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吃饱 （作者：王启玲）

她比我大4岁，应该叫她姐姐的，但是她太显老，第一次见她，我判断她的年龄大概接近70岁，所以我称呼她阿姨，不仅是我，连年长于她的我大哥大嫂都叫她阿姨。后来虽然知道了她的年龄，也就这么叫了下去。她也不介意，她叫我姐儿或者乖儿，这是我们当地人对晚辈的称呼。

十年前，我们住在老房子里，她的儿子、儿媳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处罚租住在我们隔壁 。她的儿子在饭店打工，儿媳连续生了三个娃，这期间，他们老两口从乡下住过来帮忙照顾孩子，起早贪黑地到街上捡点废品。生计原因，媳妇生完第三个决定不生了，自己带孩子，阿姨就托人谋了个清洁工的工作，上半天班，余下的时间用来捡废品，老伴回乡下安心种田。

她捡的废品不是及时卖掉的，平时都塞在她睡觉的房间里，攒够一定的数量，她老伴从乡下开着机动三轮车过来，他们一起重新分类打捆，再卖掉。她曾经邀请我去她的房间玩过一次，除了床上是空的，满眼满目都是废品，站了几分钟让人觉得呼吸不畅，不仅仅因为空气不好，空间被她填塞得实在让人窒息。对此，她丝毫没有难堪的感觉，却露出显而易见的满足感。每天晚上，她带回我们视为垃圾而她视为财富的宝贝在她的房间里一点点整理定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情，她定是顺畅地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的。

她早起打扫街道，怀揣着一张煎饼，去包子铺买一碗稀饭，她说她这样就能吃免费的咸菜。她说她饭量大，一张煎饼加一碗稀饭根本吃不饱，但是她不敢吃饱，按她的话说：“吃饱那得花多少钱！吃个半饱不饱的有劲干活就行了。”我说：“你一天到晚的不闲着，你得吃饱啊。”“姐来，那可不能！吃饱太费钱了，得拼，还得拼几年。”她所说的拼，无非就是在不吃饱的情况下拼命挣钱。
一天傍晚，我下了班走近家门口，发现她正依着墙嚼煎饼，那就是她的晚饭。仿佛准备好了似的，见了我寒暄几句就把话题引过去了，她第一次谈起她的家庭，骄傲地讲她有三个儿子，他们老两口给三个儿子拼出了三套房子。更加让他骄傲的是她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在某个县城工作，找到了对象，他们已经在那个县城给小儿子买好了房子。“已经装修完了，再攒点钱把儿子的喜事办了，然后再攒钱就是俺自己的养老钱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神采飞扬，满身干劲，尽管那天她的晚饭就是一个干硬的煎饼，她说她的煎饼里卷了菜的，干盐豆粒。这是她的家常饭，炒菜啥的是留给孩子们的。她张嘴说话就露出满口黒烂的牙齿，煎饼放在嘴里左左右右换了好几处才拽下一口，然后又是左左右右倒换若干次才伸着脖子咽下，那烂牙她定是不舍得花钱去治的。她说她吃完煎饼喝口水，趁着天还早再去捡一趟，我说你别光吃煎饼喝水，喝点牛奶啥的增加点营养。她嗓门立刻提得老高：“我的乖乖！可别提牛奶，我哪喝得上那个，早晚有一箱还不够小孩抢的，孩子多，一眨眼就抢光了，喝口水冲冲就行了。”
从没见她穿过一件干净合体的衣裳，她的衣裳也从来不分男女、肥瘦、大小 ，那双正攥着煎饼的手也从来都是黑黢黢的，纹路和指甲里是带着年头的乌黑的老灰，但是沧桑灰暗的脸上和一双提前有了白内障迹象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倔强和希望。

老邻居陈阿姨八十多岁，看上去不比她老多少，她们一直姐妹相称。几年前的一天，我去老房子打扫，她们在屋外聊天，陈阿姨问：“你今年多大岁数了？”“53。”我吃了一惊，怎么这个我一直称呼为姨的人，她才53岁?！“什么？！你53？！你53？！”陈阿姨连续反问，她只淡淡地应了一个字：“嗯。”不知道她是否听出人家话里的意思，对于她来说赚钱才是天下第一件大事，其他的事情不必也没有时间去多想，显得老更是不必挂在心上的，或许她连照一下镜子的功夫都没有。不过，那天开始，她改称陈阿姨为姨了，应该是陈阿姨要求的，因为陈阿姨的儿子、闺女年长于她。我依然叫她姨，叫惯了。

后来又去老房子，带了点水果，站在门外叫她，她嗓门大大地应着开门，小孩子们前呼后拥地从她身旁窜跳出来，她感激着接过去，身边的小孩子扯着她的衣襟抱着她的腿，小手早已伸进水果袋子里去掏，我略略担心一件事：这些水果她是否舍得吃一口?

忘不了一年级的寒假，我随母亲去舅舅家，热心的舅舅、舅母包了白菜豆腐馅的饺子招待我们。第一锅饺子出来，舅舅、舅母坚决让我们先吃，第二锅出来，表哥、表妹们一拥而上。舅家七个孩子，那时大表姐已出嫁，剩下六个。饺子上桌，哥哥、妹妹们争抢吵闹着，舅舅提着漏勺从灶间跳到院子里指着饭桌骂：“我叫你们抢！我叫你们抢！烦了我吃饱！”小小年纪我也明白，舅舅家孩子多，穷，舅舅身强力壮饭量大，不敢吃饱，尤其是饺子这类好吃的东西更不能多吃，要留给孩子们。

从那天起，每当包饺子，母亲定会提起这件事感慨一番：“可怜你舅说的那句话，…”好在舅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慢慢的让母亲感到宽心、释怀。

这位阿姨总让我想起四十多年前的舅舅，不过时代不同了，如果不曾认识她，我不会知道如今还有不敢吃饱的母亲。

她的家人知道吗？尤其是她的孩子们知道吗？母亲拼命似的赚钱却不敢吃一顿饱饭。

一晃又几年过去了，他们一家也已经搬离，那位不敢吃饱的母亲如今怎样了？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够善待她，希望她的余生衣食无忧，吃饱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