坳劳子传 | 作者 陈洪颐

良城之东百余里有大山,山环形而独缺其东南一角,似玦,故名玦山。谷底一溪,水流叮咚,冬春不竭。溪南九阜,有如龙列,溪北地旷而平,壤厚而沃。昔有坳劳子者曾居此,躬自耕殖,以食妻子,有石屋遗焉。死后葬此,有碑记焉。癸未秋,余逰至此,见碑没在草莽,拨草览畢,不禁欷嘘。乃访诸乡里,搜罗轶事,作此以记,期君子读之,悯且深察焉。
初, 坳劳子乃良城艾姓大族子,生于大清光绪十二年。家有附郭之田千亩,资财颇饶。其幼时,父视此子相貌清奇,似有异秉,名之曰鸣皋,字之曰青云。甫四岁,父乃授诗书试之,果颖慧。遂设席延宾以教之。八岁能诗,十岁能文,十五岁熟诵四书五经,并及诸子百家之说,且意气颇豪。其父寄望甚高,乃更延名儒授举业。十八岁入州庠为诸生。自此交游日广,胸怀亦渐次开阔,于国家之事颇留心焉。
值光绪三十二年,科举废。鸣皋思进身无途,而国势艰危,料难振作。乃毅然弃举业,肄习歧黄,欲为良医以济世。又数年,辛亥革命起,乃思藉从风云,以建功国家,並显父母。遂决然变计,离父母,抛妻子,越江淮,投身沪上,为《申报》记者、编辑。且入南社为诗人,多交豪歌能吟之士。然神州多舛,国家方乱,軍阀操柄,苍黄翻覆,无有已时;继以主义之争,血流飘杵。目睹民生凋弊,政治日非,日甚一日,思二十年退笔成塚,所述说何啻数百万言,竟无补国事于一毫。年过不惑,一无所成。人或导之易辙,而拒以不欲与党派之争。愤懑之余,心灰意懒,竟投笔返里,欲耕读课子,以待世之清平。时值良城农民暴动,驱逐县宰,另立农会,打土豪,分田地。艾氏富甲一乡,在劫难逃,土地悉被瓜分,家财咸为豆剖。其父睹此,恨恨曰:“此萑苻大盗所不敢为!无天理矣!”呕血而亡。鸣皋葬父既毕,遂携妻子仆人移于玦山之谷。乃亲操耒耜斧斤,辟榛莽,垦土地,凿井筑庐,为自存之计。易姓曰茭,更名曰默,更字曰知守,自号坳劳子,作避世之想。遂乃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牧牛羊于南陂,放鹅鸭于东塘。晨则搖桔槔汲清泉而溉园圃,午则戴蓑笠锄嘉禾于南亩,暮则秉烛闲话以娱家人。越明年,蔬粮粗给,足食妻子,无仰于市也。乃更植桃李枣栗于北坡,树松柏枫楝于南岗,栽竹篁于院東,立凉亭于西峰。晴则率子与仆从事于土地,雨则窗前课子以文章。农事之余,喜登西峰,以高瞻远瞩,涤荡胸次,发摅志虑。冬月农闲,则策驴北上兰陵,凭吊左丘墓,瞻仰荀卿碑,並沽酒而还。方圆数十里无知其姓名者,但呼为坳劳子。
待 家资稍裕,急为儿谋婚,为女谋嫁。幸儿女才貌俱佳,又厚贿冰人,儿女俱得佳偶。子平之愿既了,乃买舟往游齐鲁燕赵。溯运河而上,浮之洙泗,访孔孟之乡;继登泰山,观云海日出。方欲渡黄河而北,不意卢沟桥事变,日人启畔。坳劳子闻讯大愤恚。仆从急劝回舟,及至家,忧愤疲惫,一病几死。幸得名医调治得瘳。病中嘱儿曰:“我欲效力国家,奈老病何?汝我独子,我爱汝惜汝胜于我命。然国难当头,我欲汝能忧国忘家,庶不失我读书人忠义本色也。”转年,子举一男。坳劳子设祭于堂以告先祖。再嘱儿曰:“汝有子也,茭家后继有人矣!汝颇识文字,当投效軍前,以助戎幕,庶不负国家民族也。”儿闻命即束装就道,投国民革命军驻良城部。始,一月或有数信,后数月方得一信。再后鲁南沦陷,倭寇铁蹄所至,生灵涂炭,而音讯不通者数年。
八年抗日,终得战胜,举国腾欢!子回乡探亲,坳劳子携孙迎于谷口,执手洒泪,悲喜交集。询其情形,知子为某功勋师长副官。乃曰:“效力于彼,与有荣焉。今河清海晏,吾望儿归,以养吾老。”儿唯唯。假不及一月满,师长叠电催归。儿去,送至谷口,复殷殷嘱曰:“速归,勿贻我忧”。儿复诺诺。月余信来,告以师长不允之故,合家黙然。又三年,不复得信。儿媳时向隅而泣,坳劳子唯仰屋而叹。
公元1949年10月1日, 国家新政权诞生,坳劳子欣然而喜!虽年逾花甲,犹老当益壮,投身生产,且时为基层建言献策。忽一日,有官员招坳劳子而讯,问子所在,无以答,留之数日,送至一破庙。见老妪与媳相对泣。愕而问之故。媳告之,土地房舍悉为政府没收,移至此所,仆从遭遣去,惟用具畜禽尚在。坳劳子默然良久,乃叹曰:“是也,我儿故也。今不知其生死何所,无可如何!且待之。”
