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在呼唤阿妈的哭声中醒来,泪眼婆娑,枕巾早已打湿一片……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我回到浦东三林塘西街口的老家。还是那黑魆魆有点瘆人的墙门间,西半侧的柴垛,几乎占了半边通道。舂粉的石臼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庭心的西北角积满雨水,屋檐流下的雨滴,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三姐家灯熄了,料是她们都已进入梦乡。老想着客堂西侧邻居的寿棺,我边哼小调为自己壮胆,边推开了虚掩的腰门。听见阿妈在房里轻声唤我,“阿国,镬子里还有饭,快去吃。热水瓶满的,吃好了汏汏脚早点睏吧。”循着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声音,我踏进房间,却不见阿妈的身影,便大声叫:“阿妈,您在哪啊?”猛想起妈妈已走了18年了,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梦醒了,再也难以入睡,任思绪带回到对老屋的追忆之中……
1996年,外环线徐浦大桥工程项目建设,我家的老屋被拆迁。24年一晃而过,可那老屋记录的历史哪能轻易从记忆中抺去得了呢?!
阿妈曾告诉我,当年她在这屋里生的头两个儿子都夭折了,接着生了三个女儿,又被邻居俩老人嘲笑“晦气”。为了争这口气,再苦再难也要把三个女儿拖大。那时阿爸已出去谋生,养家糊口,侍奉公婆的重担自然压在阿妈肩上。她白天钻过日本人的戗篱笆贩米卖柴,松江一天一个来回,晚上还要纺纱织布,眼球上的翳就是那时长的。说起钻戗篱笆的危险,阿妈总要提到曾把一个日本兵摔倒的故事,并且总要嘿嘿一笑:“这个东洋早死生得矮小摔不过我!”任谁听了都会肃然起敬!为躲避解放前夕的炮火,阿妈拖着快临盆的身子,爬过灶间东窗。本地解放一星期后,即1949年6月1日,我便降生在老屋里。那天是农历端午,姐姐们都逗我传的是赤豆种(粽)。
那年,阿爸44,阿妈45岁,老来得子,自是喜出望外,宠爱有加。几个姐姐则成天围着我这个小兄弟,抢着抱我哄我呵护我。有了外甥,大多由外婆托管,跟小娘舅成天厮混在一个屋檐下。所以,我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家里虽穷,还很快乐,也很顽皮。四岁那年的一天,我跟阿爸阿妈去任家门前的田里做生活,趁他们不注意,便去杨家湾河边拔芦苇心,一不小心滑到浜里。阿爸听到声响,连忙奔来拖我上岸;阿妈紧紧抱着我跑回家换衣裳,而后,在床上焐着我。当夜我出“痧子”(天花)了,身上发出一粒粒红色疹块。听人说,此时不能吹到风,要不会没命。阿妈关门闭户一连几天贴身照看,直到痧子出完痊愈。
五岁那年,快过大年了。老屋墙门间里热闹了起来。西街上就这么一座石臼,来舂粉左邻右舍日以继夜,络绎不绝,孩子们跑进跑出,叽叽喳喳,兴奋得不行。阿妈养着几只小鸭,怕它们跑散,在庭心与墙门间的通道那拦了一块木板。那天下午,我端着半碗麦焖(炒面粉),跨过木板看热闹,可回来时一不小心被木板绊倒,连人带碗飞了出去……事后,听阿妈和隔壁嬸嬸说起,当时我昏过去了,吓坏了阿妈。她一边哭,一边着抱着我往街上的诊所跑,我搭拉着的右手晃来晃去,好心的嬸嬸陪伴着。半路上,遇到跟嬸嬸相熟,挺有名气的外科医师庞兆祥。他边打招呼边停下摩托,见状一看是脱臼了,说“我是不挂骨科的,试试看吧。”从路边人家讨来一盆热水,一块毛巾,裹在我右肩部用力一拉一推,我醒了。庞医师让我揑揑阿妈的乳房,我能捏了,阿妈这才定了神,付了5元诊金,抱我回家。
