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八章

秋雨连绵,秋天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就像爱唠叨的老太婆一样,一旦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嘴总是闭不上。嘴角里不断地向外流着涎水。一场秋雨嘀嗒了七八天,大山一下子就被这场秋雨浇透了,浇凉了。凉下来的日子实在是清爽极了,连喘气都显得特别地顺畅。

返晴之后的天空万里无云,瓦兰瓦兰的,兰得很纯洁很干净,也一下子高了许多。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上,很耀眼、很柔和,没有了那种烈日当头火辣辣的感觉。一场秋雨把各家各户的柴火垛都湿透了。杨翠娥拿着木杈在自己的家门口翻晒着湿的柴火,有一股发霉的气味散发出来。柴火大都是玉米秸和叶子,夹杂着一些豆秸、芝麻秸、花生秧什么的。叶子已经腐烂变黑脱落下来,只剩下玉米秸光杆儿,吸足了水硬得直挺挺的横七竖八地晾在地上。杨翠娥一边翻晒着柴火,一边支楞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生怕孩子醒了从床上滚下来。翻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孩子“哇哇”哭了两声,赶忙撂下木杈跑到屋里去哄孩子。杨翠娥抱起孩子,看看尿布已经尿湿了。赶紧把湿尿布抽下来给换上一块干的。杨翠娥坐在床沿上,把褂子的大襟向上掀了掀,露出了奶子,用两个手指夹着奶头送进孩子的小嘴里,孩子吮着奶头不哭了。杨翠娥瞅着孩子的小脸,抚摸着孩子的头,心里油然生出了惬意,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支童谣。

日出东方亮堂堂,

牵着黄牛下田忙,

黄牛爱吃青嫩草,

小儿爱吃鸡蛋黄。

月亮弯弯亮光光,

黄狗门口叫汪汪,

夜里哪有亲戚来,

惊醒小儿滚下床。

杨翠娥唱完了,孩子也喂饱了。杨翠娥把奶头从孩子的小嘴中拽了出来,孩子也迷糊糊地睡着了。杨翠娥抱着孩子,心里充满着对孩子无限的爱。因为这是她亲生的骨肉。杨翠娥又一想,那梨花梨根怎么办?如果给梨花梨根的母爱比自己亲生的梨园差次一点,那她这个晚娘就没有当好。庄亲庄邻们都会戳破她的脊梁骨。杨翠娥在心里说,一定要拿出同样的母爱来对待三个孩子,宁愿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差次一点,也不能对梨花梨根不好。还要像自己没生孩子以前那样,真心实意地对待梨花梨根,杨翠娥把母爱的天平在心里摆平了。

牛和羊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但人不行,人吃的树叶、野菜多了,就挤不出奶了。杨翠娥就是这样的。杨翠娥为了省下粮食给孩子们吃,自己吃糖咽菜,自然奶水就少了。梨园睡醒了肚子里饿得慌,吮又吮不出奶水,急得直哭。哭一阵子又去吮,吮得杨翠娥奶子痛得揪心,还是吮不出奶水来。杨翠娥看着梨园挨饿心里难受。就去周二婶家借了半碗面粉回来,做了一碗面糊糊拿汤匙舀了一点一点地朝梨园嘴里喂。正喂着,梨花梨根从外面回家来了。梨根说,娘,我饿,我要吃。杨翠娥赶紧舀了一汤匙喂在梨根的嘴里。梨花觉着自己是大姐姐,心里想吃,但没有说出声来,只是站在一边瞅着。杨翠娥说,梨花你过来。梨花听到叫她,朝前凑了凑,杨翠娥舀了一汤匙喂在梨花的嘴里。接下来又喂梨园、梨根,再喂梨花。姐弟仨就这样一人一汤匙地吃着,杨翠娥喂着。看着姐弟仨活泼可爱的样子,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力量。杨翠娥在心里说,这就是我们家的财富,我还要再给广财生仨儿子俩闺女。

