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第一章

梨花四岁那年,红卫兵拉大旗造反,社会全乱了。

梨花娘的肚子也无组织无纪律的又饱满起来,在梨树落叶的时候,给梨花生了一个小弟弟,起名梨根,根深叶茂之意。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这个亲一亲,那个抱一抱的,乐得人人脸上一朵花。

梨花娘躺在床上,觉着嗓子眼里干得要冒火。想喝口热汤,不知怎么的又叫不出声来。看看床头的箱子上还有吃剩下的半个梨,伸手摸过来就吃了。刚吃完肚子就疼起来,疼得在床上直打滚。摔到地上还是滚个不停。

梨花娘从此落下了月子病。

俗话说,月子病无轻重,治来治去丧了命。

梨花娘生病,梨花爹于广财没有少忙活。白天上山采药,晚上回来煎了给梨花娘喝。

又请来全峪的老妇人虔诚地跪在佛前为梨花娘祈祷。最终都没有把梨花娘从阎王爷的手心里夺回来。梨花娘临死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于广财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爹,把……两个……孩子……带好。说完依依不舍的慢慢地合上了双眼。眼眶里含着两颗浑黄的泪珠。

梨花娘死了,于广财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梨花哭着喊着找娘,梨根没有奶吃。饿得嗷嗷直哭,于广财心上像插了一把刀。

于广财一手领着梨花,一手抱着梨根。走到东家磕一个头,走到西家作一个揖。求求婶子大娘给梨根喂一口奶。喂罢奶回来的路上,于广财想,以后日子长着来。整天求人家喂奶也不是一个长久的法子。

于广财就借了钱到集上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奶羊。这奶羊的两只大奶子像两个瓷茶壶似的,吊在羊肚子下面,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奶子大,奶汁就多,每天能挤出两碗雪白雪白的奶汁来。

于广财是个做事很仔细的人,尤其在喂养孩子上,再穷再苦也要把孩子养大。他把羊奶挤了,先用纱布做个碗口大的小罗子,把羊奶过滤一遍再放进砂锅里煮开。加进一点点糖,用汤匙搅一搅,舀一点放在舌尖上试一试。不冷不热正好喝的时候,再把羊奶灌进奶瓶里。奶瓶上的奶头含在梨根的小嘴里。梨根的小嘴就用力地裹,一会儿一瓶羊奶就喝了个底朝天。梨根的小嘴还含着奶头不愿放。过了一会儿裹不出奶汁来,才慢慢地松开了奶头。眨巴眨巴两下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每当儿子拉屎,于广财都要仔细观察屎的颜色。屎呈绿色,他即知道儿子着凉伤了肠胃,立马煮上个鸡蛋然后把蛋黄碾碎,给儿子吃了补肚子;屎呈黑色,他即知道儿子体内有热。伸手在梨筐里挑出一个大梨子。削去皮捣碎挤出汁来,给儿子喝了泻热。在他精心照料下,儿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壮起来。

梨根有了羊奶喝,梨花五岁就当了放羊娃。牵着奶羊满山遍野地跑。奶羊比她的力气大,跑的比梨花快,有时竟变成了奶羊牵着梨花跑。梨花力气小跑得慢,跑着跑着就被奶羊拽倒了。爬起来用袖头抹一下眼泪,跟着羊再跑。手里的羊绳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梨花七岁那年,梨根刚满三岁。于广财为她们娶了后娘杨翠娥。

杨翠娥虽然是后娘,但她很疼爱梨花、梨根姐弟俩。上面每年发下的七尺布票,自己舍不得穿。省下来扯了花布,给梨花做了件花棉袄,给梨根做了件花棉裤。又把梨花换下的旧棉袄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周边朝里捃一捃改小了,给梨根穿在身上正合适。

梨花、梨根穿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梨花带着梨根到隔壁周二婶家里去玩。周二婶看见了羡慕的直咂嘴,说,梨花的花棉袄真漂亮,是谁给做的呀?梨花说,娘。周二婶又问梨根,娘,好不好?梨根说,娘好,娘可疼我了。娘给我煮鸡蛋吃,晚上还搂我睡觉。

