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酒柜(作者:张士伦)

站酒柜(作者:张士伦)

酒有千百种,喝时仅三法。

一法:八仙桌子靠背椅,八碟八碗四大件,酒有名气,菜有讲究,壶小巧玲珑,杯宜兴真品。斟酒系妙龄少郎,喝酒者细细品尝。此日文喝,亦叫富喝。

二法:肉要大块,鱼要整个,壶盅不用,粗瓷大碗一个,喝者或蹲或立,姿式全无讲究,肉吃满腮,酒喝大口。单者,喝时咕咕有声,多者猜拳行令,瞪眼攥拳,搅得四邻不安。此日武喝,亦叫江湖喝。

三法:东凑西挪,好不容易弄二百酒钱,或先赊后还,往柜台前一站,掌柜的给舀上四两白酒,喝者一气下肚,往嘴里丢一个盐粒,用左手握住嘴鼻,其意防止酒气跑掉可惜。此日穷喝,亦叫站柜酒。

回龙埠村的张众兴他五岁时便能喝酒,一气三碗不醉,他真是穷喝了一辈子,乡邻们为他编了一歇后语,张众兴喝酒–一口干。久而久之,张众兴之名被酒喝到肚里,小小年纪”站柜酒”的名字叫他喝了出来。他是回龙埠村的名人,要讲他的历史,还得从头说。

1933年,回龙埠天降大灾,滔滔洪水淹没所有良田,洪水退后,遍地蝗虫,遮天盖地,别看这小小的飞虫,硬是向百姓锅里、碗里抢食吃。

“站柜酒”的老父亲外号”喝不醉”,这一年他酒壶里的酒也叫蝗虫给喝光了,没有酒喝,一条绳子上了黄泉路,母亲早丧,父亲又死了,只有15岁的”站柜酒”无法生活,便跟着一个本家哥哥闯了关东。

黑龙江省有个老爷岭,老爷岭有个宁安小镇,”站柜酒”随本家哥哥到了黑龙江后,哥被日本鬼子抓了去开煤矿,又瘦又小的”站柜酒”没人要,只好边讨饭,边走。没有家,没有目的,唯有的希望就是去要一碗热稀饭,半碗高粱米。

宁安镇北街有个”香千里”酿酒作坊。作坊老师姓吴,名师,人称吴街醉翁。这吴师凭喝酒海量,年青时”千里香”举行赛酒,他连胜了15名高手,并赛败原来老板。被老板收为徒弟,传授了配酒技术,当上了”千里香”的老板。”千里香”酿的松花高粱烧,味正劲足,这种酒东北人喝着甜,江南人闻着醉。吴师徒承师性,一生豪放,以酒会友,”千里香”的老师,必须要赛洒夺魁。由于他家酿的酒好,八代不衰,日子过得很殷实。他家占着北街半条巷,后院是酿酒作坊,前院开着酒店,店两旁墙 上镶着两块长条石,石上刻着一付楹联。上联是:壶中日月长,下联是:杯中天地宽,横批是:醉仙阁。这一天,吴师夜中做了一梦:今天有贤人来到店里。他不知梦中实与不实,吃过早饭,便来到店前和伙计拉呱。正在这时,醉仙阁前来了一个小讨饭花子,只见细细的脖子挑着大脑袋,大脑袋上长着又长又脏的头发,只有那一对大大的眼睛还显得有些灵气。身上穿着个破大袍子,显得匡里匡当。手中端了破碗,不声不响,站在醉仙阁门旁。

吴师见着这个叫花子到酒店来讨饭,便说:”小花子,讨饭你到别外去,我这里只有酒,没有饭给你吃”。

“有酒也行。”小花子拖着蛮腔说。

吴师今天情绪特别好,他站了起来,来到他跟前,仔细地打量他一番。这孩子五官端正,眼中有神, 一双大耳显得很有福气,心中不油一动;今天有贵人来,难道应在这孩子身上。

“小蛮子,你叫什么名字?”

“姓张,名众兴,庄邻都叫我站柜酒。”

“吴福,给他舀一碗酒来!”

