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亲河的回忆

     我的故乡是苏北平原上的一座百年老村。横亘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从村边流过,滋润着故乡的土地,养育了那里的父老乡亲。因此,人们把它看成自己的母亲河。
  
记得我第一次渡大运河,是在我刚满5岁的那年。母亲带着我去姨母家里串亲戚。姨母住在运河对岸的一个镇子上,距离我们家约有10余里。由于受大运河阻隔,去姨母家必须乘船前往。
那是我生平头一次乘船。这是南方常见的乌篷船。在窄小的后舱上,搭起一座低矮的小房子。船家的饮食起居全部在这里。我上船后,不久即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甲板”上举目四望。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到处花红叶绿,莺飞草长,大运河也充分显示了它美丽的英姿。两岸排列着整齐的杨柳,茂密的枝叶,紧紧地靠在一起,又披散下来,形成两道碧绿的屏障。堤下芳草如茵,野花丛生,构成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中间是一泓碧水,由北向南缓缓流淌。河面上,来往行驶着大大小小的木船,有的孤帆远影,渐渐消失;有的冒出青烟袅袅,那是船娘在做饭。我用手捧起河水,河水凉洇洇的,舒服极了。偶见远处的岸边,有渔夫在用网捕鱼。鱼儿,活蹦乱跳,在阳光下银光闪烁,看得我眼馋手痒。可惜,不大会儿,姨母家到了,母亲看我恋恋不舍,便对我说:快走吧!以后每年都带你来姨母家,让你坐个够。
可是,母亲并未能遂我所愿。因为此后不久,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便践踏到我家乡来了,他们建立据点,盖上碉堡,禁止百姓来往;我们连河边也不敢靠近,更不用说乘船渡河了。
直到抗日战争胜利的第二年,我才得以重渡大运河。
那年,我小学毕业,由于家乡附近没有中学,只好就近到徐州去考学校。当母亲送我抵达运河渡口时举目一望,储存在我脑海里的大运河印象已经面目全非了。岸上的杨柳被砍伐净尽,河堤被挖得千疮百孔,像老太太的牙床残缺不全。从上游流过来的河水,是浑浊的黄泥汤,水上漂浮着破木头、烂板子、垃圾、果皮,以及各种动物的粪便;有时甚至流过腐烂的尸体。河水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在岸边候船待渡的人,排成长长的队列。
其中有沿村叫卖的货郎,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有逃避战乱的难民,有态度蛮横的国民党军队的伤兵,他们横七竖八躺在荒瘠的河滩上,像是一幅色彩杂陈的没有边框的画图。我和送我“赶考”的母亲,也掺在这个行列中,成为这幅“画图”中的一个小小的斑块。
一只渡船开过来,人们蜂拥而下;而候船的人,也抢着蜂拥而上。你挤我撞,相互推搡着各不相让。尽管船老大喊破了嗓子,可是,乘客们却置若罔闻,照挤不误,以致压得船体无法动弹,难以行驶。于是,船老大只好双手作揖,再三央求部分乘客,暂候下一船……就这样不到一公里的渡程,来回一次,需要两三个小时。我们是早晨8点钟左右来到渡口的,等轮到我们登船时,已经到下午3点多钟了。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跟随在众人之后,好不容易才挤上甲板;随之将手中的包袱放下,让我坐在包袱上,她站在旁边佑护着我,生怕被他人挤下船去。
总算等到渡船开船了,可这时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因为人太多,压得水面离甲板很近,加上人们不堪挤撞而互不容忍,以致拳脚相加,搞得渡船左右摇晃,叫人胆战心惊!渡船还没有完全靠岸,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跃离船身。我见此光景,也忙不迭地站起来想离船登岸,母亲却一把拉住了我,说:抢上不抢下,你忙什么?此时,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搏斗”,距现在已相去很久,但印在我脑海里的那个画面,仍然清晰如昨,心有余悸……
斗转星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不久前,我因为回乡探亲,又渡过大运河。想不到,我看到的却是完全崭新的另一番景象。
我从徐州乘上东陇海路的火车,不到一小时,来到了运河车站(现在改叫邳州站)。出站口一看,展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座喧腾的现代化都市。高层建筑鳞次栉比,电视塔直插云霄,突出在绿树的喷泉之上;及至乘车进入市内,但见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两侧的法国梧桐将浓密的枝叶覆盖着沸腾的街道;街道两旁,商店酒楼,比肩接踵,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这难道就是那个破败不堪的小集镇“大榆树”吗?当年,我从这里经过时,所看到的,除了几间低矮的小店铺外,就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几个碉堡,一条长不足30米的小街巷;街道上仅有零散的小商贩,摆着地摊,卖着煎饼、油条、小葱、大蒜,以及已经陈放多日的臭鱼、烂虾之类的食品。行人寥寥无几,倒是一大帮乞儿,成群结队,拦着偶尔经过的旅客,伸出脏兮兮的手……可是,这一切都被时间的长河抹去了,展示给远方归来的游子的是一个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的城市。
我又从市中心来到记忆中的渡口旁。但是,那里更是难以辨认了。一座新型的现代化大桥,飞架东西。桥上,玉石栏杆围护着宽敞的马路,各种轿车、卡车,飞驰而过;路两旁的行人道上,游人如织,络绎不绝;桥下,高高的拱形穹洞,来往的船只穿梭般地驶过,除了各种木船外,还有上千吨的轮船,它们装载着不同的商品、器材和旅客,从遥远的城乡开过来;河面上又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如同城里的马路一样喧闹沸腾,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河的两岸既非我儿时记忆中的杨柳,也非锯齿般破裂不整的河堤,而是用青石铺就的河床,上面栽植了两排直插云天的水杉,像是两列军容整齐的士兵,威武雄壮地守卫着大运河。我挥挥手,面前立即停下了一辆出租车,沿着宽敞的河堤,飞速行驶,车窗外大运河崭新的风光,尽收眼底,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我的家门口。
啊,大运河,故乡的河,母亲的河,你变了,变得我无法认识了。是哪位天才画家,用如椽的巨笔,蘸着天边七彩霞光,在故乡的河岸上绘出如此壮美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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