周二婶说,娘搂你睡,你爹搂你娘睡知道不知道?梨根说,不知道。周二婶说完。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的。

杨翠娥结过一次婚,是卖婚。没有生孩子。前夫是在一次武斗中扒火车摔死的,据说是弄丢了一杆枪。还是个学生,才十六岁。婆婆骂她命毒克死了丈夫,又没有给他家留下根,白花了一千块钱,想瞅个机会再把她卖了,把一千块钱捞回来。婆婆怕她跑了,整天把她锁在屋子里。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一天都不给一顿饭吃。杨翠娥早就想离开这个家,逃了几次都被抓了回来。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除夕之夜。

杨翠娥擦了擦眼睛,在心里说:不如趁这个风雪之夜逃出这个家。她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一片白茫茫,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又把耳朵贴在山墙上,听了听婆婆那边也睡了。杨翠娥悄悄地推开了后窗,刚闪了一道缝,一股劲风夹着雪花猛吹进来。杨翠娥打了一个寒战,后退一步,又把窗子关上了。她定了定神。心里说:不行,还得逃。就是冻死在山道上,也不死在这个家里。

杨翠娥第二次推开后窗,抓起一个小包袱,逃出了那个家。

杨翠娥踏着没膝深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弯弯的山道上漫无目标地行走。边走边哭。北风挟着雪花直朝脖子里、耳眼里、嘴巴里钻,呛得杨翠娥喘不过气来。

一阵大风吹来,刮得杨翠娥一个趄趔。身子一歪,陷进路边的雪窟里。杨翠娥大声喊,救命啊!救命啊!那个时候,深半夜的,满山遍野的风雪,哪里有个人影呢?任你喊出多大的声音,都被呼啸的风雪声吞没了。也许连杨翠娥自己也听不到。

杨翠娥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上爬,两只手没有可抓的地方。抓一把是雪,抓两把还是雪,一抓一滑,怎么爬也爬不上来。天上的雪还在下,不一会儿就在她的身上头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杨翠娥想,这样继续下去,我非冻死在雪窟里不可。我得想个办法,即使冻死在雪窟里,也得叫别人知道,把尸体扒出来埋了。免得后来吓着别人。

杨翠娥想起身边还带着一个红色的包袱皮儿,里边包着几件破旧的换洗衣服。趁着自己的手指头还没有冻麻木,摸索着解开系的扣儿。抖掉几件破旧的衣服。又摸到一根干树枝,杨翠娥把红色的包袱皮儿牢牢地系在干树枝上。再将干树枝插在雪窟窿的边沿上。杨翠娥想,如果明天早晨有人路过这里,一定会看见红色的包袱皮儿。我只要把这一夜坚持下来不冻死,就可能有人来救我。

杨翠娥不敢停下来。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就有被冻僵的危险。为了不被冻僵,杨翠娥只有两只脚不停地原地蹦跳。蹦哒一会儿累了,停下来歇一会再蹦哒。蹦哒累了歇了一会儿再蹦哒,再歇、再蹦哒。到后来实在是蹦哒不动了,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竟不知不觉的歪倒在雪窟窿里睡着了。

于广财带着梨花、梨根一家三口急匆匆地吃了年夜饭,就打发梨花、梨根上床睡了。

于广财坐在床沿上,对着孤灯,两只手托着腮帮叭哒叭哒地掉眼泪。于广财想起了梨花她娘,把藏在枕头下面梨花娘的花包头巾拿出来。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于广财想,梨花娘要是还在的话,那该有多好啊,全家那该有多欢乐啊!抬头看看梨花、梨根,伸手给他们掖一掖被子。四个手指并拢轻轻地放在梨根额头上试一试发烧不发烧。晚饭前,梨花带着梨根在院子里玩雪。梨根觉着这白白的滑滑的雪真好玩。放在嘴里尝一尝凉丝丝的有点儿甜,梨根就多吃了两口,呛得咳嗽两声。于广财正在厨房里伸出头来看了看,问梨花,梨根怎么了?梨花说,吃雪玩哩!于广财说,雪凉,不要吃了。说完回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梨根睡着了,睡得很滋润,好好的,一点烧也没有。于广财放心了。

