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一章

“《三国演义》我他妈的看了360遍,只记住了一句话,就是开头的那一句话,总共才14个字:‘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甭说,就这一句话,今天就派上了用场。今晚咱杏花岭大队召开党支部扩大会,招呼生产队长参加,俺也借驴推磨,来它个‘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做个开头吧!你们知道分什么吗?”

正当大家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有的还挪一挪屁股下的长凳子,想靠的近一点,听得更清楚一点的时候。大队支书牛耕田却卖了个关子,说:“你们想想看分什么?”他不慌不忙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红旗兵牌的香烟,叼在嘴上,然后轻轻地擦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可他并没有把吸进去的烟气咽下去,只是在嘴里品尝了一下就缓缓地从嘴和鼻孔里放出来了,一串串轻飘飘的烟圈。顺着他的嘴巴和鼻孔一个接着一个连续不断的冒出来,在他的周围飘逸变幻盘旋上升,然后散去。

支部委员和生产队长们一个个仿效,纷纷掏出香烟,互相敬让着点上火,猛烈地抽了起来。顿时,屋子里烟雾缭绕气味呛人,咳嗽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悬挂在支书办公桌上方的一盏15瓦的电灯泡,本来就昏黄昏黄的,一经烟雾迷漫,就更显得暗淡无光了。

牛耕田往后挪了挪椅子,身子往后仰了一下,抽出抽屉,伸手在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纸盒来,说:“这是我昨天在县里开罢会,去百货公司特意买的,100瓦的大家伙,小李子,来,换上!”
治保主任李洪义,霍地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接过牛耕田手中的红色纸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取出一个又大又亮的灯泡来。

牛耕田擦着一根火柴,一手擎着照亮,一手拉灭电灯,李洪义站在办公桌子上摘下15瓦的灯泡,换上100瓦的灯泡,牛耕田又拉了下开关,“啊”!大家异口同声的“啊”了一声。霎那间,满屋通明,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兴奋的笑容。就连那只大灯泡也自豪地得意地在办公桌上方摇晃着,摇晃着;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停下来。李洪义从办公桌子上跳下来,转过身用手擦了一下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才回到他的座位上。

牛耕田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办公桌的前面,办公桌的前面放着一个用山红泥晒干制成的烤火盆,盆里的干树枝正燃烧着,不断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火苗一窜一窜的跳跃着。办公桌前的左右两侧分别各摆放着一排长条凳。正前面摆放着两排长条凳。支部委员和生产队长们,就三三俩俩地散坐在这些长条凳子上。

牛耕田满脸堆着笑,在办公桌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围着火盆来回转了两圈,用那种甜蜜蜜的眼光对今天来开会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停下来,屁股靠在办公桌的桌沿上,身子半倚着办公桌,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握着桌的一个角,站在那里一只脚不停的的敲打着地面,显得是那样的惬意和悠闲。“怎么都他妈的哑巴啦,都不说话啊,到底真的不知道分什么吗?”牛耕田说话的声音虽然大了一点,语气重了一点,但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灿烂的。

第一生产队队长马力达把手里的烟头仍在地上,又用脚踩着在地上拧了一下,慢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干咳了两声,粗声粗气地说:“牛书记,俺猜是分大杨树,咱杏花岭除了杏树就是杨树,杏树留着结果子,大杨树吗?!干脆分给各家各户卖钱花,这眼看着就要过大年了,腰里头连个烧纸的钱都没有。一年到头,说什么,也得给先人烧把纸吧,甭说还得给孩子添件新衣服啦,更不用说吃两片肉啦!”

马力达的话还没有说完,三队队长卢大贵就接上茬了,“俺也想着分两颗大杨树卖卖,卖俩钱买粮食吃,俺家人口多,俺娘还生病哩,队里分配的粮食早已吃光了,俺寻思着等过罢年,带着全家老小去讨饭嘞!”

