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 (作者: 李永生)

那些年,那些事 (作者: 李永生)

我和刘逸老师特别有缘分,他是我高中时的老师也是大学时的老师。随着时代的变迁,他的命运也跌宕起伏令人唏嘘,引人反思。

1965年的暑假后我升入高三。这年,教育部增加了一个新的数学高考内容——《平面解析几何》,这是从大学《高等数学》下移的课程,其难度和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年邳城中学高考放了卫星,在全县一鸣惊人,名声鹊起。三十多人的班级考取了二十多人,升学率接近70%,需知当年全国大学每年招生只有十多万人。开学后,学校里到处充满喜庆、昂扬的气氛,从校长到学生决心来年再创辉煌。我们这届原来的高三任课老师全都再次披挂上阵,老马识途再战高三,决心1966年再创辉煌。当然挑选新开的科目《平面解析几何》的任课老师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厚厚的一本《平面解析几何》,由新调入邳中的刘逸老师教授我们,学校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时,我们只是知道他是南方人,从大学里来的。

那年,刘老师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瘦瘦的个子,白白净净,面目和善,两只眼睛透漏出深邃、坚毅和沧桑,举止文雅、稳重,不卑不亢,对人和善,衣着朴素、干净利落。夏天白色衬衣扎在裤子里越发显得气质非凡,一副典型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据小道消息,他还是一个未婚的小伙子。

听刘老师讲课是一种享受,让我们提前领略了大学老师授课的风采。每节课他都是精神抖擞,自信满满,胸有成竹,挥洒自如。侃侃而谈。枯糙的数学知识被他讲得有声有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洪亮,吐字清爽,语言干脆、利落,条理清晰,环环紧扣的逻辑推理使你口服心服。黑板上的板书字迹清秀、一丝不苟,如果拍照下来就是压缩版的复习提纲。各种复杂的曲线图基本上不用尺规,画得精准,无懈可击,是教科书上图形的放大,令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精心设计添加的例题,和书上的题目有机结合,由浅入深,思路清晰,多复杂的难题也会迎刃而解,茅塞顿开。那时没有复习资料,浓厚的学习兴趣使同学们把书上每个习题都收入囊中,刘老师也在练习本上留下批改的红色印记。夜晚,学校沉浸在黑茫茫的夜色中,万籁俱寂,有电灯那是十多年后的事情。只有教室里明亮的汽灯在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同学们在静悄悄地上晚自习,刘老师的身影也会经常出现在教室里辅导学生。

1966年的五月份,每个同学都顺利地通过毕业考试,这门较难的《平面解析几何》学起来并没有觉得难,关键是师生关系融洽,同心合力,尤其是刘老师精湛的教学功不可没。他是教我们所有的数学老师中声誉最好、最令人敬佩的一位。对于七月份高考的数学,同学们胸有成竹,都有十足的必胜信心。

谁知,六月份文化大革命狂飙骤至,高考被无限期推迟。开始学生们都像打了鸡血,投身到火热的运动中。从口诛笔伐“三家村”、“四家店”开始,争先恐后写大字报,很快图书馆的报纸被用光。不久,县委工作组进校,集中火力炮轰校长是“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修正主义分子”的大字报贴满校园,校长、主任全都靠边站。《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是搞运动的指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吹响嘹亮的冲锋号角,校园到处充满了火药味,顿时,满眼都是反党的敌人,满眼都是反革命,满眼都是“牛鬼蛇蛇神”。人人自危,都害怕被打成牛鬼蛇神,人人都又极力地表现最革命,最忠于毛毛主席,最坚定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最勇于和敌人作斗争。群众互斗开始,教师们相互揭发,学生们相互揭发,学生们揭发老师,墙上、教室里的大字报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覆盖周期极短。

有几天揭发刘逸老师的大字报贴满学校最显著的位置,成为热点,引人注目。大字报出自他的一个年轻的老乡之手,主要内容是平时闲聊时发的一些牢骚和个人的私生活,上纲上线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性质十分严重。学生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甚至对他挥舞拳头、呼口号。红卫兵勒令所有的“牛鬼蛇神”交出日记、照片、信件,强大的威慑力使他们乖乖听命。随后还举办了一个战果展览,他们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个人隐私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一位老师孩提时被民国总统蒋介石抱着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阶级苦、民族恨,使学生们义愤填膺,这更加激起红卫兵们对“牛鬼蛇神”们的咬牙切齿。这时,工作组给问题严重的老师每人都配备两个“警卫员”,全天候监管,吃喝拉撒形影不离,刘逸老师也不例外,并且是重点(幸好他不是我的监管对象)。听去监管的同学回来讲,那一段他的压力特别大,想想自己怎样过关?以后受到怎样的处理?身落何处?觉睡不好,饭吃不下,经常呕吐,脸色憔悴,人瘦了一圈,走路踉踉跄跄,每天还得强打精神写检查,真是度日如年!七月到十月,这几个月大礼堂三天两头开批判会,学生群情激奋,振臂如林,高呼口号,声音震耳欲聋。挨斗对象不是“走资派”就是“牛鬼蛇神”,个个被批得犹如过街老鼠,低着头,脸色麻木、神情沮丧、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溜着墙边走。

