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坎坷路(作者: 许宝民)

我的高考坎坷路(作者: 许宝民)
 一九六六年六月,我即将高三毕业。面临期待许久的高考和对大学的憧憬,我常常兴奋和激动。我这个来自于农家的子弟,贫困与经常饥饿的窘境,可能即将结束。这一年,新沂县共有三个高中毕业班(新沂中学两个班,炮车中学一个班),学生148人。
进入六月,一场未知的政治运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但是高考报名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同学们都填写了高中毕业生报名表、上交了四张一寸照片和报名费,五月下旬已去县医院进行了体检。班主任拿出了准考证逐一核对填写的信息,并传达了徐州以东的赣榆、东海、连云港市(原属徐州专区)新沂等县当年起要改在邳县设高考考点(以前均在徐州)。教室前面的走廊里贴满了全国各地高校招生宣传的广告、报名须知及体检信息等材料,学校组织我们模拟填写了高考志愿,参加高考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然而,同学们预感的事还是来到了。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三日早晨六点半,全校同学仍像往常一样,聚集到校长室前听大喇叭播送的“报纸和新闻摘要”节目,喇叭里传来的第一条新闻就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通知,决定一九六六年高等学校招收新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鉴于大专院校和高中WG已经兴起,要把这一场运动搞深搞透,没有时间是不行的。同时,高等学校招生考试的办法,也没有跳出资产阶级的框框,需要一定时间来研究制定新的招生办法。”强调“要把学生在运动中的表现,作为考察学生政治表现的重要内容”。这一爆炸性的新闻给全班同学送来了巨大的冲击波。回到教室后大家面面相觑,几乎没有太多的议论声,多数人可能在思考着相同的问题。我们这一届同学完整地接受了十二年的教育,不少人距离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任课老师多次评价“这一届的高三是学校历史上最好的一届,高考是要放卫星的。”突然传来暂停高考的通知,显然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
从这一天起,学校开始了“停课闹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横扫牛鬼蛇神”轰轰烈烈,“四大”(大字报、大串联、大辩论、大批判)风起云涌,随后的动荡和混乱几乎无法刹车,推迟半年高考的事没有了下文。一九六七年下半年起,学生之间争当“左派”的斗争白热化,武斗不绝,校内垃圾成堆,打、砸、抢令人厌恶,在校师生越来越少。同学们看不到任何复课的希望,没有人能够给出任何高考的信息,多数同学心灰意冷了。我们班五十位同学中,多数来自农村,纷纷回乡务农。到一九七0年,多数同学在农村结婚成家了。人们料想不到的是,高考延期的时间,不是半年,也不是有人猜测的一年、两年······,而是将近十二年!
说到回乡以后的艰苦岁月,不得不提到一段意想不到飞来的横祸。由于我家沙沟村地处偏僻,哥哥又是我们大队支部书记,成了动乱之中的相对平静之地。父亲母亲待人厚道,不少同学常来我家玩,棋盘、堰头、窑湾等远路同学有时还会住上几天 ,想不到早就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盯上了。一九七0年底起,我和公社“走资派”李书记、学校的几位“问题”老师、几位高中同学等人被陆续关入另一派头头以革委会名义举办的“学习班”,隔离审查的时间竟长达一年半之久。我虽然不是头头,但项庄舞剑之心昭然若揭。在此期间,我坚守着一不害人二不枉己的底线。可是万万想不到是原本一个要好的同学为了自保,争取早回家当大队干部,突然密告我高中以来写有十一本日记、写过“农村现状调查”,放在某某地方。当面揭发我一九六一年九月上初中时说过要“选PDH当国家主席”、六九年在他面前说过“文化大革命是炮打庆功楼”云云,成为因言获罪的学生典型,遭受多年的残酷打击。后来虽经两次平反,却仍然保留着“吹捧反党分子彭德怀,恶毒攻击WG,丑化社会主义新农村······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政治尾巴。故此,从一九七0年底起实行”通过推荐与选拔相结合,选拔具有初中及以上文化水平者进入高校”的大学招生方式,只能与我无缘。

我的高考坎坷路(作者: 许宝民)

     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了四人帮,中国政治进程发生了巨大变化。“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口号的提出,又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十多年来,政治上和生活上的双重重压,使我历经坎坷饱尝风霜。然而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煤油灯下,仍常常习惯性地去翻阅俄语课本或字典等仅有的书籍。有一次在废品收购站中意外得到一本解析几何,如获至宝,有时去做做习题。心中又燃起了想上大学的明灯!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我在炮车街遇到了一位高中熟人,他兴奋地告诉我,国务院通知恢复高考了,年龄要求二十五岁以下,个别实践经验丰富或确有专长者可放宽到三十岁,并说他已经报名了。我听此消息后十分激动,随即和他跑到母校炮车中学。那个负责报名的人,对我多方阻挠,问我“有什么丰富的实践经验和专长?”我答曰“可以插秧、锄地、扬场、推独轮车,还可以做裁剪和缝纫。”他不相信,我很快地用旧报纸当场划线剪裁了一条男式衬衣。几经周折,他找不出阻止我报名的借口,只得很不情愿地给我报名。后来我才知道,报名时完全不需要询问这些问题,纯属故意刁难而已。
   
