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心 夫 人（作者：高福岗）

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曾写过一个小故事，题目叫《王部长和他的三心夫人》。徐州日报社的编辑孙主任确定用稿之后，还专门给我回了一封书信，他鼓励我说这个故事虽小，但滴水见太阳。既突出了主人公的幽默风趣，让读者在开心一笑的同时，又让人理解到了被强行包办婚姻的痛楚与无奈，同时也赞美了主人公夫人的隐忍、坚强和坦荡。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家庭里的一个哲学问题:夫妻二人的情感，在长时间的相处和磨合的过程中，是发展变化的。因此，这个小故事一旦见诸于报端，发声于广播电台，就引起了许多知情人的不同反响，也为王部长和夫人的家庭生活，荡起了一朵幸福的浪花……

王部长，是我在乡镇工作时的一位老领导。当时，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已经工作了好几个年头，职务也从当初的武装干事，晋升到了武装部长的位置。他中等身材，胖墩墩的，因为临近不惑之年，走起路来已经没有部队军人的雄赳赳气昂昂，倒像是在用沉重的脚步丈量着每一寸土地。他敦厚朴实，心怀善念，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可乐观豁达、幽默风趣又成了他的特殊个性，对于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和家庭的社会的大事小事，总能用滑稽可笑的表达方式，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尤其是他给妻子所定义的“三心夫人”就更让人忍俊不禁:“对于家里的那一口子，我是见到以后就凉心，听到唠叨就烦心，丢在家里特放心。”

何谓“见到以后就凉心”。那是因为谈婚论嫁的时候，王部长正在烟台当兵服役，有了排长这个军官的身份以后，一位首长穿针引线，就给他介绍了当地的一位女教师。那女教师眉清目秀，脸颊白皙而红晕，就像当地一只熟透了的大苹果；摇摆在腰间的两条粗黑的辫子，将苗条的身材映衬得风情万种。每次约会，女教师总是以识书达理的文静与儒雅展示着她的温婉柔情，这让王部长心旷神怡，相见恨晚。但等他回家探亲说出这段姻缘的时候，把他从小抚养成人的爷爷却暴跳如雷，怪他眼中无人，自作主张；又说他翅膀还没硬梆，就要远走高飞，争执不下，老人家随手就拎起了一把爪钩子，他转身就跑，可是爷爷的爪钩子还是挂在了他后背的黄大衣上。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也是一件无法抗拒的现实。最终，他不得不终止了那段恋情，也不得不结束了军人的生涯。转业回家，王部长答应了爷爷托人为他定下的亲事，爷爷说，女方家都是过日子的人，女方还是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比起烟台那个女老师也差不了多少。直到拜堂成亲，进了洞房，王部长对于这门亲事还是闷闷不乐，尽管眼前的妻子穿红着绿，浓妆淡抹，两只黑豆一样的大眼扑闪扑闪的，可与那位烟台的姑娘比起来，脸色还是黑了许多，个子还是矮了不少，就落下了一个生产队妇女队长的名头啦!……有了这个感触，刚刚潮起的冲动戛然而止，王部长说:“看到她我能不凉心？”。

至于“听到唠叨就烦心”，这还是出于王部长的心理反应，自然一见面就凉心，对于妻子的唠叨岂不烦心？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之说，乡镇的工作千头万绪，往往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从年初到年尾，不是猪打针狗挂牌计划生育抓二孩，就是又抢收又抢种农田水利修桥洞，就像那老驴拉磨一圈又一圈，没完没了。尤其是抢收抢种的夏秋季节，分管着农业生产的王部长自然就顾不了家中的收割拉打了。有时，他忙里偷闲回家一趟，精疲力尽的妻子也就难免倾诉起自己的苦衷，来了几句唠叨，而王部长却总是充耳不闻，默默的忍受着。一天，他回到自家的责任田，满以为可以干上一阵子农活再走，不曾想妻子一见面又是没完没了，抱怨他心中没数，大忙季节躲猫猫，说他没有本事让全家人农转非……王部长一听，干脆把手里的活儿一推骑车子就走人，妻子见状，却在后面追喊着:“先回家，吃完饭再走!”王部长脸一转:“吃，我还喝哩，都叫你烦死了!”当然，像这样的烦心事，对他来说恐怕不止一次。