床前有一个小方桌,是全家人吃饭用的。一边放着吃剩的饭菜和碗筷,一边放着一个用竹篾编织的细筛子。这是于广财自己亲手编的。筛子里放着洗干净的萝卜和白菜,是用来剁饺子馅的。于广财想,要是梨花娘还活着,早把饺子馅剁好了。现在正该是她擀皮子我包饺子的时候了。包完饺子,再热乎乎美滋滋地睡上一觉,就该起床放鞭炮过新年了。

于广财心里装着无限的悲痛,这悲痛立刻又化作一团火花在胸膛里熊熊地燃烧。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梨花娘迎着火光向他缓缓走来,走到床前,说,我想孩子,孩子好吗?我要看看孩子。

于广财想把眼睛睁得大一点,好好地看一眼梨花娘。可于广财的眼睛模糊了,泪水像决了堤的黄河水一样奔腾而下,势不可挡。于广财赶紧拿手抹了一下眼泪,想把模糊赶跑。让他更清朗一点看看梨花娘。三年了,梨花娘是瘦了还是胖了?可等到于广财擦干眼泪睁开眼睛再看时,模糊是被赶跑了。不知怎的,连梨花娘也跑得无影无踪了。眼前只有梨花、梨根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于广财又想起了那年他在苏北一个叫碌碡村的小村庄卖黄梨的情景。遇到一个最喜欢吃梨的大姑娘。每次听到于广财在街巷里大声叫卖,黄梨,又脆又甜的山东黄梨时,叫得大姑娘嘴里不住地流口水。跑出家门到于广财的车子前,买了梨。在褂子的大襟上擦了擦,当着于广财的面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了。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这黄梨真好吃。

隔两天,于广财又去卖梨,第一个跑出来买梨的还是那个大姑娘。大姑娘买了梨边走边吃,于广财的两只小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大姑娘的背影走。大姑娘走到家门口了。于广财在心里记住了大姑娘家的方位。以后每次卖梨时,总是先把小车推到大姑娘家的门口前去叫卖。

于广财在苏北一带连续卖了三年黄梨。那个大姑娘也连续买了三年。每次买梨,付钱的时候,于广财都要挑最大个的黄梨饶一个给大姑娘。大姑娘也不拒绝,也不说谢谢,只是对着于广财抿着嘴笑一笑。

一天,于广财正在大姑娘家门口卖梨。突然天边乌云滚滚雷声大作,不一会儿下起了大雨。

于广财把卖梨的小车推到大姑娘家的屋檐下躲雨。谁知老天爷好像在故意刁难于广财似的,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个不停。天黑了,于广财把车子推到大姑娘的家里。本想借宿一晚,第二天晴了就走,谁知老天爷上了瘾,大雨下了十几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于广财在大姑娘家又吃又住十几天,拿不出什么报答,就把一车梨全部送给了大姑娘家。大姑娘吃完了一车梨,与于广财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于广财回梨花峪时,大姑娘也跟着到了梨花峪。看着梨花峪满山遍野的梨树,大姑娘不走了,后来就成了梨花娘。

梨花峪:小说连载(作者:刘善明)

一阵狂风吹来,裹着雪花猛烈地拍打着大地。团团鹅毛大雪打着转儿旋进了雪窟里,雪窟里发出了一阵阵沙沙沙的声音。杨翠娥打了一个急凌,猛然醒了。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睡着了呢?这样会冻死的。不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着杨翠娥再次蹦哒起来,一面蹦哒,一面数着数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于广财含着泪给梨花、梨根又掖了掖被子,脱下身上的破棉袄盖在被子上,生怕梨花、梨根冻着。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单褂子,弯腰从床底下抽出一条干羊皮披在身上。反手锁上门,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风还在吼,雪还在下,院里院外一片白茫茫。于广财走出低矮的院门,一阵风袭来,他打了一个寒战。定定神,望一眼模模糊糊的大山。踩着遍地的积雪,嘎吱嘎吱地向山坡上走去。

山坡上有梨花娘的墓,梨花娘就住在那里。梨花娘刚从家里走,还没有走到她的家。于广财心里想着,赶紧快走几步,追上梨花娘。刚才在家里没有顾得上说话就走了。赶紧追上梨花娘,这回要说上几句心里话。问问好,过年了还缺什么东西?几天前给你送的钱花光了没有?