革命形势急转直下,学校学生开始大串联,十一月份批判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工作组撤离,套在“牛鬼蛇神”们脖子上的枷锁被很快解除,人见人怕的敌人又都变成了好人,其实他们本来都是好人。一个数学教得非常出色的老师,课堂上从来没有讲过与政治有关的话题,转眼变成阶级敌人,你信吗?

社会上两派开始互斗,学校也彻底瘫痪,无人管理。刘老师离开邳城中学逃回家中避难,七十年代初期,学校复课才回到学校继续教书,我从学校离开后,十多年师生未曾谋面。

原来刘老师是南京人,那是上个朝代的帝都。之所以挨整,与他家庭复杂的社会关系有关。在四十岁之前一直运交华盖,身上整天笼罩着恶魔般的阴影,是个被入另册的人,听起来令人唏嘘。

解放初期,他考取解放军总参的北京测绘学院,毕业后回到家中。当年的大学毕业生毕竟是凤毛麟角,难得的人才。对这样的人还要分配到艰苦的地方去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一纸调令来到徐州新成立的一个中技学校,校址在贾汪的一片旷野上。又辗转调回南京,先后在两所不同的高校任教。后来又被分配到江苏师范大学(原来的徐州师范学院)数学系任教。来到学院后不久又被分到东海县“社教工作队”,接受阶级斗争的考验。任务结束后却又被分配到邳县,开始说是要到条件较好的县城运河中学,不知是何原因却来到邳城中学,来后仅仅一年就又受到文革的战斗洗礼。

文革中、后期,老师依然在邳中教书,学校开始走上正轨,教师们以为教育的春天到来,凭着教书育人的认真、执着劲头,两三年的时间,刘老师又培养了一些数学冒尖的学生(这些学生里有的后来成为国际上知名的科学家)。1974年,一个小学生日记,很快引起了批判“教育回潮”的运动,时隔八年,刘老师又一次被贴了大字报。无非是扣上“走白专道路、为资产阶级培养接班人”的大帽子。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从容应对,很快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那些年,那些事 (作者: 李永生)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前半生一直“走麦城”的刘老师也开始“咸鱼翻身”。我和老师又相遇在江苏师大(徐州师范学院)的校园里,我当时是恢复高考后物理系七七级的学生,他是数学系的老师,我们的两年数学课都是数学系老师教授的。十多年后的相逢令人感叹,只有特殊年代才会有特殊的事情。

老师对我非常客气,我曾经到他家里做过客,他的房间里摆满了专业书籍。他是个治学严谨的学者,文革还未结束时,在邳城中学就进行了初等数学的研究,省有关部门经常请他去进行学术交流,在数学系他的专业依然是初等数学研究,良好的学术氛围使他如鱼得水。文革后期,百废待兴,为了填补教材上的空白,他在数学系利用业余时间编写有关测绘学的书籍,那是他大学心仪的专业。不知翻阅了多少资料,熬过多少不眠之夜,终于厚厚的两本底稿寄到出版社,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出版社寄来和他撰写内容相似的测绘学书籍,别人已经捷足先登,老师的心血付之东流,真的令人惋惜。

刘老师是一个手不释卷、勤于耕耘的人,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很有建树,有好多专著,职评的第一波就评上了副教授。在努力向正教授进军的途中受阻,因为外语多年被荒废,考了两次都未过关。我从大学毕业后就和他没有多少联系,不知后来怎样了。

改革开放后,老师顺风顺水,充分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培养社会需要的人才尽职尽责,令人钦佩。老师伏案书房做学问的情景,勤奋好学的优秀品质永远激励着我。不知老师近况若何,刘老师永远是我心中的偶像。

那些年,那些事 (作者: 李永生)

(3)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

评论列表(2条)

  • 汹涌
    汹涌 2022-10-13 05:52

    师恩永不忘!

  • 蓑笠翁
    蓑笠翁 2022-10-12 17:00

    徐师,我的母校。令人怀念不已。78年入中文系,82年毕业,离开母校已有4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