再说“丢在家里特放心”，这是几个人闲聊时引起的话题。王部长听说某某女人不守妇道，自己的丈夫看着看着，她还是跟了别的男人。对于这种风流韵事，他却淡然一笑:“那个女人肯定美如天仙!”言下之意，丑陋的媳妇肯定不会招蜂引蝶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虽然多少年过去了，可能王部长还在拿烟台的那个女老师做标杆，对于家里这个土里土气的妻子，还是没有放在心上。一年腊月，妻子去河南走亲戚，因为大雪封门，妻子迟迟不归。同事们又给王部长开起了玩笑:“你就不怕她跟着别人私奔了？”王部长淡然一笑:“别扯淡，她跑到哪里我都放心。”

而在一个夏日的早晨，王部长的面容异常地憔悴，说起话来还不时地呕吐着。这时，我才隐约发现，他在不舒服的时候竟然想到了妻子的照料:“昨晚上喝多了，半夜醒来时，才觉得渴的要命，要是在家里啊，也不至于去喝盆的洗脸水。”从此以后，我还注意到他对“凉心、烦心、放心”之类的定义，似乎有了续章。有几次竟然是张嘴闭口就是一双儿女是如何的聪明和乖巧，家中的小麦水稻或者棉花是多么的高产，妻子种植的蔬菜和养殖的猪羊收入又是如此的喜人……一次他还高高地翘起脚来，将一双崭新的条绒棉鞋炫耀一番:“我那个三心夫人做的，暖和!”看得出来，勤劳贤惠的妻子，已经改变了家庭的生活条件，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的初衷，开始时那种凉心、烦心和放心的蔑视之意也在潜移默化，一种微妙的、亲密的夫妻关系开始萌动，一个“看到就暖心、想想就开心、走到哪儿就担心”的新感觉，开始滚烫在他的心头。

我对王部长夫妻之间的质的变化，感慨万千:原来婚姻和家庭就像一个实体经营，有了精诚、和睦和勤奋，可以从无到有，从贫穷到富裕，也可以从冷漠到温馨，从生疏到亲近，直至合家欢乐、幸福美满……于是就写下了《王部长和他的三心夫人》这个小故事。说这个小故事给王部长和他的三心夫人，惹下了不少的麻烦也不为过。亲戚朋友娘家人一听到广播提名道姓的叫什么三心，什么夫人，都感到是那么的刺耳，浑身的不自在。终于在一个逢大集的晌午，王部长家的那位嫂夫人挎着一只沉甸甸的柳条筦子，从十几里地的乡下来到了镇政府。可她却不是来找丈夫王部长的，却是来找我算账的。她拉着黢黑而又扁胖的脸有些生气地说，认识她的人和认识她的人，都学着广播喇叭里的叫声，称她为三心夫人，再也没人叫她婶子大娘姐姐妹妹啦。他们那个镇里的几位女同志还带着市妇联的领导，来到了家中，夸她勤劳智慧，不仅全心支持丈夫的工作，还成了村上勤劳致富的带头人，尊老爱幼的典型，接着又叫她填表、开会、上台领奖，还得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位嫂夫人说完竟然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还将半筦子鸡蛋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我虚惊了一场，忐忑不安地心也渐渐地轻松起来。这时，我才仔细地端详起这位开始时让丈夫“凉心、烦心、放心”的三心夫人，是如此的善良温和、笑容可掬，虽然没有雍容华贵的装扮和苗条的身材，却丝毫没有掩饰她淳朴厚道、贤妻良母的崇高形象……

前几天，我应几位朋友之约，去乡镇参观一家奇石馆，没想到竟然在一条街道上又见到了王部长和他的三心夫人。暖融融的房廊下，老夫妇正在晒着太阳，老部长反映有些迟钝，她解释说两年前他得了轻度的脑梗，闺女接儿子请，可他就是离不开自己的家，这些日子都是自己精心的照料着他。老夫妇的一双儿女都有了出息，儿子大学毕业后，还在江南的一家企业里当上了副总。

作者高福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多有散文、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见诸于报刊、杂志、电台；著有长篇小说《樱花开了》和长篇报告文学《燃烧的禹王山》和《走出老龙潭》等。其中长篇小说《樱花开了》被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发表在全国中文核心期刊《电影文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