六队队长杨永奇打开了话匣子。“马队长说到吃肉俺嘴里就流口水,一年不见点腥气,甭说是小孩子,咱大人也馋得慌。大队的猪圈里还有两头老母猪,瘦的劈柴似的,人都没有粮食吃,哪还有粮食喂猪呢?!牛书记,您就发发善心,把两头老母猪杀了,分给咱全大队的老老小小解解馋吧!”八队队长李光辉,看着牛书记还在微笑着等待听大家的发言,也笑眯眯地站了起来,很有信心地说:“俺猜到书记心里去了。救济钱粮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这三九眼看就过去了,明天就是四九了,该分救济粮和救济钱了吧?牛书记你昨天在县里开会,是不是带来救济指标了。俺们队你是知道的,几百亩地都在山梁子上,十年九不收,今年又遇上大旱,社员们早就上山挖野菜填肚子了,这次救济粮下来你可得多分给俺队些,不然明年的春荒是过不去的。”牛耕田从办公桌的前面又踱回到桌子后面,一屁股坐在他那把吱吱作响的破椅子上,拿起桌子上的香烟盒,想再抽一支烟,谁知当他把烟盒拿在手里时晃了晃竟然是空的。几个支部委员们看着他笑,笑他在桌子前面站着时,那盒烟就被他们几个人悄悄地瓜分了。你还想抽哩,哪里还有呢?除非你再去买吧!

牛耕田仍然是笑嘻嘻地,把空烟盒捏吧捏吧扔到地上,不气不怒地说:“好啊!你他妈的几个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俺的‘口粮’给分吃了,别的没分,到先分起俺的东西来了,胆大包天了!”停顿一下,牛耕田把话锋一转,仍然是笑嘻嘻地说:“分就分了吧,你们抽是抽,俺抽也是抽,俺一个人抽还不如你们人多抽香哩!不过,俺要说清楚,俺那烟里有大烟,抽上瘾俺可不负责噢。”几个委员们惊讶地“啊”了一声。“不要怕,看把你们吓的,俺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这年头俺有下海擒龙的本事,也擒不来大烟。不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是要遵守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嘛!你们几个违犯了还是要还的了。”

牛耕田走到大队长朱喜良跟前,伸着手对朱喜良说:“老伙计,我现在成了贫困户了,先借我一支抽,明天加倍还。”朱喜良从他棉袄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半盒皱巴巴的香烟来,牛耕田从烟盒中抽出一支,先在鼻子上嗅了嗅,说:“这样的臭烟,还当宝贝疙瘩装着,不嫌丢人哩!”朱喜良把嘴一撇,同样笑嘻嘻地说:“要饭花子烤火——穷烧包,嫌烟孬就别抽,我又没请你抽。”说完伸手要去夺下牛耕田手中的烟。牛耕田早已点着了火,猛抽了一口,一转身躲开了。

牛耕田回到他那把吱吱作响的破椅子上,把椅子又往前挪了挪,腰杆又挺了挺,两手十指相扣架在胸前,眼光平射扫视了一周,总算是坐稳当了。

“大家静一静,俺开始讲话了。”牛耕田模仿着县里领导讲话的姿势,还吹了两下空气(脸前没有麦克风,只好吹空气)引起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今天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刚才你们说的也对,但不全对,救济粮钱、母猪肉是要分的,但你们没朝大的说,没朝咱庄户人家的命上想。咱庄户人家的命是什么?是生咱养咱死了还要埋咱的土地。土地就是咱庄户人家的命,县委王书记讲了,党中央的一号文件说的很清楚,为了充分调动农民的积极性,要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大队或生产队与每一户签订联产承包合同,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每家每户对承包的土地都有自主的经营权,任何人都不得干涉。一句话就是‘大包干’。大家听懂了没有?”