店里伙计吴福舀了一碗酒,端给“站柜酒”,他一仰脖儿咕噜噜地喝了下去。

“再舀一碗!”

“站柜酒”连喝了三碗酒,掖了掖身上的破大袍子,拔腿就走。

“慢!”吴师喊住了他,“你这蛮子小小年纪,能一气喝我三碗酒,海量也,长大定是喝家,我把你下留下来做一名伙计,管吃管穿,每年三百文的零花钱,你可干?”

“给不给酒喝?”“站柜酒”问。

“好痛快!酒不限量,尽管饮。”

“干!”

“站柜酒”在吴师家里住下来,吴师的老婆人称吴妈,给吴家生了三女一男,大女儿香菇已出嫁,二女儿苹姑18岁,三女儿草菇与“站柜酒”同龄,儿子吴帅今年八岁,在镇东田秀才的育才堂里就读。从北街到镇东有二里多路。吴师老年得子,吴帅是全家的宝贝疙瘩。“站柜酒”的差事,就是随吴帅伴读。

“站柜酒”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坐在后边听丁先生讲《百家姓》、《千字文》和自己编的《千古华夏》等书。吴帅听三遍两遍不懂,“站柜酒”一听就懂,一学就会。课堂上他是伴读的佣人,回家后又是昊帅的第二老师。

晚上无事,“站柜酒”便和吴师雇来的酿酒工人四扣大叔练佛手拳,学做菜,练过拳后,喝酒,大碗吃高粱米。四扣是一位从小无爹无娘的孤儿。13岁时被黑山寺和尚收为弟子,教他练佛手拳,18岁时,他的拳脚已学得很有功夫了,从此不听师傅的话,经常出寺喝酒,师傅无法,将他赶了出来。四扣无法生活,到处卖艺,挣点钱花。当他来到宁安镇卖艺时,被吴师看中,收留在家,一来护院,二来当苦力用,有时来客人,他还是位不错的厨师。吴师原准备把四扣认作徒弟,传授酿酒手艺,那知和他赛酒,喝了四碗,他醉倒桌前,而吴师喝了五碗仍面不改色。这四扣无福气,只好仍当他的苦力。如今,“松花高粱烧”是怎么酿造 而成,四扣是不知道的。

“站柜酒”在吴师家一晃便是三年。这时的“站柜酒”已是18岁的青年小伙子。这三年他有衣穿,有饭吃,有酒喝,出落得一表人才,“站柜酒”在吴家已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吴师喜欢他会喝酒,估计能和自己喝个平手。吴师在宁安镇是喝酒状元,他家吴帅没出息,闻酒就醉,难承父业,这么大的一个镇,喝酒无对手,实是一大憾事。看起来这“站柜酒”是块料。但吴师有条规矩,赛酒不能和小孩子赛,赛赢了也不算本事。他屈着手计算,计算“站柜酒”已长到18岁。

吴帅喜欢“站柜酒”,因为教他唱歌,给他编小草人,教他认字,给他代写文章,还会编故事。

草菇喜欢“站柜酒”,是想听他讲故事。这小“站柜酒”偷了三年学,什么书都能看,满肚子都是故事。他讲《聊斋》吓得人身起鸡皮疙瘩,直想往他胳肢窝里藏。

吴妈喜欢“站柜酒”长得干净脑袋灵,嘴甜,当个上门女婿,那真是要饭的拾个元宝——捡来得便宜。四扣喜欢他,有个喝酒谈话的知心人。

1936年,“站柜酒”18岁了。

吴师决定赛酒认徒传手艺。

这一年的3月17日,吴师请了宁安小镇各路名流,在醉仙阁摆了五桌,开始赛酒认徒。“站柜酒”一早洗了澡,理了发,换上草菇做的新衣服,在摆好的香案前祭了祖,然后给吴师吴妈行了九叩大礼,这才入席喝酒。

吴师这一天情绪特别好,他端起一碗酒对客人:“承蒙各位光临,不胜感激,今天吴师决定和“站柜酒”赛酒认徒。老朽有言在先,“站柜酒”和我喝个平手,我送他路费,发三年工钱,打发他回家,胜我一碗,认徒传酿酒工艺,胜我两碗,招为上门女婿。今特请各位见证!”说过,一气喝下一碗,“因我是长辈,故此先饮一碗,然后再赛!”

