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断路拐弯(作者: 林友侨)

桥断路拐弯(作者: 林友侨)
清凌凌的河面上,一座跨河大桥突然断了,平日的人来车往戛然而止,对两岸百姓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将改变多少人的前途命运和人生轨迹,这事,没有人盘算过。我,是一条断桥的见证人,也是这条断桥的受害者。桥的坍塌,硬生生打断了我前行的路,让我本该直行的人生变得艰难曲折,波澜诡谲。
事件发生在1980年农历春节前后。那天晚上,大哥林墘去公社看完电影回来,刚走到村口,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地动山摇,他们半小时前走过的东山桥断了。好奇心极强的我,天未亮便爬起来,匆匆穿上御寒衣服,就往大桥方向跑。
东山桥在我村的正前方,直线距离不足两千米,是广汕公路分叉通往东桥、南塘、碣石、湖东、甲子几个公社的骨干道路,更是多个大队前往河对岸公社办事的必经之路。成立没几年的东桥公社正是以这条桥命名。
我赶到东山桥桥头,于灰蒙蒙中,看见有个壮实的汉子,在激动万分地向围观的人讲述他死里逃生的惊魂瞬间。他说,他开着有两节车厢的解放牌汽车从广汕公路出来,因为那时还没有路灯,路上死一般寂静,独自夜行的他开得比较快,冲上大桥桥头时突然发现前方空空如也,他一个紧急刹车,车头连着前车厢还是掉了下去,后车厢挂在桥上,他自己在车头悬空的刹那间跳出车门,竟稳稳落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在场的人听着这样神奇的叙述,直吐舌头,都觉得不可思议。
天亮了,我和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建造没多少年的东山桥,从两端截断,整条大桥平稳地“坐”了下去,没有一个桥墩能够“顶天立地”,断桥上面平整处甚多。开车的男子指着不远处水上的一块方形大石,说他就跳落在那块石头上。活生生的事实,让人不得不相信,“神话”往往就是事实。
大桥紧接着上演的不是故事,而是“事故”和灾难。大概是断桥不久后的新春,正是民间求神拜佛许愿时节,由于防范措施不到位,有辆从外地前往海边一座著名寺庙烧香的小客车,快速冲过桥头,飞下桥底,造成了多人伤亡的人间悲剧。东桥公社中学的陈良议等多名年轻教师就近参与了现场救援,时隔四十多年说起此事,他仍唏嘘不已,难掩惋惜之情。而这,仅仅是发生在断桥桥头的两件事。
断桥一夜间将同一个公社地处两岸的百姓一刀两断,宽宽的河水汩汩地流,让两岸的人望河兴叹,上下游不说没有第二条车行大桥,连人行独木桥也难找,而重建大桥尚需时日,于是,作为临时替代工具的渡船出现了。这个渡船,是渔民捕鱼常用的普通木船,只是略大一些,我过河去公社参加全县语文数学竞赛坐过一次。人在船上,摇摇晃晃,遇到风急浪高,就得停航罢渡。
对于当时还是五年级学生的我,有桥无桥,渡船开与不开,并未感到与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几个月后,当我升读初中,问题来了。由于没有桥梁,渡船又极不稳定,公社考虑到学子的生命安全,决定河这边各村的初一新生,集中在西陂小学临时寄读。寄读也罢,可你得把教师配齐啊。我们上学后才知道,教我们初一的,是小学里的老师,特别是从未接触的英语,没人懂教,只好由校长自己来兼课应付。从学期头到学期末,半年时间,ABCD一共26个英文字母,还未教完,更未读熟。数十个学子,其中不乏天资聪慧者,就这么被耽误了。作为学生的我辈,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任我们的美好前程,随着一座桥的坍塌而坍塌。
1981年春节过后,也就是断桥一年后,我前行的路迎来一次新的转弯。由于我大哥在广汕公路边筑屋开了一个小店,售卖糖烟酒及时鲜水果,他一个人既要看铺,又要时不时外出打货,实在忙不过来,就和父母商量,让我转学到小店附近的铜锣湖农场中学读书,一来可以帮忙看铺,二来农场中学教学条件好、师资力量强。此举对大哥,对我,对家庭,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一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可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转学后首先发现,我被耽误半年的英语,在农场中学是彻底无望了。农场中学的老师、学生,多为潮汕知青及其后代,从小重视教育,与放任自流农村长大的我完全不同。英语是这里的强项,班中成绩好的同学,已经能“咿咿呀呀”用简单的英语对话,而我连ABCD都没学会,上英语课就像鸭仔听雷,徒然歪着个脖子,根本不知道漂亮的英语老师在讲什么。她也不可能为我一个人从头开始,她没这个义务。于是,我只好将英语弃之不顾,英语老师上课我就看别的书。
最为严重的,是每天店铺生意做得比较晚,第二天贪睡的兄弟俩又起不了早床。早上睁开眼,往往已是学校上第一节课的时间。我匆匆抹个脸,背着书包就往学校跑,路上经过路边档,顺手抓两个面包,一路走一路吃,吃完嘴一抹,学校到了。一声“报告”,打断了正在上着的课,老师、同学们转头齐刷刷看我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地上课。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外来“生意仔”每天第一节课都要迟到半节。奇怪的是,如此这般一年,迟到那么多次,各科老师、班主任,没有一个人找过我谈话,更没人向我大哥反映。所以,一个人如若自我放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只能是自己承受后果。