 由于正规的国家高考已经中断了十一年半,恢复高考的消息扩散得很慢,传播范围狭窄,但是通过同学之间口口相传,报名者越来越多,到截止报名那天下午,报名处挤得水泄不通。 
   报名几天后,我参加了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到二十八日的五科预选考试。一周后学校张榜公布本考点预选合格者名单,我和另外六位老三届同学名列其中。后来我从江苏高考资料上获悉,这次高考江苏报名三十多万人,其中二十多万人在初选中被刷下。 
    预选后只有两周的复习时间,面临最大的困难是没有课本和复习资料,几年前“专案组”为了寻找我“反动言论”问题的蛛丝马迹,不仅查抄了我所有的日记,还拿走了我高中三年的所有课本、作业本、作文本、摘抄本、照片和大量的书信底稿。一九七四年四月新沂县革委会第一次给予公开平反后,我曾多次向“专案组”索要这些宝贵的资料,他们回答说已全部销毁。直到考试前夕我仍未找到有机化学、高三数学和物理的课本。限于时间,已经找到的课本只能粗略地翻阅一遍,简要的做一些摘抄笔记。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在新沂中学考点参加了预选后的江苏省统考,依次考了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五科,外语加试不计入总分。自己感觉有些学科试题不太难,物理试卷中较难的一题电磁感应问题我也做对了,但是政治和数学差点没有做完。考试后和两位熟人对过答案,心里暗暗高兴了一阵子。
    一九七七年底,我到学校询问高考成绩,一位熟悉我的负责人说今年不公布分数,但是告诉我已纳入政审范围。他告诉我政审组已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查过,虽然“攻击WG”可以不予考虑,但是“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结论尚未撤销,对我影响很大,要我心里有两种准备。听到此话后,心情顿觉沉重。时处一九七七年底,极左路线的影响依然较深,彭德怀的冤案仍然未能平反昭雪。这一年,我未能等来录取的信息。对此结果虽然已有预感,但是非常郁闷。
   这次考试,检验了我离校十多年后对高中知识的掌握情况,对文化课的考试有了一定的底气。我想,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冬天已过,春天不会很远了!我心中那理想的明灯,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一九七八年五月,我很敬重的教我高中三年物理的鲍老师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我,大意是当年高考七月份进行,高考报名已近尾声,希望我抓紧时间报名,参加当年的高考,并给予我一番热情的鼓励。接信后第二天早晨下了大夜班后,我即赶到炮车中学。负责报名的是一位颇受我尊重老师,他拿出文件,提示我一些报名的基本条件。并鼓励我说“不考可惜了,时间不多了要抓紧复习。”我清楚这是给老三届学生最后一次高考机会。
   
我的高考坎坷路(作者: 许宝民)
报名后我很快地找齐了数理化课本,制定了可行的复习计划。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请住在同工棚(原防震棚)的两位高压车间师傅替我保密并错时工休。这样减少了干扰,有效地争取了更多的复习时间。六、七月份时值盛夏。在低矮炎热的工棚内,床作桌子砖作凳,床上和地面放满了课本和作业,棚内燥热挥汗如雨,芭蕉扇赶不走弥漫的热浪。屁股上湿疹痒痛难忍,我只好站着看书。时间就是分数,必当分秒必争,辣椒、生姜、大蒜、清凉油和一盆冷水成了我最好的提神剂。当时我在化肥厂的岗位是合成塔(化肥厂的心脏部分)的操作工,上班时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十多只仪表示数的变化,及时调节塔内温度和气体的氢氮比,稍有不慎便会出现重大事故。因此,上班时不能看任何书籍,只能利用工余时间学习。到考试前,我已粗略看完了数理化十多本课本,整理出基本概念和基本公式,附以小题,其他试题就没时间做了,语文和政治的“辩证唯物主义”部分只能靠些过去的基础知识留存的痕迹。夜以继日地拼了一个多月下来,体重整整减轻了十斤!改变命运的渴望激发出了超常的潜力 。
    这一年,我的考场设在炮车中学。考试前一天七月十九日晚上,我从新沂回到老家。由于家中没有煎饼了无饭可食,半夜时分哄好小孩子睡着后,开始用石磨加工糊子.小孩子醒了哭叫时要哄一阵子,断断续续快到天亮时才将粮食磨完。稍后,我即拿着刚烙好的几张煎饼,飞快地跑向九里之外的炮车中学。说来好事多磨,慌乱之中忘记带了准考证,走了三里左右又跑回去拿。距离学校西边二百米左右,开考的铃声响了,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考场外,一位监考老师不让进。还好,恰巧文教局的一位巡考的过来问了情况后,迅速让我进入考场了。很凑巧,考场就是我十二年前读高三时的教室,不由想起当年满怀信心的时光。
     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日到七月二十二日,我先后考完过了政治、物理、数学、化学、语文五科,总分500分,外语不计入总分。各科考试比较顺利,较好地反映出自己应有的知识水平。遗憾总是有的,已尽最大努力也就问心无愧了。
     八月中旬,高考成绩发布。在炮车中学教导处得知,我的总分是不错的,比我预估的好,我情不自禁地握拳挥动一下双臂。走到校门外大操场上无人处,想到多年来的跌宕起伏,我竟不由自主地蹲下掩面而泣,止不住的泪水冲刷了十二年来的屈辱、艰辛和心灵深处的创伤!不久,招生部门公布了录取分数线,过线考生进行了政审和体检。  后来应届生同学陆续接到高校录取通知书,炮车中学宋某某 355分被清华大学录取。各种小道消息不断传来。冷静下来时,我的心里还常常掠过一丝丝阴影,尽管政治清明程度已今非昔比,但是,“吹捧PDH”的问题是否会再次影响录取?