1962年夏天,我上六年级。有天,我去刚打过剧毒农药1605的棉花田,叫阿妈到大姐家吃中饭。饭后回家,两点来钟我开始发烧,呕吐,弄得脱形落色,我农药中毒了。开始以为是脑膜炎,但脖子不僵又不像,用药又不起效。阿妈和姐姐都六神无主,扎仙叫魂……过了两天,半夜时分我迷迷糊糊的,像被架空了,往一个黑洞里飘去,眼看要进洞,突然我挺起身来,“哇——”一声,肚里的东西吐了满床,睁眼看看快要崩溃的阿妈,和惊恐万状的姐姐,又迷糊了过去。过后,状况日渐好转,一家人总算松了口气。前些年我看到一篇文章,我那一刻的情状,就是濒死现象哎!要不是阿妈坚持,也许就沒有我啦!阿妈说:“阿国啊,侬迪趟真要把阿妈阿姐急煞哉”。
我二三岁光景,时常一早听见卖腰菱的到庭心里喊:“腰菱要哇——腰菱要哇”的叫卖声,这时阿爸阿妈总会抢先起床,兜回一捧热腰菱,让我在被窝里吃。阿爸到哪都喜欢带着我,也没少挨阿妈的埋怨。有次,他带我到高家湾夹弄里搓麻将,到半夜才回家,后来阿妈就不让带我去了。还有一次阿爸抱我到隔壁玩,正在吃烧酒的大叔用筷子醮了酒骗我含,结果我顿时从脸上红到脖子根,遭阿妈一顿数落。还记得有年夏天晚上,我从三林塘东街的三珠堂看电影回来,黑咕隆咚刚进客堂,突然有只手把我揽住,我满身汗毛凛凛的,吓得极叫。原来是等我回家的阿爸跟我开玩笑。他被阿妈骂了一通:“鬼吓人吓勿煞,人吓人吓煞人。侬要吓死儿子啊?”阿爸一声不响,还能说啥呢?过了一个礼拜,阿爸照例带我去十六铺德兴馆吃糖醋黄鱼,下午去城隍庙,他在湖心亭吃茶听书,我在九曲桥上白相。那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想想都还美滋滋的呢。
可也许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原故吧,五年级刚开学一个月,1960年10月3日,阿爸在去买煤球路上不慎落水溺亡。从此才11岁的我与阿爸天地永隔,剩下我娘俩个相依为命。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每个月生产队5元预支,阿妈为我省吃俭用,把苦水咽回肚里。万幸有三个姐姐姐夫不时扶持一把,供我读完小学上了初中。上初中时学费减免,还享受了助学金。1965年夏初中毕业了, 我想考闵行电机制造学校,早点就业,好让阿妈从万般煎熬中解脱出来。中专招生有名额限制,班主任让我把名额让给同班的王同学,说他弟妹多更困难。并说我成绩好,本校高中毕业以后去考大学。阿妈一听就说好,其实是她怕我离开身边啊。可文革一起,谁能主宰得了自己的前行路途呢?
1969年底,国家征兵备战。我一腔青春血,满怀报国志,真想应征入伍去当兵。阿妈已经65岁了,我是独子,自是不愿意。去上海县里体检合格回来的当晚,三个姐姐、姐夫来家,就在厢房里开了个家庭会。我表达了决心,阿妈不响,只顾流泪。还是大姐先开的口,说兄弟坚决要去当兵,阿妈你就放他去吧,我们来养你。二姐三姐和3个姐夫也纷纷附和大姐的意见,这下阿妈才改变了初心。接兵部队干部来家走访,征求家长意见时,阿妈说:“让伊去吧,我同意的。”可是大队里又不放我走,支部书记让我以后接他的班。我躺了二天床板,阿妈又急着去大队,恳求书记放我去部队。一字不识横画的阿妈,是多么的深明大义!
1969年12月13日签发的《入伍通知书》一到,我从浦西俞塘江开河工地赶回家,做出征准备。那几天,3个姐姐夫妇12个外甥,天天过来陪陪外婆阿奶,陪陪娘舅说说话,在老屋和老铁路蘑菇棚旁,拍几张合影。看看阿妈时晴时阴的表情,我理解她内心的纠结。一想起阿妈就要孤身一人在老屋里过,看着西墙上挂着的阿爸遗像,我的心里何尝不是起起伏伏的呀?
12月22日中午,姐姐姐夫和外甥们齐来为我送行,生产队长和邻居、好友也来告别。当我跨出老屋门口时,送行的人们在流泪。女队长拉着我的手抽泣不已,因为我68届高中回乡后她请的代理指导员。人们都说,“国兴走了,她会像折了一只手”。阿妈和姐姐也都哭了,我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看着亲友们牵挂的目光和泪水,看着已年久失修的老屋,我一步三回头哟,那么不舍,那么不忍,至今想起心头还隐隐作痛……到了公社大礼堂,我擦去泪痕,上了送兵大会主席台,代表全公社上百名新兵庄严宣誓:此去北疆,义无反顾,在大熔炉里淬火锤炼,决不让父老乡亲丢脸蒙羞!