一次,梨园着了凉伤了肠胃,拉肚子,杨翠娥煮了个鸡蛋,把蛋黄碾碎,给梨园吃了补肚子,结果让发面馒头看见了。逢人便讲杨翠娥偏疼了梨园。并窜掇梨花梨根说,你们还在外面玩,娘在家煮鸡蛋给梨园吃呢,还不快回家要鸡蛋吃去。梨花梨根立马跑回家,看到梨园正在吃蛋黄,就叫娘,我也要吃。杨翠娥把蛋白给梨根吃了,梨根吃完了,说,娘,我想吃鸡蛋黄。杨翠娥又去煮了一个鸡蛋,把蛋黄给梨根吃了,剩下的蛋白给梨花吃了。

于广财在田里干活,时不时的也有一些闲言碎语灌进他的耳朵里。于广财不信,因为有了上次梨根生病的教训,于广财再也不能干出那样的蠢事了。于广财回到家里,看到杨翠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烧火做饭。就对杨翠娥说,你抱孩子吧,我来烧火做饭。杨翠娥抱起孩子回堂屋去了,于广财坐在灶门口烧火做饭。饭做好了,每人都给盛了一碗端到小方桌上。喊梨花梨根过来吃饭。杨翠娥说,我抱着孩子,你们先吃。于广财就跟梨花梨根先吃了。于广财吃饱了,从杨翠娥手里接过孩子抱了。杨翠娥再去吃饭。看着梨根吃得慢,撒湿褂子,杨翠娥就拿毛巾给梨根擦干净了,一口一口喂着梨根吃。等把梨根喂饱了,杨翠娥再吃。吃完了,赶紧去刷锅洗碗洗衣服扫院子。把个农家小院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于广财抱着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再有什么人说闲话,他也不会再听的了。

平静的日子就像一湖平静的水,不论是谁随便投进一块石子,都会激起一个美丽的浪花。小石子激起的是小浪花,大石子激起的是大浪花。但往往在这美丽的浪花下面掩藏着一个美丽或不美丽的事儿。

马文强从医院回到家,连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发面馒头做好了饭,叫马文强起来吃饭,马文强说,我累了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马文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想着白天看病的事。想着那张化验单还在发面馒头的口袋里,这样不好。这不成了她取笑我钳制我的把柄了吗?不行,我得把那张化验单从发面馒头手里拿回来毁掉它。叫她口说无凭,还得把不能生孩子的过错砸在她身上。

马文强想好了,决心已定,佯装睡着了,连翻身也不敢翻一下,等到发面馒头睡下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马文强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在发面馒头的花布褂子口袋里找到了那张化验单。马文强掏出化验单装进自己褂子的口袋里,又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睡了。

马文强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总觉得那张化验单在他的口袋里会飞走似的。好像他刚才的一举一动都被发面馒头看见了。随时都有被发面馒头拿走的危险性。假若真的被发面馒头再拿了去,她肯定要跟我大闹一场,非闹得翻江倒海不可。如果光在家里闹闹,闹翻了天也不怕,就怕她再张扬出去,让全峪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我马文强不是个男人。我马文强还有脸见人吗?我这个生产队长还能再干吗?我那个土广播还能再响吗?……

马文强披上衣服,又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从里间走出来,轻轻地拉开门闩,开了门,来到院子里。秋天的夜晚,虽然没有风,也觉得很凉爽。马文强站在院子里,听墙跟下的蛐蛐在“叽叽叽,叽叽叽”地叫着。突然一颗流星从当空划过,贼亮贼亮的,在夜空中显得特别耀眼。马文强心里“格登”一下打了个寒战,向墙角的阴沟走去。

