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吃鱼

    腊八那日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斟酌半晌,颇为忐忑地问,今年,能回来过年不?明显讨好的语气,热切的期盼,还有声音里极力掩饰地害怕被拒绝的胆怯,令我的心头一下子就涌上浓浓的酸楚。这么多年了,母亲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

        童年时期,生活是极为贫苦的。弟弟超生时缴纳罚款所欠下的几百块钱还没来得及还清,七岁那年初秋,疾病缠身的爷爷身体状况急转而下。几次进出医院,背上巨额的债务,仍没有挽回爷爷性命。

        家里光景愈加艰难。父母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母亲步行回了二十多华里外的娘家,于日落时分骑回来一辆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

        母亲红着眼眶解开一个藏在贴身口袋里的手绢包,里面是一叠零散的钞票。母亲递给父亲,语调有些悲壮,她说,喏,全部在这里了,十元。去试试吧!

         那夜,文质彬彬的父亲叮当了半宿,硬是用那双拨惯了算盘珠子的手(之前,父亲是队里的会计),做出来一个两尺多长的木托,正好可以把家里唯一的一个铁盘子包在里面。父亲用小指粗的绳子将它们固定在那辆大金鹿的后座上,上面盖上一床破旧的小被子,开始了他走街串巷的贩鱼生涯。

 

       那个年月的农村,生活真的是很困苦,又有几户人家有闲钱去买鱼呢?尽管父亲批发来的是那种窄窄长长的售价极为便宜的扁带鱼(又名窄刀鱼)。为此,父亲不得不多转一些村子,以期在日落前卖出所有的鱼。如果当天的鱼不能够全部卖出,经过了一天的翻捡,剩下的那些就会掉头破肚,更加乏人问津。要知道,一天下来若是能够顺利卖出三坨子鱼,是可以盈利七八块钱的。若是卖不出去,这一天就有可能白干了。

          父亲胜在能吃苦,一天下来,比一同贩鱼的那几个伙计能多转两三个村子,所以父亲的鱼很少剩下。偶尔剩个一回二回的,母亲就会把那些零碎的鱼块挑拣出来清洗干净,跟白菜熬在一起。如果实在拣不出多少鱼块来,母亲就会在熬菜时多炖些时候,直到将原本就零碎的鱼肉炖得烂在汤里,再细心地剔掉菜里的鱼刺,每人盛上满满一大碗,就着略带腥气的浓香鱼汤,便能够将肚子填得饱饱的。

        转眼,日子便在父亲的早出晚归里滑到了年底。腊月二十八晚间,父亲在灯下清点零钞,被风吹裂的脸颊在昏暗的灯影里散发红光,他兴奋地对母亲说,年底了,鱼特别好卖,一天四五坨子鱼都能被早早抢光。明天再拉最后一个乡就歇下(走街串巷俗称拉乡)。母亲一面往父亲脸上的裂口处涂抹植物油,一面回应道,嗯,多挣点儿也是好的,能早一天还上外债,心里就早一天安生。明儿给俩孩子留出两条好的,做顿像样的年夜菜。

        年三十儿那天,吃过午饭,母亲把父亲特意留出的那两条二指多宽的扁带鱼放进地上的一个塑料盆里,准备剔除鱼鳃和肚肠。我同弟弟立刻围到跟前,眼巴巴地盯着那两条完整肥实的鱼,猜测哪个部位的肉能够更鲜美。母亲起身去找剔鱼的尖刀,吩咐我跟弟弟一定要看好鱼,千万不能让家里养的那条大黄狗把鱼给叼了。

        我和弟弟把头点了又点,保证绝对会看护好那两条鱼。可到底是孩子心性,眨眼就将母亲的嘱托抛在脑后。忘记了是因为什么,我跟弟弟追打起来,笑着闹着从厨房追到庭院再到卧室。直到听到母亲的惊叫,才猛然想起盆里的那两条鱼。赶忙跑去厨房,只见一条尚且好好的躺在盆里,另一条则被大黄拖到盆外,大半条鱼已被大黄吃掉了,只剩下一截细细的长尾巴耷拉在盆边上。母亲面色铁青,顺手操起一旁的笤帚,狠狠地给了我两下。又惊又吓,外加心疼和委屈,我一下子就嚎啕出声。