马力达把手指伸进嘴里咬了一下,疼。又用手指捏一捏耳朵,也疼。马力达自言自语:“这不是做梦,也不是耳朵跑风。那会不会是牛书记发高烧呢?要是真的发高烧要立马送医院的。”
马力达慌忙站起来,快速冲到牛耕田面前,伸手摸了一下牛耕田的前额,不烫手,证明不是发高烧,那是怎么了?马力达疑惑不解。

就在马力达疑惑不解的当口,李洪义一个箭步冲到牛耕田面前,抓住牛耕田的两只胳膊拧到背后,招呼马力达帮忙,抽出他别在裤腰带上的绳子,把牛耕田反绑起来。“牛耕田反党反社会主义,私分集体的土地,我以大队治保主任的名义,把牛耕田绑起来,连夜送往县公安局。”李洪义高声呼喊着。会场立时炸开了锅。朱喜良站起来,飞起一脚踢在李洪义的屁股上,厉声喝道:“李洪义,不准胡来,快把牛书记松开!”“不能松,他搞破坏,大队长你不能包庇他!”李洪义仍然紧紧地抓住牛耕田的胳膊不放松。

“叫你不能松!”朱喜良又飞起一脚踢了过去,这一脚要比前一脚重得多,又是踢在大腿上,把个李洪义踢得“哎哟”一声,身子趔趄着松开了手。

朱喜良上前给牛耕田松了绑,重新把他扶到那把破椅子上,转回头又去安抚教训李洪义。“你小子怎能耍鲁莽呢!对待青皮混混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对待牛书记呢!牛书记这是在传达县委三干会的会议精神,这不是闹着玩的,牛书记一翻脸要把你弄进去的,你不要耍你什么治保主任的威风,这不是‘文革’那个年代了。老老实实地听着:不要再动了!听见没有?”“听见了。”李洪义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不过俺也是为了牛书记好!”李洪义又小声地辩解了一句。

“你他妈的还为我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不是大队长拦着,我早进了公安局了。”牛耕田气愤的煽了李洪义一个耳光。“牛书记消消气,大人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他一个毛孩蛋子,咱不理会他,您可千万别朝心里去。咱们的会还没开完呢!下面咱继续开会吧?”朱喜良一边安慰着牛耕田,一边招呼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准备继续开会。“俺在县里开会的主要筋骨,基本上就是这些,还是请大家谈谈个人的看法吧!”牛耕田说完,面向大家笑了笑,笑的有点勉强,也有点羞涩。“那就让牛书记歇一会儿喘口气,大家谈谈吧!”朱喜良一边鼓励大家发言,一边提起墙角的竹壳热水瓶,倒了一杯开水递到牛耕田的手里,温情地说:“牛书记,喝点水压压惊,毛手毛脚的毛头小子,也是咱平时惯坏的!过一会儿俺让他当着大家的面给你赔礼道歉。”

“俺先说”马力达仍然是抢先发言。“说心里话,现在社员是:上工大呼隆,干活磨洋工,仰脸看太阳,下工往家冲。本来是一天的活三天都干不完,赶上三夏大忙,遇上雷雨大风的天气,本该去抢收抢种,可你用大喇叭喊、小喇叭叫,叫他声亲爹他都不到。你急的屁股眼着火,嘴里冒烟,他却说:‘你活该,大雨淋淌了,省的收了,我能摊到多丁点。’你听听这话,不是气死也得噎死。咱宁叫干活累死,也不愿受这样的窝囊气了,这样的窝囊气俺早就受够了,这样的队长俺也早就干够了。只是以前不敢说罢了。今天会议一开始俺还疑为是牛书记发高烧说胡话呢!既然中央一号文件都说了,要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咱们就照中央一号文件办。牛书记、朱大队长,您说什么时候分,俺马力达决不当缩头乌龟!”

三队队长卢大贵早就有点坐不住了,马力达刚说完,他就一跃而起,把话茬接上了:“牛书记,朱大队长,您是知道的,无论是缴公粮、修公路、搞水利、建学校、俺三队哪一样落后过。这回分田到户、包产到户,俺还是听您的,您说什么时候干咱就什么时候干,决不拖咱全大队的后腿。越快越好。力达刚才说了,咱们一年到头,汗没少淌,力没少出。累死八截子咱都不哭,不光受窝囊气,连肚子都填不饱。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咱都是上山下坡,天天跟石头坷垃滚在一起的人,肚子里没有饭,头上直冒虚汗哩,俺兄弟二贵去年在岭南修水渠,正抬着石头就晕倒了,石头砸断了他的一条腿,在家躺了半年多,实在憋不住了,拖着个病腿,带着老婆孩子外出讨饭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要不是俺娘有病,俺得在家伺候俺娘,俺也早出去讨饭去了。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牛书记、朱大队长,您可不能说俺反动噢。”