马文强蹲在阴沟边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化验单,一点一点撕得指甲盖大小,全部扔进了阴沟里。然后站起来又对着阴沟撒了一泡尿,把撕碎的纸屑全部冲到深处去了,这才放心地提着裤子回屋里。闩门的时候弄出了响声,发面馒头醒了。摸摸身边没有人,知道是马文强起来了。说,你起来恁么早干什么?马文强说,我起来解个小便,把你惊醒了。发面馒头说,不是的,我也想解小便,你先别闩门。马文强答应一声,回床上睡下了。发面馒头站起来走到阴沟边上蹲下来,解了小便,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满天的星星不断地向她眨巴着眼睛,只有那三颗排列整齐的星一字儿排开挂在西边的天边上,发出闪亮的光。发面馒头知道那三颗星就叫做“三星”,按它目前所在的位置判断,到天亮起码还得有三个时辰。俗话说,三星对门,门口坐人,三星偏西,防贼偷鸡。半夜刚过一点。发面馒头站起来,举手挺肚打了一个哈欠,回到堂屋里闩上门,又爬上床睡了。

马文强毁了化验单,了却了心里的一件大事,上半夜心事重重思来想去没有睡着觉。现在还真有点困了。心里的包袱卸掉了,脑袋瓜子轻松了,往枕头上一沾便进入了梦乡。

清脆的金鸡报晓声把马文强从梦乡中叫醒了,急忙穿了衣服,用湿毛巾擦擦脸,就提着土广播出门了。一头走一头用土广播吆喝着:今天队里砌房子,男劳力在上面干,妇女劳力在下面干,上上下下要互相照应着干,现在是抓革命促生产,咱要多干多生产。大家听清楚了没有,凡旷工的扣工分罚粮食。

一阵猪的喊叫声把发面馒头吵醒了,发面馒头一头忙着穿衣服一头自责地说,我怎么睡得跟死猪样。该给猪喂食了我还睡在床上,猪是饿了,难怪它叫喊。

发面馒头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就提着盛满猪饲料的大铁桶向猪圈走去。发面馒头把猪食槽子用笤帚扫了扫,清除掉里面的落叶和干草。转过身提起铁桶,把饲料倒进猪食槽里。一群猪见槽里有了食,仰着头张着嘴巴,喊着叫着急忙奔过来。争着抢着把嘴巴插到槽子里吃食。猪圈里顿时响起一阵嘭嚓嘭嚓的吃食声。

发面馒头在洗衣服的时候,想把口袋里的零钱、手绢什么的掏出来。忽然想起还有一张马文强的化验单。但掏遍了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连内裤上的口袋也翻过来找了三遍,还是不见化验单的影子。真是奇怪了,明明是我亲手装进小褂口袋的,怎么过了一个晚上就没了呢?是丢在汽车上了?不会的。我在汽车上挤得动都不能动一下,哪能去伸手掏什么。能是小偷掏了我的口袋,可我口袋里的钱一分也没有少啊,小偷单偷那张化验单干什么?小偷也没有偷。下车又走了十几里路,难道在路上丢的?我在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面还解了一次小便,难道是在解小便时丢的?发面馒头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一节一节地过着,但怎么也肯定不下来,到底是在哪一节丢掉的。

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发面馒头问马文强化验单的事。马文强说,我不是亲手交给你的吗?

发面馒头说,是你亲手交给我的不错,我记得是装在褂子口袋里的,怎么就没了呢?马文强佯装吃惊的样子,说,那怎么能没了呢?是不是被小偷偷了!发面馒头说,我也这样想过,车上人多拥挤,小偷好下手。可我口袋里的钱一分也没少,小偷不会单偷那张化验单吧?那你是不是在路上弄丢了?你好像在路边还解过一次小便吧!马文强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丢的呢?发面馒头说着,有点苦闷的样子。你也不要难过,又不是什么值金值银的东西,丢就丢了吧。马文强假腥腥地劝慰着发面馒头。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虽然说它不值金值银,但是它能证明你“不行”,“我行”。发面馒头不听马文强的

什么你行我不行的,生不生孩子是咱两个人的事,不要分的那么清。马文强笑嘻嘻地调和着说。

你不要和稀泥,医生说了,化验单上明明写着,是你不行。怎么又说是两个人的事呢?你是耍赖是不是?发面馒头说着说着激动起来。

我不是耍赖,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吗!你一个人能生孩子吗?光女人要是能生孩子,还要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干啥?马文强有些诡辩。