我的高考坎坷路(作者: 许宝民)

    一九七八年下半年,中央平反冤假错案进程很快,报纸刊登了彭德怀侄女回忆其伯伯的文章,社会上传来陈云讲话六条中要为彭德怀彻底平反的信息。进入十一月,中共中央为彭德怀彻底平反,赞扬他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无产阶级的革命家和军事家,卓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据此,我立即向新沂县落实政策办公室提出申诉,要求彻底平反、撤销“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结论。一周后,我接到了新沂县革命委员会第三次彻底平反的通知书,称“原有结论是错误的,现予撤销,应予恢复名誉。原材料销毁,遗留材料一律作废。”套在我头上多年的紧箍咒终于消失了。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初,我接到了徐州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被录取在物理专业。此时,我已年逾而立,距离我六六年高中毕业,已经十二年半,欣逢春风化雨、枯木逢春,终于梦想成真,迟到的公平令我感慨万千。我深切地体会到,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是由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决定的,感激之情奠定了我报效国家的决心,曾经的挫折使我更加谨慎。胸中那盏闪亮的明灯,将永远照耀着我自强不息!
十二月下旬,连续几天漫天飞舞的大雪,荡涤了大气中的尘埃,茅屋和大地都在厚厚的银装素裹之下。雪止天晴,耀眼的阳光普照大地。在报到期限的最后一天的早晨,我告别了年迈的父母,逐一亲过三个年幼的子女,用木棍挑起不重的被子和小纸箱,踩着积雪,踏上西去的列车。新的起点,新的道路,在脚下向远处延伸。
      
               作  者  简  介
  许宝民,一九四八年生,邳州市炮车人。一九六六年六月高中毕业,在老家沙沟村劳动十年。一九七六年十月至七八年十一月,新沂化肥厂工人。高师毕业后从事高中物理教学工作,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历任炮车中学副校长、高流中学校长、新沂市二中校长。一九八九年九月,被国家教委、人事部、中国教育工会联合表彰为全国优秀教师。

 

附 录:                                                         
1.文中部分资料和以下摘录,来源于“江苏教育志” 、“文革十年记”  ,仅供参考。如有讹误,请指正。                                   
2·1977年12月恢复高考,部分省市预选后,全国参加考试考生570万,录取27万。录取率4·7 %。
3· 1978年7月,全国高考考生610万,录取40·2万,录取率6·6 %。录取新生包括本科、专科、中专(俗称大中专)。
4·老三届学生是指1966—1968年毕业的高、初中毕业生,其中:江苏
   1966年   高三  3万人    初三  13·6万人
   1967年   高中  2·9万人   初中13·9万人
   1968年   高中   6·7万人  初中 31·5万人
   合计三届 高中  12·6万人  初中59万人
5· 1970年12月江苏在27所高校招收推荐的工农兵学员。
  1972年起,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的大学招生体制。全省共招  9018人,其中高中35·7%  初中55·4%  小学8·9%
  1973年,全省共招11000人,其中 高中46 % 初中51 % 小学 3 %
 推荐体制下,五年共招生43100人。10年间,按照正常招生数量,江苏少培养12万左右的大学生。
  北京市一份调查结果表明,工农兵大学生中80%只达到中等专业学校的文化水平。其中也有部分文化水平较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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