“俺杨永奇就是馋,整天野菜树叶一锅烀,一丁点油腥都没有不说,就连大盐也得数着粒儿当珍珠吃。说句骂人的话,屙出屎来都不臭,连狗都不吃。还有一件事,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就连跟媳妇的那点事,俺现在都使不动它了。”杨永奇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会场就笑翻了个个,要不是屋顶压的结实,说不定连屋顶都给笑飞了。

马力达笑得拍着屁股在会场里蹦来蹦去,李光辉笑得肚子疼。两手捂着肚子趴在凳子上,腰躬得像只大龙虾,就连牛耕田、朱喜良也都笑得鼻涕眼泪流成河,李洪义那小子想笑又不敢笑,不笑又憋得慌,只好蹲在墙角里,面对墙角冷凄凄地笑,生怕被大队长听见了,再用脚踢他。

马力达笑迷迷走到杨永奇跟前,拍着杨永奇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兄弟,你听着,你如果真不行的话,哥愿意发扬点助人为乐的精神,帮帮你,咱老马有的是力气。”马力达的话,又引得会场笑翻了一个个。 没发言的那几个队长,这会儿也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要给杨永奇帮工。

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十队队长侯希文嬉皮笑脸地说:“俺是义务劳动的先进尖子,俺自愿去给你出一个晚上的义务工,干完后转脸走人,茶水不沾。你看行不?”“人家说的是实话,你两个王八蛋却当成了笑话,不准你俩再胡吣,小心你把俺惹火了。把你的小兄弟给废了。”杨永奇似乎很委屈,也很窝火,愤愤地说了几句话。说完后,把眼光投向了朱喜良,示意朱喜良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帮帮他,同时也把会场秩序整一整。

朱喜良会意地站了起来,两只手做出了向下按的姿势,温和地说:“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刚才杨永奇队长说的话没有错,我们庄稼人一年到头在山头坡地上爬滚,打的粮食却填不饱肚子,饿得抬不起来头。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咱们产量低。产量低又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落后,说明咱们偷懒,说明咱们自己骗自己。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这是咱挂在嘴边的话。这回党中央的一号文件,叫咱们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就是叫你自己干,就是叫你不偷懒,就是叫你不自己骗自己,你打的粮食多你自己就得的多,没有人敢争你的,抢你的。这样你就慢慢地富起来了。俺就先说这几句,下面谁准备接着说吧!”

五队队长王三喜,从一进会场就坐在角落里抽烟。一根抽完了又接上一根,角落里已仍了一堆烟头。王三喜其实一喜也不喜,家里没得吃,老婆杏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走的时候儿子狗蛋还发着烧,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杏花的娘家在安徽,听说人家那里早就包产到户了,粮食吃不了。回娘家去能吃顿饱饭,这叫他放心了。可是杏花走了以后,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就像掉了魂似的,洗衣、做饭都得自己干不说,还得为生产队操心。晚上下工回来,满屋子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乎气。这还不算,最难过的就是一个人太寂寞,连个会说话的都没有,自己都快变成哑巴啦!原来家里还有一只看门的大黄狗,每次回家时都迎着他“汪汪汪”地叫几声,围着他转几圈,他把省下的半截子山芋头拿在手里、举得高高的,然后抛下来,引得大黄狗跳起来,张着嘴巴去接,一接一个正着,逗得他心里乐呵呵的。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 ,就在昨天夜里,大黄狗被人偷走了。他躺在床上先是听见几声狗叫,疑为是枉叫,就没有在意,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天亮起来,打开大门一看,大门的门环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狗尾巴,王三喜这才恍然大悟。昨天夜里,大黄狗被人打死偷走吃肉了。王三喜心里又是疼又是气,大骂偷狗的人是狗东西、狗杂种。骂了一阵子消消气,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但还是难忘狗的身影,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大黄狗就在他的周围团团转。