你这个大老爷们没用!发面馒头动真格的了。

我看你这个女人没用!马文强也动了真格的。

马文强你不信,我生个儿子给你瞧瞧!发面馒头说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走出大门消逝在夜幕中。

马文强急忙穿了衣服追了出来。从手电筒的光亮中,马文强看见了发面馒头去了生产队的队部。马文强一直跟着,直到发面馒头拿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屋,马文强才回家。

生产队的队部里有床,有马文强的行李。大忙的时候,马文强经常睡在队部里。发面馒头理开行李,就上床睡了。还自言自语道,这队部不兴谁睡的。

生产队队部与饲养室相邻着,发面馒头躺在床上听到饲养室里有人说话。饲养室里平时只有和尚爷一个人干活,这个发面馒头是知道的。半夜三更的,一个人跟谁说话呢?除了牛就是驴还有鬼,难道和尚爷能跟鬼说话吗?发面馒头一想到鬼,心里就有点怕。不敢再睡了,披上衣服坐起来紧挨着窗户继续听着饲养室里的动静。

大黄啊大黄,我都伺侯你十八年了。我还没老你怎么就老了呢?昨天你到山上去拉石头,怎么又把腿摔断了呢?我心里疼你啊,疼得我连觉都睡不着哩。

发面馒头听出来了,这是和尚爷的声音。是和尚爷跟一条叫大黄的老牛说话。后来听和尚爷说着说着,竟说不下去了,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抽泣声。

发面馒头又听了一会儿,和尚爷不哭了。门外却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向饲养室走去。发面馒头警觉起来,这深更半夜的,到饲养室干什么?莫非是贼,想到饲养室偷牛偷驴。发面馒头想,要真是贼,那得帮和尚爷一把,不能叫贼得逞,更不能叫和尚爷吃亏。发面馒头顺手摸到一把铁锨,轻轻地开了门,守候在饲养室的门外。

和尚爷听有人进来,抹了把眼泪转过身问,谁?来人答,我是广财。和尚爷,我找你有点事。和尚爷说,吓我一跳,我还当是贼呢,什么事恁急,狗把明天吃了。于广财说,就是现在要干的事,才来找你。明天队长知道了就干不成了。和尚爷说,到底什么事要我干的?你快说吧。于广财说,我想借头驴拉碾子,媳妇坐月子,我的腿脚又不好使,一个人拉不动,我想借头驴帮我拉一会,碾一点玉米面。碾完了就送过来。和尚爷说,就这事?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借头驴拉碾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队长在他也得借。女人坐月子该照顾就得照顾,这个家我当了。你把那头大灰驴牵去吧。于广财一头牵驴一头说,你真是个好和尚爷。

发面馒头在饲养室的门外全都听清楚了。生怕弄出响声被和尚爷发现了,便悄悄地拎着铁锨回队部去了。

于广财牵着大灰驴经过生产队队部门口时,大灰驴不愿走了。于广财用力拉着缰绳,大灰驴还是不愿走。于广财回过头来看是怎么了?一回头把于广财吓了一大跳,一个女人抓住缰绳的另一端拦住大灰驴不让走。仔细一看原来是发面馒头。

于广财想,真是冤家路窄,队长家的拦住了,借驴是借不成了。就说,我借驴拉一会碾子,给和尚爷说了,求你让开道吧。

借驴的事我不管,我只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不答应?发面馒头声音很低的跟于广财说。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答应你的。于广财同样声音低低地说。

你能做到。发面馒头又说。

你说到底什么事?于广财追问。

路边说话不方便,你跟我来。发面馒头松开手里的缰绳,向队部屋里走去。

于广财把大灰驴拴在路边的一棵大杨树上,跟着发面馒头进了队部屋里。

于广财刚进屋,发面馒头“扑通”一声跪倒在于广财的面前,两手紧紧抱着于广财的腿,哀求着说,我想生个儿子,我也想坐回月子。

于广财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快起来。

发面馒头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一直跪着。

于广财说,你快说,你到底叫我帮你什么?