于广财大步走着,突然看见路边雪地里有一件东西在风中呼摇呼摇地飘着。走近一看,原来是块红布。再仔细听听,好像有人在呻吟。于广财想这冰天雪地的荒山坡上那会有什么人呢?是不是自己听走了耳朵。于广财蹲下来又听,呻吟声来自脚下的一个雪窟里。于广财这次听清楚了,是人,是人在呻吟。一定是谁掉进雪窟里了,冻僵了,上不来了。于广财知道这一条山路的边上有不少废弃的地窖,原来是储藏山芋、白菜用的。这两年闹革命闹得山芋也不种了。地窖也就废弃了。这个人一定是掉进地窖里了。

于广财蹲在窖边大声地喊,你是人还是鬼?快说话,我来救你了。喊了半天,听到的还是只有呻吟声。于广财想:一定是冻得时间久了,不能说话了。怎么办?救人要紧。我得下去救人。

于广财沿着雪窟窿的壁轻轻地滑到窖底,生怕踩着窖子里的人。于广财在窖子里摸着找人,一只手摸到了一把长头发,身上盖满了雪。于广财打了一个愣怔,在心里说:还是一个女人。不管是什么人,先救上去再说。

于广财抓起杨翠娥,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向上一推,杨翠娥被推出了雪窟窿。于广财想爬上来,地窖的四壁都很陡,爬了三次都又滑下去了。

于广财想,事不宜迟,我得想办法赶快上去。不然的话,救上去的人是要冻死的。于广财在窖子里大把大把地扒雪。把雪都扒向窖子的一个角用脚踩实,使这个角比窖底高出了一尺多高。于广财蹬看踩实的雪,铆足了劲,向上一纵,冲出了雪窟窿。背起杨翠娥就往回跑,一口气跑到家里,开了门,把杨翠娥放在屋里边。看看孩子睡得好好的。于广财没有惊动孩子,忙着去在火盆里生火。把一些干树枝架在火盆上,立马,火盆里就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于广财两手扶着杨翠娥,怕杨翠娥倒了。让杨翠娥坐在小凳子上烤火。一会儿烤烤左边,一会儿烤烤右边。左边右边都烤暖和了。再挪动一下小凳子,烤烤后背。不一会儿,全身都烤暖和了。杨翠娥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于广财把小凳子往后挪一挪,让杨翠娥靠在一堆柴火堆上,于广财腾出手来,把温在火盆边上的铁水壶里的开水倒出半碗来。试一试不太烫,才送到杨翠娥的嘴边。一口一口地喂着杨翠娥,杨翠娥把半碗开水喝完了,眼睛眨巴了两下,慢慢地睁开了。看了于广财一眼,说,你是谁?我是在哪里?

于广财说,俺叫于广财。你现在是在梨花峪,俺的家里。

杨翠娥说,我滑进了雪窟里,是你把我救上来的?

于广财说,是的。我去是找俺家梨花娘的,走近了,看到雪地里有一块红布在飘摇,又听到有人呻吟,才知道有人掉进雪窟里了。

杨翠娥说,那是我的红包袱皮儿。

于广财说,要是白天,那红包袱皮儿在雪地里可就显眼了。很远就会看到。是你做的标志?