他本是叫“站柜酒”赢他,哪知“站柜酒”年青好胜,他舀了一碗酒,对着众人说:“吴老板既然和我赛酒,就要公平赛酒,绝无自己先饮一碗和再我赛的道理。”

“对!公平赛酒。”众人赞同。

吴师见众人支持“站柜酒”,也就同意了公平赛酒。

“站柜酒”喝一碗后,爷儿俩换碗再喝。

喝第五碗时,“站柜酒”已不胜力,感觉天地在旋转,两眼冒花。吴师仍挺身端坐,如再喝一碗,“站柜酒”就要当众出丑。正在这骑虎难下之时,吴妈端来一碗“酒”,走到“站柜酒”面前说:“众兴,再喝下去!”他也不知东西南北,接过碗一饮而尽。喝下这碗“酒”后,顿时腹中作响,神气上升,头不晕,目不眩,仔细品味,乃是一碗醋。正在他愣神之时,草菇又端来一碗“酒”,走到他跟前说:“这碗酒你再喝下去!”他有一碗醋垫底,胆子就大了,接过碗一饮而尽。他虽然醉了,但喝下草菇这碗酒,才知是碗凉水。

这时吴师又喝了一碗就不喝了,以六碗胜五碗,可以收场了。那知他走到跟前端起一碗对众人说:“老板提出认徒传艺、招亲两个条件,我必须胜老板三碗。”说完一口气喝下两碗。只觉得肚中翻江倒海,直冲嗓门,他抿住嘴,交住舌头,满嘴皆血,硬是撑到赛酒结束。吴师哈哈大笑:“老朽年老力弱,不胜酒力;今日赛酒我认输了,这认师传艺招婿就这么定了,各位请随便喝酒吧!”

“站柜酒”赛酒后躺倒半个月,吴妈心疼得直跺脚,草菇心疼得直捶他,吴师当面责骂他“拗种。”“站柜酒”凭真本事当上“千里香”的老板心安理得。但他吃饭不守吴家规矩。仍和四扣大碗喝酒,大口吃饭,早晚练佛手拳。

这一年腊月二十四,“站柜酒”和草菇完了婚。

自从结婚以后,小夫妻恩恩爱爱。吴师教他酿酒,言传身带,不到两年功夫,“站柜酒”已是一位酿酒行家。这时吴帅已成人,兄弟俩接替了吴师的手艺,他坐享晚年了。这一年草菇给他生了一胖胖的儿子,吴师给取名吴承业,他背地里叫他张飞。

在张飞两岁时,东北时局紧张,日本兵在宁安镇出出进进,出嫁的平菇被日本人抓走给糟蹋了,回来已经疯了,一家人提心吊胆过日子,“站柜酒”教张飞唱:“小日本,喝凉水,打了罐子赔了本,坐轮船,掉了底,坐火车,轧断腿,喝了一肚东洋水。”这年冬天“站柜酒”到老爷岭下的鹿道收高粱米。半个月后他赶着17辆马车回来时,宁安镇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了,整个北街一片瓦砾,吴家的人死不见尸活不见人。“站柜酒”欲哭无泪,他把17辆高粱米堆起来,挖出三缸陈酒泼在高粱米上,点火烘了,一路讨饭,回苏北老家去了。

“站柜酒”从关东一路讨饭,躲岗楼,抄近道,向苏北老家走来。

这一年的腊月初四,他来到艾山脚下,天正下着大雪,肚中无食,身上衣单,在山脚下一个石塘边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抖掉身上的雪,想坐起来,身上无劲,就是起不来。正在这时,一位大嫂挑着两个瓦罐到石塘取水,看到了他,便问:“大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坐这里?”“站柜酒”眼未睁,喃喃地说:“酒,酒!”

这位大嫂没说啥,挑起担子就走了,不一会又挑着担子回来,把一只瓦罐提到他跟前说:“瓦罐里酒,你喝下去吧”

酒的魅力不亚于灵丹妙花。“站柜酒”痛快地喝个个饱,浑身充满了力气,对挑水的大嫂说:“谢谢大嫂的救命之恩,但不知此地离回龙埠有多远?”