英语之外,语文、数学等科目,我的成绩还是比较好的,因为我在小学五年和初一第一学期,学习成绩在班中一直名列前茅。初一第二学期期末考试排名,我的总成绩在班中处于中等。班主任不无遗憾地说了一句,如果不计英语,我的成绩在班中可进入前十名。升读初二后,大哥越来越放手把店铺交给我看守,我放学回来再也没时间看书做作业。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初二新增的物理课,我在物理作业本的第一页左上角郑重其事写下了“P1”,就再也没在作业本上写过一个字,做过一道题。
又一个春节到了,因学业耽误而深感不安的我,清醒地认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我为自己的前程自选了一次拐弯的机会:转学去博美中学读初二第二学期。东桥公社成立之前,我们本就属于博美公社,东桥公社不久后撤并,我们仍归还博美管辖。我的转学,其实就是提前回归。但我的决定受到家里的反对。此时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在读小学,家庭极为困难,父母希望我继续跟着大哥,免得转学后寄宿中学,“一家三灶”增加负担。母亲甚至吓唬我说,你要是转学回博美,家里只供应米和番薯,不会给你零用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即将为自己这次“正确”的执着付出代价,这是怎么也预想不到的。人生路,往往不可预测,也难以用常理来推演。正因此,才吸引人一路走下去。就像年少时看章回小说,总想听下回分解。
再说家里既然不赞成转学,也就没人管我办理转学的事。我找铜锣湖中学教美术的黄寅生老师帮忙,他爽快答应了,开学前带着我去博美中学找校长。回想起来颇为滑稽,这一年我16岁,过年时父亲竟然送给我一包过滤嘴香烟作为礼物。我临时起意,把这包“好烟”存起来,奉献给了黄老师。意外的是,见到校长时,黄老师却将这包烟送给了校长,说这是我父母的一点心意。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我对这个仅教过我美术的老师充满了敬意,他为年少的我上了一课什么叫“人情”,什么叫“世故”,什么叫“道义”。他为我转学的事,骑单车来回奔跑几十公里,连一口水一顿饭也没捞着。我一个穷学生,哪有钱请他吃饭啊!
转学自然顺风顺水。上学寄宿在学校,每周上课五天半,每到星期天下午自己走路或二姐骑车送我去,星期六在校吃完午饭和同村学子步行二十多里路回家。住校六天有了大片时间,除了认真听课,我开始补习在铜锣湖中学落下的课程。尤其是初二新增的物理课,我从头学起,一道道题练习,不懂的,就去请教老师,年轻儒雅的物理老师总是耐心为我解答。如此夜以继日的补习、练习,两个多月后期中考试,我的语文、数学等主要科目成绩在班中跃居第二,其中物理仅有一道题失误,差点拿了满分。
当然,我的英语拿到试卷后胡乱打勾,也就得个几分,总成绩排名还是很不理想。而原来一起在西陂小学临时读初一的同学,第二学期就回到东桥中学读书,获得了集体从头补习英语的机会,进度虽有所延迟,远比我一片空白好。所以,我独自转学铜锣湖中学,彻头彻尾绕了一个大弯,结果两头都没靠上岸,只能在苦海里沉浮。
大部分学业跟上来了,没有英语,我也有信心继续往前走。我想,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师范学校总还是可以的。但一日三餐长时间的短荤少菜又缺水,终于熬干了我的身体,断送了我的前程。
桥断路拐弯(作者: 林友侨)
每周在校六天,我从家中量走的大米是六斤,平均每顿三两三,米洗好后放在铁盆里,由学校厨房统一注水蒸,水下多了,饭烂糊糊的,水下少了,饭干巴巴的,甚至未熟透。未熟的饭吃多了,不利消化,连上厕所都省了。学校供应的开水,就是蒸饭大锅里的水。锅水有限,先到先得,迟到没得喝。当时学校的课程安排,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中午下课已经12点,等我赶到饭堂,开水早已被提前溜号的同学喝个精光,老老实实上课的我只能啃干饭,所以宿舍旁的小便处,一天也不用去几回。而我下饭的“菜”,是一小坛萝卜干,一坛子也就几两,要吃六天。
一顿三两干饭,几片萝卜干,连口水也没得喝,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初中生来说,就是一种摧残。但那时真没讲究,也没得讲究。父亲每周给我的零用钱,一般是五毛钱,少的时候也给过两毛钱,最多的一次是他来博美上墟,顺道看我,给了一块钱。这些钱不管多少,我一分都没舍得吃到嘴里去,全用来买课外书看。不但如此,我还成功规劝一位和我要好的初一学生,别尽把钱买零食吃了,要留一点买书看。我并未意识到,我年轻的身体已熬到了病倒的边缘。
“六一”儿童节假期回家,我到村口一条大涧去捕虾,打算改善一下伙食。为了几两虾,我泡在水中跋涉了一两个小时,还被大雨淋了个透心凉。当我背着六斤大米和母亲为我炒熟烘干的河虾回到学校,当晚的饭菜已难以下咽,眼看着小河虾直觉得恶心,吃到嘴里全不是个味。第二天早饭,我端回蒸饭直发呆,扒了几口,肚子里翻江倒海,我憋着一口气,跑到宿舍后边的树林里呕吐。熬到中午,眼看全身无力,连走路回家也不可能了,只好委托同村的一个同学向学校请假,自己一步步艰难地走到校门外,坐上了前往铜锣湖农场的客车。
在农场下了车,我就近去了大哥的朋友黄叔叔家。在他家里昏睡到天黑,被大哥接回小店,安置我与相邻打铁铺老板的弟弟一块睡。因为我的转学,大哥已接来大嫂一起看铺。