王三喜怎么能喜得起来呢,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

会议一开始,听牛书记传达中央一号文件,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王三喜就在心里琢磨开了,这一定是北京出了高人了,有高人指点,这可是给咱庄稼人指了一条幸福的路啊!这一琢磨竟琢磨得王三喜心里好受了,像是琢磨出一种润滑剂,把五脏六腑都给他润滑了一遍,上上下下地通气了、顺溜了。果然下面放了两个屁,把这几天的闷气憋气都放出来了,心里畅快多了。
本来王三喜想在会上说说自己的想法,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决心在这次包产到户工作中大干一场。谁知被李洪义这小子一闹腾,又把王三喜的心给闹腾乱了。王三喜在心里想:“十年动乱”才刚刚过去五年,老百姓的心还没有全稳下来,还能有第二个“十年动乱”吗?我现在积极向前了,会不会再挨批斗呢?王三喜还清楚地记得“文革”中的那些批斗场景,那次是第30次批斗牛耕田书记,拉几个生产队队长作为陪斗,他就是其中之一,批斗他的原因是他的一句大实话。那一年天旱无雨,栽在田里的姜苗因缺水而发黄,姜是怕旱喜湿的植物,姜苗在生长期还常常需用草帘子遮掩一下强烈的阳光,才能保证姜苗的正常生长。王三喜看见姜苗黄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咱这块地姜苗怎么黄了呢,不如那块地的姜苗青了呢?”就这么一句大实话,被红卫兵们听到了,说是“污蔑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领导人江青同志”,当晚就召开批斗大会,陪着牛书记一起被批斗,红卫兵上台拳打脚踢,批斗完了,第二天全大队停工停产,几百号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人手里都拿着三角形的小红旗,高呼着“打倒走资派!打倒牛耕田!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口号,拉着那些被批斗的当权派挨村挨庄的游乡。被游乡的当权派头上戴着一米多高的用五色纸糊制的花帽子,脖子上挂着又厚又重的大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大走资派XXX”或是“小走资派XXX”。每个人的名字上还用红色墨水打上个大X,像是法院贴出的行刑布告似的,表示此人已被执行死刑了。

王三喜每每回想起那一段疯狂历史的场景,至今还有些毛骨悚然,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几次想站起来发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但一想起那些事来,话到嘴边就又收回去了。

王三喜是五队,杨永奇是六队,五队和六队只隔着一条不太宽的小水溪,小水溪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溪南是五队,溪北是六队。夏天在各自的溪边树荫下乘凉休息、吃饭喝茶什么的。总是互相热情地招呼着,显得很是和谐融洽的样子。虽说两个队的屋不搭山(指房子两头的山墙),但两个队的土地却是连着边的。中间只隔着一条墒沟,逢到春季整地播种、秋季开镰收割的当口,社员们都是亲亲热热地互相搭讪着下地干活。若是谁家水罐里的水喝完了,就到对面田里要水喝,无论找到谁家,谁都乐呵呵地把水灌捧过来,让你喝个够。最后还要说上一句“渴了再来”的话,让你肚里心里都觉得挺滋润。

王三喜和杨永奇虽说是两个生产队的队长,但他们俩处得比亲胞兄弟还要亲。两个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去大队开会,一起去公社粮管所缴公粮,都不分什么先后。夏秋两季缴公粮时每次都是在公路边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他们都是互相照看着把运粮食的车子一点点的往前挪,有时要排一整天的队,直到太阳偏西才能交上。太阳落山了才能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回赶,又饥又渴的赶到家也都深更半夜了。

一次王三喜回到家时,大门上挂了一把锁,邻居顺大妈告诉他:“狗蛋生病,杏花抱着狗蛋去大队卫生室看病去了。”杨永奇回家经过王三喜的家门口时,这话正好被杨永奇听到了。杨永奇不回家了,陪着王三喜跑了五六里的山路才赶到大队卫生室。王三喜看着儿子正在挂水瓶,问了下赤脚医生:“孩子的病情怎么样?”赤脚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发高烧,肚子疼,挂了水,退了烧就会好的。不用怕,没事的。”听了赤脚医生的话,再问问儿子,儿子说:“肚子不疼了。”王三喜这才放了心,杏花才抹干了眼泪。