“回龙埠离俺这里有80多里路远,前天来了十几位逃荒跑反的人,说回龙埠进了日本兵,他们偷跑出来的,你这位大哥到回龙埠干啥?”

 

“回龙埠是我的老家,我闯关东七八年了,现在想回家看看。”

“听跑反的人说,那里的年青人都叫鬼子抓了壮丁,你回去干啥?”

“我这是有家难回,有力难出,这不是大活人叫尿憋死了吗!”

“在这兵荒马乱年代,君子小人一锅煮。俺这里是山区,日本鬼子一时进不来。听人说,山套里闹共产党,一些老财也是担惊受怕。在俺马家庄,族长马山坡开了酿酒店,他有个怪脾气,酿酒必须用这塘里的水,我就是为了挣碗饭吃,每天给他家担10担水。”

一听说酿酒,他马上来了神气,“大嫂,实不相瞒,我在东北可是个酿酒师傅,你给他说说,我帮他酿酒,混碗饭吃!”

“你七尺男子汉,叫俺去说,成何体统!”说完,担着瓦罐,装满水便走了。

雪一个劲地下,天已快黑了,他没法子,迈步向马家庄走去。

“站柜酒”一进庄就闻到了酒香,他顺着香气找到了酿酒作坊。这酿酒作坊一溜五间石头墙,层顶是山上红草苫盖成,石院墙,黑漆大门,门里边是影壁墙,看不清院内陈设,只能看到院内飘出的热气。

站柜酒进了门,来到院子里,两位40多岁的汉子正在拌糟。他走到跟前,哼起了家乡的柳琴戏:“酒酒酒,酒色财气它为首,有多少人喝酒留美名,有多少喝酒出了丑,张果老喝了酒,倒骑毛驴天下走;李太白喝了酒,篇篇诗章永不朽;武老二喝了酒,景阳岗老虎把命休;姜子牙喝了酒,渭水钓鱼没有钩;隋阳帝喝了酒,满天下寻花又问柳。我一生好喝酒,跑遍天下寻对手。”唱罢,他蹲在糟堆边,从怀里掏出烟袋按上些关东烟,吸了起来。

“你好大口气,没有对手,你敢跟我喝吗”

“你这酒酿得没劲,喝着不过瘾!”

“什么?我们这艾山曲香和兰陵美酒是母子酒,曾醉倒多少英雄好汉,你敢说这酒没劲?”

“站柜酒”没说话,围着槽转了一圈,又蹲下吸烟。

那汉子见“站柜酒”不说话,就丢下活,跑到后院去找老板了。

不一会,一位60多岁的老人走出来,好一位精神老者,一部海下韬胡须飘在胸前,满脸红光,身穿黑色长袍,手捧三尺多的长杆烟袋,那铜烟袋头如核桃般大,磨是铮铮发光。他来到“站柜酒”面前,打量他几眼说:“这位小哥说我这艾山曲香没劲,可曾喝过?”

“闻着就没劲,还要喝吗,我一看就发现你酿酒的法不对?”

老板马山坡安排了一桌酒席,拿出一两一个的杯子,抱来一坛子陈酿,请站柜酒渴酒。当时来看他喝酒的挤满了一院子。只见他站在桌前,一口一杯,紧斟不够他慢喝的,一气喝下63杯,筷子未动,菜未入口,他还要喝时,被老板制止住了。

“我马山坡,外号马二斤,在这方园百里,喝我的酒还没有超过二斤的,今遇小哥,一气喝下六斤多酒,真乃海量。海大扬得白帆飘,听你话音,不光能喝酒,还是酿酒师傅。如今国家遭难,外族入侵,你不如暂留我这,粗茶淡饭供你饱吃,酒虽不好供你豪饮!”