        

        母亲是个迷信的人,平日里说话都喜欢讨个吉利,更何况年节。我这一嚎叫,正犯她忌讳。她面色阴郁,猛地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一脸嫌弃地吼,嚎什么丧呢?憋回去!我被她凶狠的样子吓住了,可是她拧得实在是太疼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母亲很嫌弃地瞪我一眼,拉着弟弟转身出了厨房。

        年夜饭后,按照惯例,我们是要给长辈们问好的,要说一些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之类的吉祥话儿。轮到我向母亲问好的时候,想着下午那顿打,委屈的泪水便又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母亲见状沉下脸来,嘟囔了句“丧气”便把我推到一旁。泪终是没能忍住。

        年初一早晨,父亲出去拜年了,母亲见我还哭丧着脸,便高声说要把我关在家里,只带弟弟一个人出去拜年。那个年月,每到一户人家拜年,就会得到两块包装粗糙的硬质水果糖,一圈下来,满满两兜子糖将是孩子们未来一两个月的零食。所以,在听到母亲的那番话后,我彻底崩溃了,一边大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关吧!关吧!我就知道你只喜欢儿子!你昨天下午都没有打过他!你不喜欢我,干嘛还要把我生出来?

        母亲见我不顾她的忌讳大年初一便嚎啕大哭,觉得我触了她的霉头,拉起弟弟便到了庭院,竟真的将房门落了锁。

        铺天盖地的委屈一下子席卷了我幼小的心脏,嚎啕声里,一时竟觉得生无可恋。转头间瞥见母亲陪嫁的立式衣柜顶上放了一瓶农药,我立时止住哭声,搬起家中一把半米多高的四脚木凳便朝衣柜走去。站在庭院中的母亲可能觉得我嘎然而止的哭声停得有些蹊跷,许是母女连心吧,她扒着木棱的窗户往里看。这一看,差点儿惊飞了她的魂魄。母亲踩着窗户外面的水池边沿,只一脚便跨上了窗台,撞开半扇窗户,一下子就扑进了屋里。母亲夺下板凳,搂着我泣不成声。

        从那以后,我的心里便埋下了一道坎儿,在家总是沉默寡言,尽可能地不与母亲交谈,只是更加刻苦地学习,就为了早早地远离母亲。在外求学的时候,寒暑假宁可在外打工也不愿回家,工作以后更是不到年底绝不回家。甚至像恋爱、结婚这样的事情也只跟父亲商量。父亲曾经几次委婉地提及当年的事情,他说母亲多年不吃鱼。可是每一次,我都垂下眼帘将话题岔开。

        同前夫交往的时候,父母是不同意的。母亲从前夫的言谈中断定他是个浮躁无责任感的男子。可彼时处于热恋又原本对母亲心存芥蒂的我,怎会将她的意见和泪水放到心上?当时的我巴不得把自己放逐到他乡,尽可能地远离母亲。

 

        当生活和爱情落到实处,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我逐渐理解了当年的母亲。再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便会在最后假装无意地跟父亲询问起母亲的状况。父亲急切地将等在旁边的母亲推到电话跟前,母亲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她的欢喜和牵挂,胆怯又激动的声音传至我的耳膜,让我一度泪湿眼眶。

 

        父亲说,盼我回家过年,成了母亲多年的心病。心里酸潮汹涌,遂打算同爱人商量,婆家娘家,一家一年地渡新年,许母亲一个团圆吉祥的新年。可还没等我将这一想法落到实处,婚姻便解体了,母亲的担忧终是变成了现实。陪母亲过一个团圆年的愿望,一时竟成奢望。

 

        离婚之后,母亲每同我交谈,更是愈加小心,开口之前必将再三斟酌,仿佛我的人生走到这一步,责任全在于她。

 

        看到母亲如此自责和纠结,我无比痛恨以前那个不懂事的自己。好在,我醒悟得还不算太晚,母亲未老,我还有机会陪伴和弥补。

 

        接到母亲那通电话之后,我便如燕子衔泥般准备着回家的东西。回家前一天,一箱宽厚肥实的刀鱼段,我从后备箱里搬出又放回,如此几个回合后,终是下定决心放入后备箱。我要同母亲一起,细细品味一道迟到了三十年的年夜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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