直到把两瓶药水挂完,王三喜才抱着儿子回家。一路上杨永奇替换着王三喜抱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黑黢黢的山道上走。王三喜的媳妇杏花跟在后面还摔了两跤。等回到家时,已经是“雄鸡一唱天下白”了。就说最近这两个月吧,王三喜的媳妇杏花回娘家去了。王三喜一个人在家里吃不像吃、喝不像喝的,饥一顿饱一顿的干熬着。杨永奇虽说家里也是缺粮少柴的,但杨永奇的媳妇秀兰在家。秀兰手脚利落,干活勤快。忙完队里的就忙家里的,忙里偷闲还跑到山上捡柴火、挖野菜。一天三顿饭热汤热水整出来给杨永奇和孩子们吃,虽然是南瓜野菜片儿汤,但杨永奇却能吃的很热乎很知足,隔三差五的还把王三喜叫来吃一顿。汤里再放点辣椒面,每次都喝得满头大汗,浑身热乎乎的,肚子圆鼓鼓的回家去。

王三喜听了朱喜良的话,认为时机到了,决定站出来说几句话。一来要帮帮杨永奇,二来也表明自己的态度。

“俺说几句”王三喜边说边站起来。“俺早就想说话了,李洪义你这个熊孩子不是个东西,你打了牛书记搅乱了会场,妨碍了中央一号文件的贯彻执行,你自己说该判你什么罪?你得老老实实承认错误,老老实实地向牛书记赔礼道歉,不然的话,不光大队长揍你,我还要揍你呢!非把你这个造反派的脾气给你整过来不可!”王三喜气愤至极,真想跑过去狠狠地揍李洪义一顿,但现在是在开会。他接着说:“俺坚决拥护党中央的一号文件,搞好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咱们再也不能自己欺骗自己了。自己骗自己的亏咱们吃大了,再也不能再吃了。永奇大哥刚才说的都是咱山里人石打石的实话。说归说、笑归笑,笑完就过去了,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得好好干。俺队的社员俺负责做工作,俺想还是放鞭炮的多,放闲屁的少。只要大队一声令下,说什么时候分,俺就什么时候分!决不拖大队的后腿!”王三喜这一炮打的还真是时候,把整个会场都给镇住了,把那些想发言还没有发言的队长们都震醒了。纷纷表示拥护党中央的一号文件,坚决搞好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决不拖后腿!决不当孬种!

牛耕田听了大家的发言,非常高兴地说:“大家说得好,明天就召开他妈的全大队动员大会,把包产到户、分田到户的工作砸下去,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只要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事情就好办了。散会!”

朱喜良立马站起来,两手举过头顶摆来摆去,大声说:“等一等!等一等!李洪义还没有给牛书记道歉呢!”牛耕田说:“你再替俺踹他妈的一脚,就算给俺赔礼了!”朱喜良说:“那能行吗?那不便宜那狗日的了?!”“行!”牛耕田说。

朱喜良听到牛耕田说“行!”真的又朝李洪义的背上踹了一脚,李洪义是蹲在地上的,这一脚又把他踹了个狗啃泥。“还不给俺滚,想赖在大队部?!”朱喜良收起脚,骂骂咧咧的,赶着李洪义快走。

李洪义听大队长赶着他走,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土也没敢拍一下,躬着腰从人缝中挤出门去,消失在黑暗中了。

又引起了队长们的一场笑,杏花岭大队党支部扩大会,就在委员和队长们的朗朗笑声中结束了。

杏花岭: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作者简介:

刘善明(山民),江苏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创作班学员。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3部,《火凤凰》、《堡垒》、《夙愿》;传记文学1部《魏云岭传》;报告文学·人物通讯集2部,《崛起的历程》、《光明使者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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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林春
    花林春 2022-09-15 18:09

    刚看完《梨花峪》,还意犹未尽呢,杏花岭又闪亮登场。刘老师的作业写的好,看的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