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瓜|李修运

大家都对鲁迅先生《故乡》这一段耳熟能详:“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也许是大先生所有文章里最乡土、最温情、最清纯的文字了。

  我们村也有这么一块瓜地。它在运河滩上,一望无际。运河滩面沙淤土质,夏天种上麦子会淹,且离村庄较远,又常有人惦记,到了收获季节什么也落不下,只好种瓜。从1970年代一直种了十余年。地肥水足,那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着实喜人,有的大的像个青石碌碡。那是我们的乐园。

选谁去看瓜?队长思虑了半天,最后决定让老汉张广才去。张广才六十多岁,孤身一人。他在瓜地中间搭建了一座两檐到底的茅庵棚,养了三只羊和一只狗,每天能看到瓜屋上空飘着袅袅炊烟,那是张广才在烧饭。蓝天白云,羊在吃草,狗在追逐着蝴蝶玩耍,老汉在知了的叫声中睡午觉,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们从河对岸下水,嘴里含着一根芦苇管,一猛子就扎到了瓜地跟前。悄没声息地匍匐进去。瓜地里杂草丛生,刚好掩住人。瓜地四周种些玉米和高粱,原是做篱笆用的,现在正好成了我们的掩体,那青纱帐里有多种小动物穿梭,是另一番世界。我们不吃大瓜(西瓜)吃小瓜(香瓜),那时的西瓜是籽瓜,不怎么甜,小瓜却甜得掉牙。张小三,吃完了瓜突然放了个屁,我们脸都吓绿了,那声屁动静不小,在寂静的中午响如霹雳。我们趴在瓜地里屏声静气听瓜棚里张广才鼾声如故,才放下心来。敲敲肚子,实在无法吃不下去了,一伙浑小子悄悄爬出来,一猛子扎进河里,惊起青蛙三四只,然后水面就平静了。那只狗是张小三家里的母狗生的,它嗅嗅泥土,没有生人味道;于是管自睡它的大头觉,睡醒了伸了个懒身。张广才依然鼾声如雷,那条狗就无聊的逗起蝴蝶来了,一蹦老高,一蹦老高。我们在河对岸“哈哈哈”大笑,笑完见篮子还是空的。不割猪草可不成,母亲要骂“砍脑壳的!”于是一边割草一边唱:“林彪孔老二呀,都是坏东西,两个大毒瓜,一根藤上生。  嘴上讲仁义呀,肚里藏鬼计 。 克己又复礼,一心想复辟。红小兵心红眼又明,大家都来狠狠批 !”

秋天,张老汉的看瓜一职被撤了,因为瓜被偷了太多。张广才委屈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数落:“队长啊队长你不是个人熊,我给你送瓜门槛都踏破了”,然后又抽搐几下继续哭,“都是本庄的孩子,谁偷瓜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呀!”瓜桃李枣本来都是个嘴头子货,孩子偷了也就偷了;你不该给队长家送瓜,队长的清白被你给污染了。乡亲们听他的哭诉,没有同情,反而撇了撇嘴,封他个外号:“舔腚虫”。小孩们不懂事,见了张广才就唱:“舔腚虫,拉风箱,锅里煮了牛肉香;队长一家吃了肉,张广才去喝牛肉汤;牛肉汤端给了刘二粉,张广才喝了刷锅水。”刘二粉时任妇女队长。张广才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悄悄去了东北,从此未见回来。

第二年,换了六指看瓜。六指的右手多一个小指,故此得名。六指三十多岁,眼睛明亮。我们去偷瓜,被他抓住了就是一顿暴打。夜晚月光下,六指像个将军那样巡视着瓜地。他弓腰抚摸着一个个凉沁沁的西瓜,满含爱意;那些瓜仿佛是他的孩子,用黑黑的大眼睛注视着他。每逢摘瓜,随着瓜蒂“啪”一声脆响,六指心里就生疼地跳动了一下。谁也不许欺负瓜。一晚,有个人去偷瓜,六指悄悄跟踪。月光下,朦胧见那人穿个花褂子,跟前一个篮子已经装满;那人又摘了两只香瓜揣在褂子底下。六指说话了:

“翠花嫂子,人走瓜留下。”

那人说:“不懂事的二货。”

六指说:“领导就看中了我这个二货呢。”

那人又说:“兄弟,月朗地过来吧,我擦了香呢。”

六指说:“不敢,会长针眼的。”

翠花气恼地站起来,拍拍腚走了。

翠花是队长的娘子。那年瓜地里真的秋毫无犯,生产队卖瓜社员每人分了六块八毛钱。那时候火柴才二分钱一盒。六指说了个对象,是六里外陈圩子的人,姑娘的母亲前来打听,正巧碰上了队长娘子翠花。翠花笑笑对人家说:“婶子呀,六指各方面都蛮好,就是有些不灵光,是个二货。”又附人家耳朵上低声道,“千万别把我卖了呀。”

六指的婚事就这样黄了汤。

二货六指看瓜一直到1980年,其间和寡妇刘二粉成了家。1981年分了地,河滩面的瓜地也分到了各家各户,再也没有人种瓜了。后来,庄上人都出去打工了,六指也带着媳妇去南京炒瓜子,据说混得不错。有人看着荒芜的运河滩面,就会想起六指来,说:“那个二货真是看瓜的好手哩!”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广阔的沙土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有一个十一二岁叫闰土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虽然我至今没有见过猹,但我忘不掉鲁迅这么有富诗意的文字。

家乡河滩上的一望无际的西瓜地,永远碧绿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个偷瓜的少年已经满脸沧桑了;不知六指的性情改了没有,怪惦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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