来到“天上没飞鸟,地上不长草,十里少人烟,风吹石头跑”的内蒙乌拉山下,我意识到浪漫的时代已经过去,切实的做人将从今开始。入伍五个月我入了党,成了同期兵中的第一个,不久又调到了师干部科协助工作。科长李锡江待我如父似兄,亦师亦友,念我阿妈孤身在家,便找个由头让我在71年初回家,陪阿妈过个春节。意外的是,那天晚上在上海北站下火车、借同学自行车回家途中,遇到了刚往市里送菜回来的三姐和三姐夫。半夜过后了,三姐去老屋后面敲窗时,阿妈惊问:“啥人?”当三姐说“兄弟回来了”时,隔着窗户我能听到阿妈咚咚咚跑出来开腰门的脚步声。一年多没见了,母子相逢,那真是“惊定还拭泪”哪!妈问个沒完,说个沒了。我眼皮在打架了,她好象还沒有要让我睡会儿的意思。大约5点时分,阿妈起身,说去街上买点菜,中午阿姐姐夫外甥们都要来的。十点光景我起床看看老屋,摆设还是老样子,但墙壁更显斑驳,房间地板轧吱轧吱声更大了,中间有几块腐烂了。阿妈说:“沒钞票将就着吧。”我也有心无力,只能让它去了。
1976年夏,我回来与雨珍见面相亲。听阿妈跟我说,我那同学前任在外面说我老屋又矮又破,屋里只有几条长凳。我跟雨珍说,我家就这个条件,你若不中意早说。她倒说:“我屋里条件也不好的,以后靠自家慢慢来吧。”我心里有底了。1977年春节前,我俩省却了花前月下的过程,决定回来办婚事了。那天回家一进房间,顿时觉得地板硬扎了不少,低头一看中间几块还是新的。看着几块板的形状,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阿妈把我为她备做寿棺的圆木锯开铺地板用了。还是1974年我回家探亲时,阿妈说:“阿国啊,娘70岁了,以后火葬我吓个。”我说:“阿妈,侬勿要怕,不会烧的,我来想办法。”之后我找大队书记批条买了两根蛮粗的圆木,为阿妈备用。“阿妈,你为啥把那两根圆木用掉了?”阿妈说,“你结婚造不起房,房间地板总要修修好的。现在一时买不着木料,用脱么算了。听说现在都行火葬的,阿妈也不怕了。”听阿妈一席话,我心头一热,不禁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了。
1986年8月,我回来接妻儿随军到北京。当时阿妈大病初愈,从二姐处回来不久。雨珍随军的事再拖下去,恐难安排工作了。但我们也不放心阿妈一人在家,老靠姐姐姐夫外甥们照顾也说不过去。第二天晚上,还是在当年为我当兵去开家庭会的地方,我劝阿妈跟着一起随军。围坐的姐姐姐夫们也都劝阿妈,“你跟兄弟随军去吧,以后我们还可以轮流到北京来看看侬。”阿妈愁眉舒展,点头同意了。走的那天,阿妈把老屋里里外外打量个遍,最后又盯着阿爸的遗像注目好久,嘴里喃喃自语,似在跟阿爸说着告别的话。出得门来,阿妈跟至亲和邻舍老姐妹们话别,又朝老屋回看几眼,噙着泪水,终于离开了栖身一世的老屋!真是故土难离,老宅难别呀。
弹指一挥,十年过去,老屋要拆迁了。考虑到老屋太老,面积小,估价低,三姐夫建议替我申请翻楼房。我动过心,但听了战友劝告,自己回不去,别给姐姐姐夫外甥们添累了,就此放弃了机会。等1996年阿妈传奇般重返故里,老屋已老得不能住了,就一直跟三姐一家住在一起。难得的是阿妈在京十年,会用普通话说“你好!谢谢!”了。跟中南海近了,胸襟也开阔了,对拆迁事沒说一句二话,任由我“签字画押”具结了事。遗憾的是老屋推倒时我不在家,要不定会多拍几张“遗照”留存的。
呵,老屋,阿爸阿妈成家持家的地方,生我养我、给过我两次生命的港湾,让我魂牵梦绕,让我心灵安放!清明又至,梦回老屋,又闻阿妈声音,许是她老人家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往哪里去?”阿妈,您放心!“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期。”生者寻根,叶落归根,不论身在何处,也切不断绿叶对根的情意!三个姐姐和大姐夫二姐夫先后陪阿爸阿妈去了,但几家都开枝散叶,枝繁叶茂,欣慰的是多不忘根与源。外甥们都还记得在老屋里渡过的童年岁月,都还记得外公外婆在世时带给他(她)们的温馨时光。
本来,外甥们每年都要相约同往给先人祭扫的,料不到今年新冠疫情来袭,还赖着不走。我们听政府的,就不去墓地给阿爸阿妈姐姐姐夫扫墓祭拜了,但我们心里永远有着对亲人们无尽的眷念和感恩!父容长存,母仪千古!姐弟手足,情深义重!天堂没有严寒,没有酷暑,没有病痛,也沒有疫情,你们相互关照帮衬着,过好每一天吧!
作者简介:
王国兴,上海浦东三林塘人 生与1949年6月1日。1968届上海县三林中学高中毕业,回乡种田。1969年入伍,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大校。转业至地方后,曾任上海浦东新区机场镇党委书记、浦东新区农村党工委副书记。1999年编著《世纪之梦:机场镇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上海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