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天气越发肃爽了,夜风习习,秋虫低鸣。我却难以入眠,思绪又飞回了故乡,飞回了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小院。
我的家乡是苏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落,清河伴村而行,公路绕村而过。我家就在村子中央,亩许见方的小院,五间带偏厦的普通平房,环绕着门楼和围墙。据父亲讲,宅基原来是解放战争遗留的弹坑,父母利用生产闲余时间车推手提,历时两个冬春才填满,又倾其所有,兼靠部分借贷才建起了这处在八十年代中期气势非凡的院落。院子里的空地上间植了泡桐,边角被母亲开辟成了小菜园和花池。
院子虽小,却是孩子们儿时的乐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如火如荼地在全国推广了,苏北地区也推行旱改水(旱地浇水改种水稻),借着毗邻清河的有利条件,村里多半的旱地都改种水稻了。小院前面的空地被父亲修整成了平平的打谷场。秋夜,谷场上铺满了新铡下来的半截稻穗,毛驴拉着石碾子不紧不慢地转着圈。父亲低着头,拉扯着缰绳,控制着碾圈大小。月色溶溶,朦胧的月光轻柔地笼罩了这小小的丰收的谷场,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夜凉如水,父亲却浑然不觉,他的月白色小褂,湿了又干,不时泛起莹白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稻谷的清香,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
我的父母是勤劳而朴实的乡人,种地劳作也仅仅使日子不过于饥谨。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他常引为恨事,因此对孩子们的学习要求极为严格。依稀记得,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五月的一天,我数学考了95分。父亲怒不可遏,破天荒地给了我两个耳光,并罚我跪在院子中央青石板上。微风轻拂过小村,桐花飘落满院,空气中溢满了淡淡的清香。我泪眼婆娑,直直地跪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再也无心欣赏这些。日影西斜了,父亲却不知在哪里。母亲在我面前摆上一张方凳,上面放了一碗苋菜粥,一碟炒豆角,两张煎饼。我就跪在那里,含泪吃了饭。父亲回来了,他摩挲着我的头,让我起来,却有意背转着我,不让我看他的脸。我明白他殷殷的期望,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整个小学期间再没让父亲失望,他也从此没有再打我一下。
1994年的秋天,父亲得了重病,在县医院住院一年之久,幸而转危为安,却使我们家负了许多债。为了还债,父亲动起了心思:凭借着当时国家政策鼓励,父亲养起了肉兔、承包了鱼塘……不久我们就还清了负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大姐已考上卫校,到外地读书去了。而我也初中毕业,遵照父亲意愿,报考了一所财经学校。院门口的谷场上,堆满了新割下的黄豆秧,父亲驾驶着手扶拖拉机,旋着圈子一遍遍地碾压着,给黄豆脱粒。母亲细心地帮我准备求学的行囊,我环顾着熟悉的小院,心里涌起丝丝的不舍。机器轰鸣,母亲大声喊了几遍,父亲才停下机器,他走近我,注视着我,喃喃地对母亲说:“小树都这么高了,闺女也大了,让她去吧……她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父母了,我知道,我的心,我的根都留在这里了,我亲爱的父母家人,我的依依的小院……别了!
2005年的冬天,小院再次热闹起来了。宾朋满院,唢呐声声,我要出嫁了。伴娘扶着我,我浑身暄软的没有一丝力气,从正堂到门楼的这段短短的通道,我走了很久,我忍不住回过头去:这如许的小院,青石板路依旧,泡桐树都合抱了。父母脸上洋溢着笑,鬓边却早生华发……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怕再回头,心头那柔柔的软弱会放大涌出,把我淹没……迎亲的车队慢慢地驶离了小村,远远望去,村子被一抹淡淡的红云笼罩了……
前几年,我回老家省亲,村村通的公路修整得非常漂亮。父母年龄大了,却又闲不住,政府引导大家种植大蒜,收益颇高。小院里的木架上,挂满了一辫辫的白蒜,堆积得如银山一般。母亲的老姊妹们围坐在院里树荫下,挑拣削剥着大蒜……小院活泼而生气。
去年,弟弟把父母接到县城居住。乡下的耕地都按政策流转出去,小院也交付给叔叔看管了。我最后一次回老家,时值隆冬,暗灰色的小院略显萧瑟,站在院里,儿时的一幕幕,那时、那事、那人都倏地掠过脑海……快速的城镇化建设、新时期的产业转移使乡村略显凋敝了,可是我们的生活却一天天更好了,这是改革开放的必然结果……老屋和小院终会变老,这近四十年的历史同时见证了祖国发展的历程,我们未来定是蒸蒸日上的……想到这里,我释然了。
至此,再也无法入眠,不禁想一抒胸憶了。填词一阙,调寄《减字木兰花》:故园春早,犹记桐花清香渺。小院依依,换得相思芳草齐。天长水远,燕子回时迟日半。絮柳绵绵,梦遣熏风入北关。
小院依依,别了,我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