站柜酒已知家乡被日寇占领,无处安身,便在马家坡安了家。

“站柜酒”对艾山曲香的配曲进行了改造,酿出的酒醇香绵口,比原来的酒上了一个档次,深得马山坡的喜爱。时间一长,他和挑水的大嫂混熟了。这位大嫂名叫马二丫,比他小两岁,出嫁一年丈夫便死了,人称她胖嫂。这胖嫂回到娘家,哥嫂无法养活她,连房子都不给住,她只好借住在马山坡的场屋里。为了糊口,没别的法子,她只好给本族长辈马山坡酒坊挑水混碗饭吃。

马山坡给站柜酒的工钱,他都交给了胖嫂,以报救命之恩。胖嫂给他浆洗衣服。二人眉来眼去,已有了意思。

站柜酒在马家坡一住就是五年,这时小日本投了降,马家坡已有了共产党,马山坡终日惶惶不安,怕共产党共了他的产,酒坊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一天晚上,站柜酒喝了三斤酒,摸黑来到了胖嫂家。胖嫂是位胆小怕事又安份守已的女人。站柜酒的夜访使她心中十分害怕。她连忙烧了半锅汤给他解酒。站柜酒喝了一碗汤,坐在门口倚着门睡了。胖嫂的房子没有院,站柜酒依门而睡,这怎么不吓坏了她,喊又喊不醒,拽又拽不动,那鼾声一声大似一声。她看站柜酒冻得缩成一团,她是又急又吓又心疼,连忙把被子抱来,盖在他身上,吹灭了灯,提心吊胆地守在门口。

半夜时分,站柜酒醒了,大声的咳嗽,胖嫂吓得直发抖,用毛巾去堵他嘴。他一把把胖嫂推个趔趄,粗声大气地说:“怕什么?老子犯病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不做,今天问你一句话,你年青巴巴的,能这样空守一辈子?如果你要有意,咱我就一块过日子”。

胖嫂总是结过婚的年青寡妇,她想自己的悲惨遭遇,趴在床上呜呜地哭开了,站柜酒把被子拿起来,盖在她身上,坐在床边说:“哭什么,我又没欺负你,愿意不愿意,且等你一句话!”

胖嫂止住了哭声,理好被子,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用手拽他,意思叫他上床,他挣脱了她的手:“我等你一句话,你要愿意和我过日子,我才上床。”胖嫂小声地骂道:“你个不通气的东西,人家要不答应,还拽你上床吗?”

站柜酒这才脱衣上床。

第二天鸡叫二遍,站柜酒和胖嫂离开了马家坡,回到了老家回龙埠。

站柜酒带着胖嫂回到了老家。家中的两间草房已倒塌,没法子,只好住到庄头的家堂庙里。第二年,胖嫂给他生了个闺女,站柜酒给取名叫纪菇,其意只有他一个知道把胖嫂蒙在鼓里。

小日本投降后,张圩子的共产党已公开活动,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张俊浩知道站柜酒苦大仇深,便动员他参加民兵。他问:“参加民兵,给不给酒喝?”张俊浩哭笑不得,摇着头走了。

1947年春天,国民党向苏北鲁南进攻,解放 区的党政军民都向北撤退,胖嫂随村民走了。村干部动员他走时,他说:“我一不党,二不军,跟共产党无冤,和国民党无仇,一个三等三小小老百姓,他国民党能吸我个蛋!你们都走吧,我护村。”硬是留了下来。

村民撤走的第三天,他在开酒店的季大叔那里抱来两坛子酒留作慢慢喝。中午他喝了两碗酒,斜歪在门口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阵枪声把他惊醒,刚睁开眼,身上就挨了两枪托子:“好一个共产党探子,留下来当耳目,捆上!”不容分说,他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他这才醒酒,整个村庄住满了国民党的兵,站柜酒被带到张俊浩的四合院里,推到挤满的人的西屋里就把门锁上了。

这两间屋已有13个人,6位老人,一位30来岁的汉子,6位年青妇女,站柜酒气得直骂:“你们这些挨千刀杀的,凭什么无缘无故捆人,我操你八百代祖宗,老子没碍着你们,没碰着你们,那有没见面的仇家……”正在他骂得起劲时,门突然开了,冲进两个大汉,把他架了出去,一顿拳打脚踢,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又把他拉进了西屋。

那位30多岁的汉子,挪到他跟前说:“兄弟,光棍不吃眼前亏,别骂了,这些遭殃军不给你讲理的,先稳住,慢慢再想办法。”

“滚你个球,贪生怕死的东西,老子犯病的东西不吃,犯法的事不做,他能怎么我?总有一天我要一个个活剥了他们。”

“小哥是条汉子,但大丈夫能屈能伸,让我们慢慢想办法。”

“你是什么人?”