杨翠娥说,是的,我是想,有人看到红包袱皮儿。一定会停下来细看一看,找一找。我是想即使我冻死了,也让别人知道我是冻死的。早一点埋掉也不会吓着别人。

于广财说,噢,原来是这样。

杨翠娥说,我就是这样想的。

于广财又给火盆里添了一把柴,说,光顾着说话,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给你做饭去。

于广财走到门外,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转回头对杨翠娥说,家里也没有你能换的衣服。我去厨房做饭,你脱下来烤烤吧,可能里面也湿透了。

杨翠娥也感觉到里面的衣服湿透了。外面烤干了、里面还是潮渍渍的凉。那是刚掉进雪窟时吓了一身汗;后来急着往上爬又总是爬不上来,又急了一身汗;外面雪水浸着,棉袄都浸透了。出来时带的几件破旧衣服都丢在雪窟里了。现在还真没法换了。杨翠娥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脱下了棉袄,又脱下了贴身的小褂。刹那间,屋子里亮了许多。火盆里红彤彤的火焰映照着杨翠娥雪白、优美、匀称的胸脯,像无数朵艳丽的鲜花在她的胸前上开放。随着火焰的轻轻跳跃,这无数朵鲜花像在晨风中微微摇动。伴随着树枝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叭叭叭”声,人既像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焰火中,又像陶醉在五彩缤纷的鲜花丛中。

杨翠娥把小褂烤干了,暖和呼呼的穿在身上,很舒服。还未来得及扣上扣子。于广财端着饭推门进屋了。杨翠娥赶紧忙着扣扣子,于广财还是看见两只漂亮的小白兔趴在她的胸前。心里“格蹬”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隔着火盆站在那儿说,饭做好了,你吃吧。

杨翠娥走到火盆旁边的小方桌前,于广财已将一碗粥和一盘菜、三个窝窝头放在小方桌上。杨翠娥端起粥喝了一口,又拿起一个杂粮面的窝窝头,咬了一口很劲道。就着炒白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当杨翠娥第二次伸着筷子夹菜时,竟发现白菜下面还有两片肉。杨翠娥心里想,这一定是过年吃的肉。于广财瞅着杨翠娥只挑着白菜吃,两片肉还剩在盘子里。就说,吃吧!不多。生产队给每人分了四两肉,我没舍得给孩子一顿吃完。杨翠娥说,有饭吃饱就行了,肉留着还是给孩子吃吧。

于广财又从厨房里端来一碗南瓜汤,说,喝碗汤吧,喝了暖和,杨翠娥说,吃饱了,不喝了。于广财说,喝了吧,你在雪窟里冻了那么长的时间。多喝点汤暖暖身子。杨翠娥接过南瓜汤,喝了一口,甜丝丝的,说,南瓜好甜。放糖了吧?于广财说,不怕你笑话,两年没见过糖了。还是梨根小的时候,喝羊奶嫌膻气重,托人在供销社买点糖,早就吃完了。

杨翠娥喝完了一碗南瓜汤,用手抹了一把嘴,把碗筷放回小方桌上。瞟了于广财一眼,意思是,你看我把一碗都喝完了,这可行了吧!于广财会意地点点头,说,我再给你盛一碗。杨翠娥怪不好意思地说,真得不喝了。接着又说,您种的南瓜真甜,真好吃。累你了。

山里人不兴说感谢,谢谢之类的话语。只兴说,累你了,或者说两句赞美的话,夸奖的话,这实际上就把内心感谢的意思表达出来了。

杨翠娥吃完了饭,又回到火盆边烤火。

于广财到床前看看两个孩子,问梨根尿不尿?梨根正睡得香,糊里糊涂地直嗯叽。于广财两手把梨根从被窝里抱出来,用破棉袄裹着梨根光溜溜的身子,在床前的泥盆里撒了一泡尿,又放回被窝里。掖了掖被子,说、乖儿,好好睡吧。

于广财侍候好孩子,也回到火盆边烤火。问杨翠娥,都烤干了吧?杨翠娥说,都烤干了。于广财说,天亮就是大年初一了,你一定是急着赶路回家过年才掉进雪窟里的吧?

