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村庄:文/林友侨

遥远的村庄:文/林友侨

01

我的思绪常常回到童年,回到粤东乡村,不仅因为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还因为那时的村庄三面环林一面水,到处流淌着田园诗般的情调,实在太美了。

我常想,如果童年的村庄保留到现在,一定会像稀世珍宝那样让人惊艳。所谓世外桃源、园林式乡村,大概还没有它的宁静和自然。真要佩服先人,能把那时候的村庄建得如此美丽。

我所在的村庄坐东北,朝西南,四周水网密布,田园片片。进村出村只有一条路,宽可行车,从村前农田穿过。所以哪天谁外出,谁回来,过年过节哪家来了客人,田里干活的男人,灰埕上晒谷的妇女,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连村子里飞来飞去住着多少只燕子,也逃不过人们的眼睛。村后也只有一条路,略窄,是村民前往田园劳作的路径,也是洪水围村乡人撤退的通道,外人极少行走。

村庄与村前路之间,是一个长长的池塘,村庄有多宽,池塘就有多长,像古时候城池的护城河。池塘既是村庄的风水塘,也是村妇洗洗刷刷之所在,更是一村人过年吃鱼的全部寄托。初春,村里统一买来鲢鱼、草鱼、青鱼、鳙鱼、鲤鱼的鱼苗放养,一养养一年。一直到大年三十前两天,才抽调青壮劳力,将一池的水打干,长足四季又肥又大的塘鱼,在池底像博览会上的商品,白花花,黑黝黝,红通通,摇头晃脑,蹦蹦跳跳,引得全村男女老少欢欢喜喜围观,拍手叫好。

那真是一年中难得的盛况!家家户户提来铁桶,端来面盆,等待按丁分鱼。通常像我家十口人,少则分到十几斤,多则分到几十斤。塘鱼,成了乡人过年几天的主菜。有时吃不完怕馊了,就拌点海盐、生姜,手工打成鱼丸,煮熟留着慢慢吃。

02

村庄与村后小路之间,是一大片树林,树林的面积,要略大于村庄。那是村人拴牛、歇息、玩耍的好地方。尤其是夏秋季节,天气炎热,村人午歇避暑,在大榕树下铺张草席,躺下去吹着自来风,呼噜噜睡起大觉来,那光景,总让我想起传说中的醉八仙。

这片树林的中间,有一座小庙,叫“佛祖宫”,是村人心中的圣地,村里老人小孩有什么冬瓜豆腐,都来求佛祖保佑。虔诚的主妇上香跪拜祷告后,拿个杯子请点香灰回去,搅拌在茶水里给孩子喝下,就像服用了一剂良药,然后等着渐渐地好转。若有一时好不了的,那就一求再求,直到好利索为止。穷人穷办法,香灰治的也许不是病,而是心。村人相信心诚则灵。

“佛祖宫”旁,有几棵大树,树冠如盖,树下阴凉,是孩童玩耍的中心。小时候很多乐趣,都发生在这里。我们常在树下打牌,“打寸”,捉蜻蜓放“飞机”,逮住金龟子放“风筝”。

金龟子外壳乌黑发亮,壳下有一双有色的薄翼,展翅飞翔时特别靓丽。我们捉住后,在其大腿上拴一根细细的线,然后手缠线头,放它扑翼而飞,甚是好玩。捉蜻蜓放飞机的方式说起来有些不人道,要先将蜻蜓尾巴捻去一小节,再将一根稻草插进断尾中,才放手让它飞。由于有稻草拖尾,蜻蜓只能负重低飞,我们跟在其后,随时可以将它捉回来玩。玩够了,就该放牛去了。

在这片开放式树林旁边,还有一座“柑园”,是封闭式的园中园,四周由土坯和篱笆围蔽,园里没有猪、牛、鸡、鸭、鹅等牲畜,也很少人进去,显得特别幽静和安谧。我初中辍学后,选择了自学,曾在这座无人相扰的园子里背诵、熟读了《唐诗一百首》和一些中文课程。清晨入园时,我是一个人手执一本书进去的。偶尔于闲暇的下午进园,这时手上除了一本书,还多了一个排球,身边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他是我的一个堂弟。叔叔家孩子多,我帮着带出一个来,也好减轻家里负担。

我喜欢去到园中的一棵大榕树,坐在榕树头下看书,而把排球当足球踢得老远,让小堂弟摇摇晃晃、乐乐呵呵去追球,然后颇有成就感的把球抱回来给我,再让我一脚踢得老远,他又乐呵呵跑去捡球,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孩童的世界简单而快乐。我“踢皮球”,他去捡球,用大人功利的眼光来看,我真有点“不负责任”,可在小堂弟眼里,这实在好玩不过,他每次抱球回来,总在期待我将球踢出去,踢得比上回略远一点。当然,这远的距离,一定要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一是为了安全,二呢能够让小堂弟一直保持追球的热情。