“实不相瞒,我是县大队的侦察员,名叫樊九彬,这次北撤留下来摸情报。还乡团长郑三寿是我同村人,认出了我,被他们逮住了,这些老人和妇女,全是我党干部家属!”

站柜酒闭上了嘴,不作声了。

吃晚饭时,一阵酒香从堂屋里飘来,馋得众兴口水直流。

天黑后,六位妇妇被提了出去,半夜时分又被送了回来。她们哭得眼泡都肿了,一位20多岁的妇女,用头直往墙上碰,站柜酒气得用脚踢了那位妇女:“孬种,冤有头,债有主,拿自己杀什么气!”他说完,盘坐腿运足气一下子把捆他的绳挣断了,他正准备用肩去扛门,叫樊九彬一把拉住了:“兄弟,智勇才能双全,你把大家的绳子都解开,咱们一块想办法!”

站柜酒听老樊说得在理,便把13个人的绳都解开了,老樊低声对大家说:“各位乡亲一定要听指挥。”他指着一位老人说:“老彭,这些老人妇女归你指挥,我和这位老弟先解决岗哨兵,再杀堂屋几位当官的,摸到村口干掉哨兵,再回来接你们,如跑散了,就到北山的松林会齐。”

他和站柜酒慢慢地摘掉门,哨兵正坐在门旁睡觉。他俩轻而易举地收拾了那个哨兵,又从他身上找到钥匙打开锁,又把门安好,仍然关上,然后拿起枪便奔北屋,北屋里鼾声如雷,站柜酒摸了进去,先干掉外间哨兵,老樊已把屋内还乡团团长郑三寿收拾了,缴获了三支枪,他摸到桌子上,有半瓶酒,一气之肚,才出了北屋。站柜酒路熟,带着樊九彬,摸了两道岗哨,然后又返回来,西屋的二十个还乡团正在做美梦,他俩用锁东屋的锁把西屋锁上,从四周把茅草屋点上,这才带领十几位乡亲跑出了村。

1949年冬,回龙埠村开始土改,县里派的工作组长正是樊九彬。站柜酒被任命为村长,他什么都好,就是早练拳晚喝酒的习惯改不了。 一次村里斗争地主陈焕财,人到齐了,就差他。后来找到了他,他已醉得一滩泥。为这事,老樊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受了批评,他只笑不说话。县政府为了解决边远地区农民的生活品供应,派了一位货郎挑货下乡。他多次赊酒喝就是没钱给,后来人家不赊给他。他教小孩唱:“小货郎,你住下,买你针买你线,买你小刀割你蛋!”货郎向他要钱,他说:“奶奶的当村长不给酒喝,不干!”

站柜酒没当上官,土改时可分了不少东西,好地13亩,瓦房3间,牛驴各1头,另外还分到一个八成新的小翻毛皮袄。

站柜酒啥都好,就是改不了喝酒,他分的13亩好地,当给了卖酒的季大叔,季大叔管他一年酒喝,然后就是卖牛、驴,最后三间瓦屋也变成了杯中之酒,流到了他的肚中。实在无处存身,只得和胖嫂又搬进家堂庙里,胖嫂在家堂庙门前垒上鸡窝,空地栽上树,准备好好过日子,不久,五只老母鸡又叫他喝肚里去了,为这事,胖嫂没少和他吵架。但他有他一套理论:“酒色财气,酒占第一,贪色的万人戳脊梁,爱财的缺德折寿,生气的伤脾胃,唯独这酒不能不喝。古往今来,普天之下,酒桌上成了多少好事,这杯中之物,谁爱上福大命大造化大,端起杯,消食化气提精神,放下杯,酸甜苦辣万事休”。