发面馒头说,我跟马文强结婚八年了,八年来,我们家一点人气都没有。出来进去还是两个大人过日子,他老是骂我肚子不争气,前两天我扯他去了趟县城做检查。医生说,我没问题,是他不争气。他不信,还是说我不争气。这回我想争口气给他看看,生个儿子给他瞧瞧。你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女双全,人气有多旺啊!我想求你借一点人气给我。

发面馒头说完了,于广财急得没办法,只好两只手放在一起搓来搓去的。搓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搓出办法来。只好说,人气是我家的,这怎么好借呢?

求求你了,广财兄弟,就借这一回。不管生儿子还是生闺女,只借这一回。真是想不蒸馒头争口气。发面馒头继续苦苦哀求着。

于广财不再搓手了,却急出了一身汗。发面馒头仍紧紧地抱着他的腿不放松。于广财想走也走不了,就这样僵持着。发面馒头跪在地上不停地抽泣。不停地说,就这一回,就这一回。

于广财弯腰伸手想把发面馒头拉起来,说,你起来吧!发面馒头说,你答应我。

于广财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发面馒头站了起来,还是紧紧地抱住于广财,生怕于广财跑掉似的。于广财说我不跑。发面馒头还是不肯松开手,一直把于广财拉到她的床上……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杨翠娥把三个孩子都安顿睡下了,提起小马灯,挎起半箢子玉米来到石碾边。箢子里还放着一把稷挠笤帚和一个马尾网的罗子。杨翠娥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笤帚把碾盘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干净了才把玉米均匀地摊在碾盘上。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就坐在碾盘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于广财借驴来拉碾子。等呀等,等呀等,等得杨翠娥发困了。还是不见于广财和大灰驴的影子。深秋的夜晚有点冷,杨翠娥站起来围着碾盘走了两圈,还是觉得凉丝丝的。杨翠娥找来推碾的木棍,两手握着推着碾子走。只推了四五圈就觉着浑身热乎乎的直冒汗,又推了四五圈就大汗淋漓了。一个人实在推不动了,杨翠娥才停下来歇一歇。

又过了有半个时辰,才听到有人和驴子混杂的脚步声。杨翠娥知道是于广财借驴回来了,忙着站起来迎上去牵住大灰驴。气乎乎地说,狗吃日月了,磨蹭够了,这才回来!于广财腾出手来理顺好驴套和驴夹板,夹在大灰驴的脖子上,才把在路上早就想好的词说出来,我没磨蹭,大黄摔伤了,我帮和尚爷给大黄治伤呢!”笑嘻嘻的,略带点滑稽。于广财说完,又拿出“驴蒙眼”给大灰驴蒙上眼睛,一切都装备好了,才在大灰驴滚圆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细细地“哈”了一声,大灰驴像是得到指令似的,立马抬起蹄子拉着碾子慢悠悠地转了起来。

碾子在碾盘上慢慢悠悠地滚动着,十几圈滚下来,玉米粒禁不住碾子的碾压,开始破碎了。

杨翠娥跟随在大灰驴的后面,不停地用一块小木板翻动着玉米粒。想让玉米粒轧得更碎更细些。

马文强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到了万能胶,有一些日子没有到万能胶那里去了。何不趁这个机会去一趟呢?马文强翻身起床锁上大门,顺着黑黢黢的山路向万能胶的家里走去。

万能胶还没有睡,一个人半依在床头上玩扑克,用扑克自己给自己算命。假定红桃是发财,黑桃是破财,梅花是福,方片是灾,每组为三张,共抽四组。万能胶一张一张地抽牌,抽了也不看,够三张了就正面向下放在被子上。等四组都抽够了,再一组一组地翻过来看。万能胶一心想着发财,想着吉星高照、鸿运加福,每翻开一张牌时,心里都感到有一种朦胧的紧张感。翻牌时的速度很慢,好像每一张牌都无比地沉重,像在翻动一块巨石。