03

村庄的左侧,也有一片开放的树林,略小。因为离家近,我上学后不放牛了,也常去玩耍,我在这里学会了走军棋,下象棋。回想起来,那时农村孩子花样百出的把戏,我几乎都参与过,而且都玩得不亦乐乎,唯有一样显出了笨拙,那就是爬树。村中树木,多高且挺拔,树头分叉少,不易攀爬。所以我常攀爬的只有那些树头盘根错节的大榕树。

为什么不擅长爬树会让我深感遗憾?有两个原因,一是当时生态好,鸟雀多,乌鸦、白鹭鸶等大鸟的鸟巢多筑在树的高处,如果能爬树,就可以不时窃取鸟蛋,这在食物匮乏的年代,非常有诱惑力。二是树上的枯枝,是烧火的好材料。彼时家家户户烧柴火,而树木是公家的,不能乱砍滥伐,枯枝则允许取回烧火。不会爬树,也就只能眼巴巴看着树上的枯枝干着急。

我努力过很多次,徒手光脚爬树,没爬多高,就滑落下来。唯一一次,不知怎的,我竟成功爬到几米高的树上,掏鸟窝,取鸟蛋,俯瞰林木高处树叶相连、迎风起伏的壮阔景象,心中激动万分。可是第二天再来攀爬这棵树,却怎么也爬不上去,让我极为诧异!我在想,人有时候会不会有一种类似开窍的东西,忽然如得神助,令人难以理喻。

也因为好动,还是孩童的时候,我在一棵低矮的木麻黄树下玩耍,受过伤。我先用双手攀住一根横出的树干,而后翘起双脚,从双手之间穿过,让身体在空中翻个跟斗,再跳下立于地面。如此数回,终因双手抓不牢提前脱落,摔了个狗啃泥,下巴先着了地,撞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被人送回家用草药简易敷贴,至今留下一道疤痕,留下一段童年调皮捣蛋的记忆。

村左开放性树林之外,还有一片碧水环绕的园林,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也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这样设置的目的何在。小时候过不去,长到十几岁,我常从狭隘处跳进去,躲在树下安静的钓虾。钓虾极考功夫,虾上钓时往往用两只大钳夹住钓饵,再一点点小口吃,如果用力提竿,虾多半“松手”脱落。所以钓虾时需多带一个网兜。当虾吃钓时就将线轻轻拖到岸边,再轻轻提起,直到看见死抱钓饵不放的虾接近水面,即用网兜将其捞上来。这个过程,要屏住呼吸,不动声色,这样才不会将虾给吓跑了。

04

村的右边,是一簇簇蓬蓬勃勃的竹林,因不适合拴牛,离家也远,我很少到那边玩。倒是竹林边、村的右后方有一个碾米厂,我常跟母亲去碾米。一担稻谷,经过机器,米与糠分离,谷糠随风机飞扬,像一道龙卷风,留下白花花的大米,热乎乎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刺激着我的辘辘饥肠。碾了新米,怎么都有一顿饱地吃。

碾米厂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久远的乡村也就进入了街市可以自由买卖大米的年代。社会加速嬗变,青壮劳力纷纷外出打工,做生意,田园随之大片大片丢荒。他们赚到钱后娶妻生子,回乡筑屋,环绕村庄的树林、竹林挡了道,被一片片砍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新楼房拔地而起。约莫三十年间,成排成片的园林不见了,村前池塘也在大拆大建中被填埋,村庄与农田亲密接吻,楼房裸露在天地间,再也没有了树木来遮风挡雨。

唯有“佛祖宫”还在,它已处在村庄的中央,于高楼的包围中显得那样的不起眼。年轻一辈的人很难想象,它当年坐镇村后,雄立绿树丛中,四季油灯长明,有多么的显赫。

如今村民住着楼房,不但大件小件家电齐全,连路灯都是通宵明亮,物质生活大为改善,这是时代的进步,历史的进步。只是和当年相比,总感觉少了点清风徐来、树影婆娑、牛哞狗吠的烟火气,少了点可以给后人乘凉的树荫和回望的乡愁。如果在发展过程中能够保留下那一片树林,哪怕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那该有多好啊!

我心中诗意的村庄,不过是岭南水乡千千万万个美丽乡村中很普通的一个。前人治山理水置村的智慧,为何在城镇化浪潮中消失得如此之快,是发展的无序,还是成长的代价?人们也许忘了,快速奔跑过后,还是要找棵大树来歇息的。就像我,在外漂泊多年,越来越怀念儿时环绕村庄的那片林,那池水,还有渐渐远去的那些人!

注:

原载《渤海文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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