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天，偶尔路过菜市场，闻着菜市场内常常散发着烂菜叶的味道，总会想起那弥散着烂菜叶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个艰难的日子里，父亲带着一家七口人挣扎在一个偏远小镇的边缘。这个小镇有父亲的单位，但微薄的工资难以养活我们全家，所以父亲只有常常带着母亲利用工休日的时间倒卖一点卷心菜，起早摸黑，披星戴月的。常常因为一天挣了几块钱，全家高兴得像过年。就用着这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温饱。对于吃肉吃鱼的记忆，在这个时期几乎是空白。
常想起，母亲总是要等到菜市场罢市了，她才弯下腰去捡拾被买菜人掰掉的菜叶子，因为是夏天并且是过了一天，那丢在地上的卷心菜，便开始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母亲对于它们总是挑挑拣捡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进菜篮子。每每这时，母亲都很高兴，因为一家人一顿饭的菜就这样可以解决了。我最怕的就是，放学回家饿得饥肠咕噜，端饭到饭桌前看到那黄白的卷心菜，有气无力地躺在大瓷碗里。那时的感觉就想哭，可是又不敢哭，只是每次都是低着头，忍着眼泪，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黏糊糊的玉米饼子。到现在，我对卷心菜都特别的反感，家里几乎是不买的。看到它，我就会喉咙打结。
父亲为了一个家，简直就是在煎熬自己。因此生活的艰难，还有对父亲操劳的疼痛，早早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导致了我的多愁善感，我的脆弱与坚强。
有一年夏天，卷心菜出奇地好卖。父亲于是骑着老式的自行车，跑到批发市场，一趟一趟地拉回来，然后小心地拉到马路边卖。那个中午，父亲就挣了十五六元，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中午吃饭时，父亲对母亲说，今天好卖我吃饭后再去拉一些来卖。
就在我姐弟几个挤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作业的时候，邻居曹姨急促促敲着家门，慌慌张张地对母亲说：“不好了，你家大兄弟连人带车栽进了路边的池塘里，头上出了好多血。”我的心一下就紧了，突突地乱跳。我跟着母亲跑到菜市场附近的池塘边，只见周围围起了好多人，乱哄哄的。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拖着我的父亲往岸上拽。那刻我只是感觉天旋地转，心疼，心疼，心疼得扭在了一起。泪水淹没了我脚下的路，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父亲的身边。此时的父亲已经疲惫万分地趴卧在草丛上，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头上的鲜血正往外涌着。我站在岸边，咬着手指，哭得接不上气。父亲被泪水盈盈的母亲搀回了家，在饭桌旁，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嚎啕大哭。父亲眼含着泪拍着我的肩，要我一定好好的读书，要为他争气。作为家里唯一男人的我，理所当然地挑起了这个誓言，而且沉甸甸地压在我稚嫩的肩上。
我害怕父亲的泪。那时因为，那也流着我的泪。那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大了有钱，我一定买好多的鱼肉给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和妹妹吃。为了这个誓言，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被渴望酸涩得疼痛。
中学的生活记忆，就是那脚下长长的路。我每天得来回走上六趟，我的腿细细的，可能是那时吃了太多的烂菜叶导致营养不良的。最怕的是晚上，我得走过那段长长的田埂路，才能到达那个充满了烂菜叶气味的家。泥巴的路，深一脚，浅一脚，黑乎乎的没一丝亮光，还有那黑幽幽的坟墓，以及飘荡在墓地里蓝色的磷火，像演电影一样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所有的记忆都是疼痛的，就像烂菜叶子的疼痛。父亲是个聪明的人，无师自通会了简单的修配钥匙、手电筒以及钢笔等手艺，因价钱便宜，承接了很多的活，没想到却遭了别人的嫉妒。那天，父亲下班回来，被当地三四个高大凶悍的青年堵在房间里。那些人下了死力，拳打脚踢，暴打我的父亲。尽管他们强按着父亲的头拼命地踢着父亲的膝盖，强迫父亲给那些禽兽下跪，但是倔强的父亲始终一言不发，咬紧牙关挺立着。这些事情我是放学后才知道的，回到家后看着躺在床上苍老的父亲，心里在流血，我在用心为父亲承受着痛苦的同时更敬佩他的尊严。年少的我，有了老成，有了悲伤的眼神，有了为生活提心吊胆的心。
弥漫着烂菜叶的日子已成为我内心永远不能消失的痛。但这样的日子，散发着烂菜叶的气息的日子让我懂得坚强，让我学会宽容，让我拥有了善良，还有生生不息温暖的亲情。我怕想起这样的日子，想起就会想起我父亲的泪，还有母亲无奈的眼神。如今我的父亲已经走入了另一个冰冷的世界，我和姐妹们都已经有了各自幸福的家庭，母亲和我生活在一起，虽然不富有但很安详，因为毕竟远离了那弥漫着烂菜叶的日子。对于父亲，每当我站在他的坟前，经常一遍又一遍地问深埋在土堆里的父亲：你在那儿还卖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卷心菜吗？还受人的欺凌和殴打吗？你的泪还夹杂着男人为养活一家人而承受的屈辱吗？
我知道父亲不能回答我，只有祈求上天厚爱我那已近古稀之年的母亲平安幸福，不再承受弥漫着烂菜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