四组牌终于翻完了,万能胶收紧的心也放开了。四组牌全是红桃加梅花。四组牌令万能胶心花怒放,四组牌将给万能胶带来滚滚财源,带来鸿运加福。

万能胶还想再试一次,隐隐约约地听到屋后窗户上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接着又拍了三下,万能胶知道是马文强来了。这是他们俩定好的暗号,万能胶心里喜滋滋地起身去开大门。大门开了,马文强贼一样地闪了进来。万能胶又把大门在里面反锁上。

马文强看到被子上散放着一堆扑克,说,玩牌啊。万能胶说,算命哩。马文强问啥命,万能胶说,命好着哩,吉星高照有福有财。马文强说,我早就说,你的命好着哩,我先祝贺你发财!马文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团结的票子递到万能胶的手上。万能胶接过票子,一转手塞到枕头底下,说,我说我要发财吧!

马文强说,借你的手气给我算算吧?万能胶说,我累了,要算你自己算吧!我要睡觉了。万能胶把被子上的扑克收拢起来,塞到马文强的手上,钻进被窝里去了。

马文强不过是说说而已,心想要引着万能胶再玩一会儿,让万能胶心里高兴高兴。既然万能胶说玩累了,要睡觉了。这是马文强巴不得的事。马文强接过扑克,在手里胡乱地理巴几下,就塞到席子底下去了。转过脸一口气吹熄了挂在床头墙壁上的小煤油灯,也钻进被窝里去了。

杨翠娥把碾碎了的玉米粒翻了一遍又一遍。用手摸一摸捻一捻,觉着碾细了。就“吁”了一声,大灰驴停下了。杨翠娥用小木板把碾细了的玉米面铲进了丝罗里,碾盘上又重新铺上一层玉米粒,“哈”了一声,大灰驴又拉着碾子转了起来。

杨翠娥把丝罗架在一个大一点的瓷盆口上,瓷盆口上平行放着两根光滑的细竹竿儿,左手扶着盆沿,右手拉动丝罗在光滑的细竹竿儿上来回不停地滑动。这样,细细的玉米粉通过马尾网就纷纷扬扬地落到瓷盆里。

杨翠娥罗了一会儿,站起来又用小木板去翻动碾盘上的碎玉米粒。翻过一遍又坐下来罗玉米粉。轻轻地罗着,不时地拿左手拍击一下罗框,震动一下马尾网不至于被细细的玉米粉给糊住了。玉米粉罗出来了,剩下的玉米渣在丝罗里。杨翠娥把玉米渣倒在碾盘上,和未碾细的玉米粒混合在一起,让大灰驴拉着碾子继续轧。

杨翠娥一个人顾着罗玉米粉,又顾着碾子和大灰驴,这才觉着顾不过来。顾不过来时才想到了于广财,前后左右碾盘周围都没有于广财的影子。杨翠娥又找找碾盘下面,才发现于广财蜷局在碾盘下面昏天黑地睡着了。

杨翠娥心里有点气,我顾了东顾不了西,顾了碾盘顾不了罗。你倒好,昏天黑地睡着了。我不能让你睡,你得起来帮着我干活。杨翠娥想到这里,抬起右腿踢了于广财一脚。这一脚正好踢在于广财的屁股上。于广财哎哟一声,云里雾里地忙着爬起来,早忘了自己是睡在碾盘底下。猛抬头,“啪”的一声脑袋碰在碾盘上。于广财这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睡在碾盘底下而不是自家的床上。一只手捂着额头从碾盘底下钻出来。站在那里还不停地揉着。杨翠娥走到跟前伸手摸一摸,已隆起了一个大包,有核桃大小。杨翠娥给揉了一会儿,心里又觉着疼的难受。