你的家在哪个峪里,等天亮了我送你到峪口,给你指个路,你赶紧回家,家里人一定急死了。

于广财说完了,杨翠娥没有答话。于广财抬头看看杨翠娥,于广财愣住了。杨翠娥低着头,眼泪扑籁扑籁往下掉。这下可把于广财难住了。于广财想,一定是别人欺负她了,自己不好意思说,我问了不是难为人家吗。于广财自责说,我错了,我不该问,你不要难过。天亮我送你回家好了。

于广财越是说送她回家,杨翠娥越是哭得厉害。于广财不说了,杨翠娥哭了一阵也就不哭了。于广财不停地朝火盆里加柴火,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

杨翠娥擦擦眼泪,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大哥!于广财正拨弄着火盆里的树枝,猛听到“大哥”的叫声,立马停住手。抬头看看杨翠娥,不知道杨翠娥要说什么。就说,叫我吗?我在这里那。火旺了,你烤吧!

杨翠娥说,大哥,不瞒你说,我没有家。于广财说,怪不得,我一说要送你回家你就哭。

杨翠娥向于广财诉说了丈夫摔死,没有留下根,婆婆骂她命毒,克死了丈夫,百般虐待她。自己死里逃生逃出来,急不择路掉进雪窟里的经过。

于广财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我听说过扒火车摔死人的事。这么说,你婆家是喇叭峪了。你就是杨翠娥了。杨翠娥说,是的,大哥。于广财说,喇叭峪我常去,距我们梨花峪三里地。你那个狠心的婆婆是个死不讲理的难缠头,七峪八屯没有不知道的,外号叫万能胶。自己不能生,过继儿也担不起,阎王爷白送了她一张人皮,听说还把针尖在灯头上烧红了,扎你的脸,锁在屋子里饿你,真是太没有人性了。要不要给她吃点辣的?杨翠娥说,狗咬人一口,人还能再咬狗一口吗?我的罪也受到头了,就是死我也不回去了。

于广财说,那你打算去哪里?杨翠娥,现在心里乱糟糟的,还没有个谱。但有一条我是认准了,就是要饭吃,也不再回喇叭峪了。于广财说,眼下大雪封山,要饭也找不到门啊。你要是不嫌俺家脏,那你就在俺家多住几天吧。再难再苦,有俺爷儿仨吃的,就有你吃的。

杨翠娥听于广财说什么只有爷儿仨,不知是什么意思,就问于广财,你家孩子他娘呢?于广财停了半天,才哽咽着说,怨孩子命苦,他娘已走了三年了。杨翠娥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颤抖了一下。看看床上两个孩子,又看看眼前的于广财,又当爹又当娘的,真是不容易。顿生了怜悯之心,就说,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怕什么脏,全当是你家的帮工,给碗饭吃就行。

于广财抬头看了看杨翠娥,说,你说什么?杨翠娥说,在你家里当帮工,你愿意吗?

于广财说,是真的?杨翠娥说,是真的。于广财说,你不走了?杨翠娥又点点头。

于广财萎缩了三年的心一下子舒展开了。三年来从未出现过一丝笑容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朵甜蜜的花。

于广财朝杨翠娥跟前凑了凑,围着火盆拉开了家常。于广财说,听你的口音不是俺这山里人?杨翠娥说,老家四川。于广财说,那你又是怎样来到喇叭峪的呢?杨翠娥说,说起来话长啦。

杨翠娥说她幼年丧父,母亲改嫁,靠奶奶把她拉扯成人。高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在家没有事干。一天,几个姑娘聚到一起叽咕一阵子,说是到县城里找工作。在汽车站,遇到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自称是来招工的。招商店营业员,工作不重,月薪五十元。几个姑娘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就跟着时髦女人上了汽车。谁知时髦女人原来是个人贩子,把她们几个姑娘骗到了沂蒙山区。她被卖到了喇叭峪,做人妻,她不从。万能胶找来几个贼头贼脑的男人像强盗一样,把她的手和脚都牢牢地绑在床框上,然后让她十六岁的男人强奸了她。万能胶怕她逃跑,白天晚上都把她锁在屋子里。杨翠娥恨那个十六岁的男人,恨那个想当婆婆的万能胶,更恨那个人贩子。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那几个姑娘是死是活。自己也曾想到死。但一想到奶奶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还没有为她老人家尽点孝心就这样死了吗?不能死,得想办法逃出去,回到奶奶身边,去孝敬她老人家。逃了几次都没有逃成,这次总算是逃出来了。

