还把煎饼往兰娘右臂上挎着的竹篮里放，一边关心地问：“这孩子几岁了？长得怪俊的呵，大嫂家里几个孩子啊？”
兰娘一边喝热饭一边回答：“我四个孩子，怀里这个二子最小，他上边还有两个姐一个哥，他二姐跟她爸也出来讨饭了，俺晚上住在庄东头那家大车棚里，透风，冰凉，二子八成凍病了。”正说时，小二说要撒尿，兰娘找地方放下碗，想抱出去把尿。女主人殷勤地说：“我来帮你一下。”女主人从兰娘怀里接过小二说：“外边冷，小男孩尿金贵，就撒在屋里吧。”
小二尿完，女主人还抱在怀里不舍得放手，她摸了摸小二的头，“唉哟”一声说：“乖，你好烫人，看样不像是冻的，八成要出疹子，大嫂，我有经验，我家孩爸是开诊所的，不如把孩子抱他诊所让他给看看，不然受了风寒不得了。”
兰娘趁女主人把小二尿的当口，一气喝完了碗里的稀饭，把碗朝篮里一放说：“谢谢大妹子，这个我不当家，抱回去让他爹作个决定，回头回你的话。”女主人说：“俺姓董，叫董云，俺小孩爸姓王，大号王知章，家里几代人都是中医，俺家诊所离你住的那大车棚不远，不然我带你过去。”
这个女子真热心，给屋里正吃饭的三个女儿吩咐：“大朵，你两个妹妹吃饱后，你把几个碗都刷了，带她俩在火盆边烤火，别往外跑，我去诊所一会就回来。”
她又从堂屋西间煎饼拍子上拿一挞子煎饼，出来放进兰娘的竹篮里说：“刚下完雪，不能推磨，拍子上煎饼不多了，带回去留那爷俩吃吧，饭不好要啊。”兰娘感动地直想哭，不住口地说：“谢谢大妹子，你的心真好。”也不再去赶门了，跟着董云向大车棚走去，看看丈夫回来了没有。
凡是 要过饭人都知道，早晨赶饭时这阵，能要点热汤热水充饥，能多赶几家是几家，过了早饭这个点，只能要点山芋干或山芋干煎饼，回到车棚放下后，再去远点的人家讨吃的，晚饭后再回到住地，拾点柴草烧点热水喝，就休息了。
薛苍爷俩今早要的少，差点饿着肚子回到大车棚，见妻子挎着篮子，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妇女抱着小二，甚是惊奇，开口便问：“怎么回事？小二怎么在她怀里？”
兰娘说：“俺娘俩今天遇上好人了，这不，又给热汤又给煎饼，还要帮咱给小二看病，她家诊所就在大车棚不远处，咱过去找医生给小二经经眼，看是不是出疹子，若真是的有病，咱得给他治啊！”
薛苍从董云手里接过二子，把脸贴在儿子脸上一试，火烫火烫的，只说了一句：“走，跟这位大妹子去诊所。”王医生见妻子带人来，问道：“怎么回事？”
董云指指兰娘说：“这位大嫂的孩子发烧的厉害，你给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医生看了看薛苍怀中的孩子，翻了一下二子的眼皮问：“烧几天啦？要出疹子呢，可不能往风口抱了。”兰娘说：“俺是要饭的，走家串户哪能不经风呀？”
王医生说：“你不怕小孩病情加重呀？孩子生病了要很好的护理，他这个病也不要吃药，保持他身体清洁，别受凉，几天就好啦。”
薛苍夫妇俩对望了几眼，脸有难色，离乡背井出来要饭，要一口吃一口，住在人家大车棚里，四下透风，怎么能保护好孩子不受屈？
董云察言观色，面带笑容，拽了兰娘的衣角一把说：“大嫂到外边来，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兰娘让丈夫先回去，她和董云到了一处避风的墙边，董云说：“大嫂，我实话实说，你几口子出来要饭，说明家里已揭不开锅了，不然谁想遭这份罪，受这份苦，你孩子多，有儿有女的，我打第一眼看这孩子就喜欢上他了，我想要这个孩子，咱结个亲家，孩子我给养着，大了给我当个女婿，咱两家常来常往地走动着，儿子还是你们的，长大了，我三个丫头随他挑，跟哪个有缘就和哪个成婚，行不？”兰娘吓了一跳说:“把小二给你养？公婆知道了还了得，丈夫能答应吗？”。兰娘说：“妹子，这个家我可当不了，我得给俺当家地说去，再说了，儿子是娘的心头肉，我也舍不得呀？”
董云很耐心地说：“嫂子，你看这孩子发烧，得不到合适的环境护理，大人多苦多难都能忍，孩子不行呀，吃不好睡不好，万一加重了落下个病根怎么得了？我家有条件，吃不愁，喝不愁，病了有医生，家里三个闺女都想要个弟弟，我生三丫时月子里受病，不能再生了，二子到了我家成了个宝贝疙瘩，我再给你们几十斤小米、高梁、山芋干，别到处查门头了，回去好好过个年，过了年常来走亲戚，不好吗？回去和大哥商量一下，我等你回话。”
兰兰娘回到大车棚，丈夫正焦急地转悠，见妻子回来了说：“怎么这时才来，哪有那么多话说呀，家里出事了，老张哥的大小子来了说的，咱大丫头叫人带跑了，家里找不着人，急得老公俩上墙爬屋的直跳，我得回去一趟看看，再回来接您娘仨。”
兰娘对丈夫说了董云的意思，薛苍半天没吭声，他说：“这个暂时放一下，等我回来再说。”是董云要给的救命粮让薛苍有点心动。
薛苍把攒下的一点山芋干和干煎饼收拾好，留下很少的一点，带回去给家里两个孩子和父母充饥，觉得妻子和女儿还能再讨饭，去家看看就回来。
薛苍连夜赶回家，到家一看可慌了，两个老人都急出病了，大儿子饿的肌黄面瘦，大女儿下落不明，他打听邻居，三婶说：“大丫跟一个走乡串户的货郎走的，货郎说带她找吃的，一块走的还有她家二闺女，说过一阵就回来。”
薛苍把带来的食品交给母亲，让母亲赶紧烧水泡干煎饼给几口人充饥，他知道女儿有伴，心里不慌了，那个货郎常来溜乡，他觉得问题不大，还要赶回去带老婆孩子三口要饭，更重要的是小二的病不放躭误，连夜又赶回马庄。
薛苍走的这两天，董云一直帮兰娘照顾小二，小二也跟她熟了，有吃有喝有人带，兰娘和小女儿就近又要点吃的，还存了一点，董云还找了块红布围在小二脖子上，告诉别人孩子出诊子了，离他远点，别传染上了。
薛苍回来后和兰娘商量，不行就把小二舍了吧，这家人真的喜欢他，结成亲戚也不错，最其码吃穿住不成问题，还能带点粮食回家度饥荒。
兰娘虽然舍不得，但带着他让他受罪挨饿，心里也不忍，她见过董云的三个闺女，长得跟三朵花似的，想想小二跟着董云也不会受屈，默认了。
小二人小，有吃的有人疼爱，跟董云自来熟，娘说让他在董姨家住几天，过了年来接他，也答应了。
就这样，小二就跟了董云，董云和丈夫也不食言，装了一口袋小米，一口袋高梁，一口袋山芋干，几斤黄豆和豇豆、芝麻给薛苍，薛苍用土车子装上这些东西，带兰兰娘和兰兰回了老家。
走时，董云抱着小二去了诊所，免得节外生枝，从此小二就生活在王医生家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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