大灰驴不停地拉着碾子转。于广财一只手捂着额头上的包,一只手用小木板翻动着碾盘上的玉米粒。杨翠娥晃动着丝罗不停地罗着玉米粉,不带任可称谓的说,还疼不?虽然不带任何称谓,于广财也知道是问他哩。于广财说,不疼了。杨翠娥说,骗憨子,那么大一个包还能不疼。于广财笑着说,不骗你,真的不疼,只是有点火烧火燎的。杨翠娥说,又没干什么活,你怎么恁么困?于广财说,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是想睡觉。杨翠娥说,再等一会儿就碾完了。等碾完了,你把大灰驴送回去。你就回屋里睡觉。我罗完了再睡。

于广财“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又虚张声势地打了一个又怪又响的哈欠,意思是让杨翠娥看看我于广财真是困了,不是骗你的。

过了一会儿,杨翠娥长长地“吁”了一声,大灰驴立马停了下来。于广财看了一下知道是碾完了。忙着给大灰驴卸了套,解下“驴蒙眼”,说了声我送驴去。就牵着大灰驴离开了。

杨翠娥正低着头用笤帚扫碾盘上的玉米粉,“嗯”了一声,抬起头看了看,于广财牵着大灰驴不声不响地消失在夜幕中。

发面馒头得到了于广财的人气之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与快乐。反反复复在脑海里设计着描绘着未来的生活蓝图。我不久就要成为孩子的妈妈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叫我妈妈的,还得叫马文强爸爸。马文强还得笑嘻嘻地答应着。你不是骂我不会下蛋吗?这回我非下个金蛋银蛋给你马文强看看,到底是我不行还是你不行。这口气我是争定了。争了这口气,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就牢固了。说起话来唾沫星子也能迸得你马文强脸疼。你还敢在人前人后张着大嘴卷着舌头骂我吗?不是我大馒头夸海口,只要我把孩子一生出来,你马文强就得叫我娘。

发面馒头反反复复地想来想去,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兴奋。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不能平静下来,直到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断断续续的鸡叫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马文强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门口,看看大门还锁着,马文强放心了。马文强想,发面馒头从来没在生产队队部睡过,一定是睡上瘾了,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马文强开了大门,自己动手烧火做早饭。早饭后,喂了猪,就去生产队队部,看门还关着,就用脚踹了两脚,骂道,天都晌午了,不怕晒煳了屁股,还睡!

发面馒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踹门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眼,一道亮光从门缝射进来。赶紧穿上衣服去开门,门口站着马文强和来生产队等着干活的男将女将们。几十双眼睛都瞅着发面馒头,瞅得发面馒头有点不好意思。发面馒头一头扣着褂子上的纽扣,一头思衬着怎样打破这样的僵局。发面馒头想到门后有个洗脸盆,一转身端起洗脸盆的水泼了出去。泼得马文强和那些看热闹的男将女将们满头满脸都是水。像遭雨淋的兔子,快腿快脚地跑开了。发面馒头喜得格格格地笑个不停,嘴里还气不平地说,我叫你们看,我身上既没有花又没有朵,有什么好看的。

马文强真想抓过发面馒头扇她几个耳光出出气,又怕打不了反而被发面馒头奚落了,那样自己的面子更不好瞧。只好哑巴吃黄连。转身对男将女将们说,神经病,咱们不要理她。走,跟我干活去。

男将女将们心里也憋了一肚子气,看看队长都管不了,谁也不愿意去得罪发面馒头,只好说,龙不跟虎斗,男不跟女斗,甭跟她这号人一般见识,走,跟队长干活去。

一伙人叽叽喳喳地跟在队长后面,上山干活去了。

发面馒头看着一伙人走远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昨天晚饭都没吃饱,今天真是有点饿了。心里一想着饿,肚子就叫唤,发面馒头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肚子,瘪下去了。真该吃饭了。发面馒头用手指头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锁上门回家去了。

(3)

相关推荐

发表回复

登录后才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