胖嫂见他不入过日子的路,便抱着闺女纪菇回到了马家坡。

站柜酒又成了庙前旗杆——光棍一条。

站柜酒成了吃百家饭喝百家酒的人,村子里不论谁有婚丧嫁娶,亲戚上门,朋友来访,只要有酒场,就少不了他。乡亲们也乐意请他喝。他到人家喝酒是有代价的,他到谁家,先帮谁干活,不论多脏多累多苦的活,他都包了下来,再者,他又是位半路出师的厨师,是位用得着的人,忙活完了,给他两小碗酒,一气下肚,不用菜,吃点饭就行了。

1957年春天,村里正在搞合作化运动,村长陈焕宁娶儿媳妇,头天站柜酒给他忙活了一天,晚上陈焕宁只顾照顾乡里来的干部,没人给他酒喝。第二天大喜的日子,新人到来时,怎么也找不到他,菜没人办,急得陈焕宁团团转。最后在卖酒的季大叔家中找到了他,他已醉得起不床,他指着陈炮焕宁的鼻子骂道:“你个×村长,大褂子(势利)眼,老子不给你忙了。”陈焕宁的喜事办砸了锅。

1960年,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老百姓都紧勒着腰带过日子,哪家也无钱买酒喝,就连季大叔的酒店也干了坛。一个多月未喝洒,他病倒了,一天上午,他扶着墙来到了村卫生室。卫生室的黄医生正在院里晒太阳,看他摇摇晃晃过来,忙扶住他,问:“您,那里不好受?”

“浑身不自在,也说不出那里不好受。”

“你进屋来,我给你查查。”

一进屋闻到了酒味,他马上来了精神,走出了屋,对黄医生说:“老哥,你还有什么活要我帮忙?”

“这卫生室那有活叫你干,你不是看病的吗?”

站柜酒左瞅瞅,右看看,把大褂子掖了掖了说:“那厕所太矮,遮不住人,我给你加高点。”说完,便找来工具,挖土、合泥,垒起了厕所。

他整整干了一个上午,累得直喘粗气,黄医生让他坐到椅子上,坐下后说:“老弟,看你的脸气就不正,缺乏营养,你给我干了一上午的活,我也没酒给你喝,中午到我家吃顿便饭。”正说着,四队会计的母亲心口疼,请黄医生去看,他留下来看门。

黄医生一走,他便骂开了:“奶奶的,小气鬼,装着元宝说无钱花。小鬼想哄老家前(土地老爷)。”他东摸西找,在桌床下找到一瓶酒,一气喝下了半小瓶:“好家伙,酒劲真大。”剩下的没舍得喝,揣进怀里,刚迈出门便醉倒了。黄医生回来一看,才知道他偷喝了酒精,要不是抢救得及时,他那条小命早完了。

在生活最困难的时期,胖嫂来看他几次,都叫他给赶走了。胖嫂一气之下,再也不登他的门了。

1980年,站柜酒在生产队无事可做,没办法,只好集体养活他。

夏季分的粮食叫他连吃带喝早光了,后来只得到山芋地里去偷山芋吃,可巧,叫看青的楞子逮住了。按辈分,楞子管他叫叔,楞头楞脑的样子硬是踢了他两脚。哪知第二天,全村的小孩见了楞子就唱:“看青的,屁崩的,纸糊的,念经的。”楞子走到哪里,孩子唱到哪里,和站柜酒同龄的楞子,知道是他教的,只得躲着孩子。

又过了两天楞子建房子,为了缓和关系,及早便把他请去给办菜。中午吃饭时,站柜酒喝酒正喝到兴头上,庄前的花婶过来对他说:“大兄弟,快别喝了,胖嫂带着闺女,提着鸡,酒和点心来看你,正在你屋里等着。”

“你说我正喝酒没时间,东西你给我先收下!”

胖嫂和纪菇哭着走了,临走时,纪菇哭着说:“从今后我再也不踏这个门了。”

晚上花婶给他送东西,指着他的头皮说:“你个老东西,真不通气,闺女长到三十多岁,第一次登门,你连见都不见,今后人家还能来吗?”