外面传来一阵阵迎新年的鞭炮声,于广财、杨翠娥才醒过神来。新年到了。打开门,满世界一片白茫茫。于广财拿过筛子里的萝卜白菜,放在砧板上剁馅子。杨翠娥一把夺过于广财手里的菜刀,说,这样的活是女人干的,还是让我来吧!说完劈劈啪啪地剁起馅子来。于广财说,那我就先扫雪。

于广财挥舞着大扫帚,扫一阵子,把雪扫成堆,又挥舞着铁锹铲一阵子。就这样扫一阵子,铲一阵子,虽然是冰天雪地,但心里热乎乎的,身上直冒汗。两个来回,院子里和大门外的积雪都被于广财打扫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贴在大门上的红对联,越发显得鲜红耀眼。

于广财放下扫帚,回到屋里,又给火盆里添了几根干树枝。随之爆出轻微的劈里叭啦的爆炸声,火苗跳跃了几下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杨翠娥剁好了馅子,叫了于广财一声大哥,于广财愣了一下,说,叫我吗?杨翠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比我大,难道叫大哥不对吗?于广财笑笑说,对,你就叫吧,什么事?杨翠娥也笑笑说,馅子剁好了,你来看看行不行?于广财说,你看行就行了,我不看了。盐、酱油、花椒面都放点,掺和匀了就行了。我去把面找出来。

于广财走到床头打开一个旧木箱子,从里面提出半袋子面粉说,生产队分的一点面粉,专门留着包饺子的。又找出一个黄瓷盆,倒进半盆面端到杨翠娥面前说,我和得不好,还是你和吧!杨翠娥说,这都是俺女人家的活,你们大老爷们哪能干这个。我和!我和!从于广财手里接过盆,又加了水,把袖子向上卷了卷,像模像样地和起面来。

于广财将小方桌腾出一块地方,用毛巾擦了又擦,对杨翠娥说,和好面就在这擀皮子吧,你擀皮子我包。杨翠娥说,你还会包饺子?于广财说,会,包得不好。

杨翠娥手巧,和的面不软也不硬。擀出的皮子厚簿均匀,擀得又快。一会儿桌子角上堆上一摞皮子。于广财怎么加快速度包也包不完,自责地说,我包得太慢了,你歇一会儿吧,等我包完皮子,你再擀也不迟。杨翠娥说,我不累,我包一会儿还是你歇一歇吧!

于广财说,还是你歇一歇吧。

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歇,都拿着皮子包起来。

包完饺子,于广财到厨房里烧水,准备煮饺子。在灶里点着火,刚烧起来杨翠娥也跟到厨房里,说,我来烧,大哥,你给孩子穿上衣服,起来吃饺子吧。

于广财说,你歇一歇吧,我烧开水,再叫孩子也不迟。杨翠娥说,去吧!去吧!叫孩子起来,先放了鞭炮再吃饺子。于广财说,对了,鞭炮还没有放呢?

于广财想给梨花梨根穿件新衣服过新年。在箱子里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一件新衣服。只是给梨花围上了一条花围巾,给梨根换上了一顶新帽子,作为过年的礼物。爷儿仨在大门外高高兴兴地放了挂狗尾巴长的鞭炮,就回屋里去了。

正巧这时杨翠娥煮好了饺子,端到了堂屋里。梨花、梨根不认识杨翠娥,站到于广财的身后,不敢上桌吃饺子。杨翠娥把饺子放在小方桌上,看看梨花可爱的样子,笑着说,快过来,快过来吃饺子,甭等凉了。于广财也催着梨花、梨根,说,叫姨,快去吃吧,不用怕,姨给你包的饺子。梨花、梨根叫声姨,一起都坐到桌子边吃饺子。杨翠娥说,梨花、梨根真乖,快吃吧,尝尝姨包的饺子好吃不好吃。梨花、梨根一面吃着饺子一面咕嘟着小嘴甜甜地说,好吃,好吃!于广财杨翠娥互相看了一眼,都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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