夜宿打铁铺的那天晚上,大概是我的生命来到生死之间的一道坎。睡到下半夜,我迷迷糊糊爬起来方便,突然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小水沟旁,不省人事。听到动静的大哥跑出来把我背回店铺,高烧不退的我一直说胡话,吓得大哥双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对天祷告,问苍天,我家世代务农,从未作恶,父亲更是积德行善,造福乡里,为何今日弟弟得此大病?回答大哥的,是路旁的梧桐树叶,在夜风中“沙沙沙”地响。
待我病情稳定较为清醒的时候,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天。大热天里,我被单车驮着,父亲和大姐夫一人推车,一人扶着我,走公路,过山路,到乡村小道,整整推行了十几里。母亲见到我的样子,吓坏了,一个劲地说,是读书动脑过度了,这书不能再读了。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为我去学校开了休学证明。在家养病数月,服用过两个村中青草医生的草药,我的身体渐渐恢复。
八月底的一天,新的学期即将开学,我不顾父母的劝阻,自己去博美中学,找到班主任林水清老师,要求回校升读初三。我自信仅仅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程,我能跟上。林老师陪我去找陈校长。陈校长用浓重的潮汕话说,按照规定,学生从哪个年级休学,就要回哪个年级重读,你还是重读一年初二吧。还没学会求人的我,沉默片刻,哑着声艰难地对校长说:那我下学期再回来读初二第二学期吧。也许,那一刻,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是从哪休学回哪里,那我就没理由回到初二第一学期去。
作别校长和老师,心中苦闷难过的我,孤零零地走在空旷的校园,白花花的秋阳从树叶筛下,迷了我的双眼。仅仅三个多月的日夜相伴,校园里已植下我的汗水和期盼,如今离去,万般不舍。
当我一脚跨出校门,回望曾经住过的宿舍,曾经坐过的教室,曾经走过的小路,我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此时,有个意念,突然清晰而坚定地占据了我思想的全部。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永别了,校园,我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是的,我不会再回这里了。我自小性格倔强,上学成绩优异,一向心高气傲,让我“留级”,等于让我低头服输,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屈辱。所以,我心里清楚,我不可能回到校园。我的心意已决,回不去了!从东山大桥坍塌那天开始,我前行的路就拐了弯。先是西陂小学寄读,而后转学农场中学,接着转来博美中学,不到两年的初中,竟然读了三所学校,前行的路一再拐弯,怎么直得了呢?我的校园生活,止步于此。
两个月后,年少的我外出打工、流浪;接着进炮竹厂当临工,回乡种西瓜,当小学代课教师;20岁应征入伍,在军营这座没有“围墙”的大学经受血与火的淬炼;退役后放下“枪杆子”,拿起“笔杆子”,在新闻宣传和文学创作的路上,默默求索三十年。虽然前路多风雨,更无一片瓦,但咬牙坚持下来,总算不负青春不负己!
有时我会想,当初如果不是桥断让路拐了弯,而是走上一条正常升学的坦途,又会经历怎样一种人生呢?我问窗外蜿蜒远去的东平河水,只见波流动,不见浪回声!
桥断路拐弯(作者: 林友侨)
【作者简介】
林友侨,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佛山文艺》《海外文摘》《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报刊,并被新华社、学习强国、人民网、海外网等平台广为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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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4条)

  • 陈良议
    陈良议 2022-07-13 05:40

    短命的“东山桥”,短命的“东桥公社”,短命的“东桥中学”。友侨的“桥断路拐弯”勾起了我四十多年前的回忆,特别是救人的往事,刚分配到东桥中学工作。星期天的上午,车祸发生后我们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和东山村的村民们一起救起了二十几个人……当时中学的施应尊老师、黄汉民老师也在现场施救……友侨大师的作品真实朴素,充满了人生哲理和正能量!

  • 王嘉彬
    王嘉彬 2022-07-12 23:19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林主任经历风雨,终见彩虹!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2-07-12 21:13

    成功是给那些勇于拼博的人的!林老师的大作就足以证明一切,不管前路多艰难,拼博了,前进了,也成功了!虽是拐了个弯,但前路还是光明的!大赞作者!赞赞赞赞赞!

  • 荞歌
    荞歌 2022-07-12 20:28

    往事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