“奶奶的,我那间小破屋,灰不溜秋的,别叫人看寒碜!”

在外搞收购的张德宝对他说:胖嫂得了肾炎病,在徐州住院。站柜酒把门前胖嫂栽的两棵树伐倒卖了二百块钱,坐车到徐州去看她。

偌大一个徐州城,他没问在哪家医院,找了两天没找到。一天晚上,他正准备喝酒。一座大楼的窗口前挤满了人,他也凑过去,一问是在卖舞票。一位小青年一下把他推到一边说:“乡巴佬,这是你玩的地方吗?”站柜酒心中来火,一拉架子,运足气,只一掌便把那青年推出十几步远,摔了个狗吃尿,这一下不得了啦,上来了七八年青人,就要和他动手。他哪把他们放在心上,三五下便打得七拧八弯。这伙小青年一看遇到了行家,便不敢动手了。一位留着大包头的青年,走到他跟前,抱拳作揖地说:“老大爷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今备酒谢罪!”“这还象人说的话,走,大爷陪你们几个狗崽子喝两盅。”

八位小青年在静雅饭庄办了一桌酒席,拥他上座。一开始,便要敬酒。看着牛眼似的小杯,他笑着说:“这杯子太小,敬得费时,喝得费劲,你们找两个茶杯来,每人敬几杯,倒在茶杯里,我一气干!”话一出口,吓得几位小青年直伸舌头。每人五杯酒,倒了满满两茶杯,他端起来,两气干了。

喝下两杯酒,这八位小青年个个跪下,要认师学艺。他笑着说:“起来, 我老汉一生嗜酒如命,闲来无事甩甩手脚,花架一套,不值得一学。”说完,掏出钱来,抽掉两张递给大包头说:“这是120元,如不够这桌酒席钱,你们再掏腰包。”几位小青年死死缠缠住他,不放他走。“奶奶的,就这么学艺,泰山再高,总有人踩在脚下,水不到渠不成。这钱,必须收下,这是见面礼,到时想孝敬爷,天数一大把,数着日子孝敬时!”最后,几位小青年记下了他的地址和名字才放行。

他回到家的第五天,收到80元钱和一封信,这几位小青年在信上对他讲,从这个月起,每月供应他喝酒,认师学艺的事没有提。

一个月后,张德宝又对他说,胖嫂从徐州看病回来了,他买了四包点心,决定去看看老伴。

下了汽车,一进马家坡,30多年没来,马家坡面目全非。一进村,他闻到了酒香,顺味他进一家,进门一看,一位小青年和一位中年人正在喝酒。坐在上首的中年人看走进来,忙站起来说:“大爷,您找谁?”

“找你,我是你表叔,多年未上门,来看看孩子。”说着放下点心坐在桌边。

那人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伸手挡了回去,拿起瓶倒了一碗酒,一气下肚。

那中年人忙站了起来说:“您是站柜酒大伯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叫李炳来,纪菇的对象,大娘和纪菇到俺大姨家去了。”

“这酒还喝对了,我就是来看你大娘的。”

李炳来指着青年人介绍说:“这是我们酒厂的会计小马,我们酒厂生产的汶河大曲香,在市评酒会上弄了倒数第一,我这个厂长可当砸锅了,这不,俺爷俩在喝闷酒。”

“拿碗清水来。”

炳来端来碗清水,他漱漱口,然后喝了一小口,慢慢咽下去。过了一会,他说:“是地瓜干酿的这酒进嘴苦,后根甜,水是好的,山芋干的苦味没去掉,主要工序不对。”

“我知道您老是行家,早想去请教,就是不敢去。”

“奶奶的,我家有老虎,走,到你厂去看看!”

他成了汶河酒厂技术顾问。

他采取了两次蒸馏,用固体发酵,先用高梁曲的酒糟培养香醅,经过半年改造,他拎着酒到了徐州市评酒协会。经过专家鉴定,获得银奖,为酒厂打开了销路。

炳来留他当酒厂技术顾问,他说:“酒厂酿出了好酒就行了,我得到徐州去,一帮小子要学拳,我得教他们去。”

张众兴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听说叫省体委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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