又数年,爱孙已翩然少年也,读中学。一日来告,因父之故恐不能升学也。坳劳子黙然一日夜。召孙诲之曰:“我家世以耕读为业。耕者衣食之本,唯能耕者为不忘本。读书不在多,明理可也。汝祖衰也,汝父罔知所在,正待汝承欢膝下耳。”孙唯唯称诺。
又复数年,坳劳子年八十也,须发皓然,精神矍铄。孙前为寿,曰:“祖父康健,我之福也!愿祖父永寿以待我父,家人团圆。”坳劳子愀然曰:“我上寿也,未见汝父之归,是一憾也;汝今二十有八,因汝父故难觅配偶,是二憾也。我起居有常,饮食有节,持养生之道,正待了此二憾耳。”
一日 ,忽闻学生罢课,实行革命大串联,不知何因乃尔,亟遣孙往县城探听,方知又一轰轰烈烈之运动勃然而起,其势直欲四海翻腾、五洲震荡!方惊疑不置,一队臂扎红袖手持红本之青年突入门,先由一人立于矮凳高声宣讲,后众人齐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继而翻箱倒柜一通搜索,得旧书籍若干,捆扎而去。坳劳子虽久经世乱,然不识此运动势将若何?默默思之数日,聚家人而诫之曰:“今日之事,吾瞢矣!祸恐不止于此也。古者抄家须得朝廷圣旨,即民国以来亦须奉法院明令方可行得。今者只须口号两声即可,是无政府无法令之征。即日起各须谨言慎行,唯事生产而已。”合家称诺。
忽一日,一群红袖章复来,持一杂色纸糊高帽,上书字一行:封建余孽,牛鬼蛇神!直扣在坳劳子头上,并以索套其颈,牵之集镇,一路喧呼,曰打倒,曰横扫。可怜八十岁老翁,一天未得粒米滴水,至晚又遭严讯,必要其认罪。坳劳子见势不得已,徐徐曰:“几十年来我必欲耕而食,织而衣,谓我为牛,诚是。曰鬼,尚未,期不远矣。曰蛇,三季之物不足喻我。曰神,非能使鬼移物,不配为神。但呼为驴为马为牛无不可。”众哄哄然笑而释之。
继而各派夺权,文攻武卫,忙得不亦乐乎。坳劳子等牛鬼蛇神且得逍遥。
忽一日,一汉子背褡裢着鹑衣乞讨于门。乃唤孙施之粥。汉子操河南口音而问曰:“是为茭家否?”孙愕然曰:“是,何故有此一问?”汉子扑簌泪下,曰:“欲堂上禀告。”引至堂上,见老者,扑地而拜曰:“此必爷爷,请受异姓孙一拜!”坳劳子急命扶起,命坐,询之曰:“何故如此?”汉子曰:“我荡山人,姓萧。十五岁被抓丁,入茭将军部为传令兵。四九年茭将军率部退台,密询我愿走愿留。我言我父过世早,我母止我一儿,若走,母必无生路。将军私授我银元三百,民衣一身,以军车亲送我出防区,并教以求生之计。嘱曰;“我官阶高,不得逃也。汝可扮为商贩,取路回乡。汝必先在外盘桓一段时日,待真能做得买卖再见汝母,如此则可洗白汝身。”又嘱我带口信到家,以报平安。我十七年三次来寻,今日方见恩人之父,我之罪也。”言毕嚎啕。阖家闻之,莫不流涕,复庆幸人尚平安,合掌称佛。汉子自褡裢中掏出一囊,奉上坳劳子曰:“此将军之赐,除却逃跑路上买关,生意蚀本,又荒年救命,尚余如许。与爷爷养老。” 坳劳子止收一半,曰:“此一半与汝奉母。汝孝子,必得天相。”
岁月匆匆,坳劳子年九十四岁,而否极泰来。一日孙从外来,手持一信,喜形于色,呼曰:“爷爷,奶奶,娘,我父有信来!”坳劳子双手颤抖,接信熟谂之,命孙曰:“我视力不济也,汝读!”信中述说思念,又言年内返里云云。合家莫不欢喜。此后,常有乡村干部来访,嘘寒问暖,又于村里宽敞处划一好宅基,助以物料,建主房三间,厢房东西各三间,高起门楼。一时风光,乡里无二。
眼见春节将至,坳劳子每天拄杖依门,向大道而望。恰小年日午后,一吉普车沿大道扬尘而来,至门嘎然止。乡长跳下车,开后车门扶下一花甲人,坳劳子熟视久之,见花甲人就门外拜哭于地。坳劳子抚子之背哭云:“我之不死,唯待汝耳!”一家人逐一见礼,各叙别后情形。阖家团圆,泪光满室,喜气盈庭。
自有腿快保山,觅得同乡女子,因父亡母病,大龄末嫁,愿结连理。爰以除夕为吉日娶新妇入门。坳劳子喜曰:“我儿归,我孙娶妇,我无憾矣!”
转春,坳劳子静极思动,忽唤孙曰:“汝备车,我欲去谷中。”孙诺。扶之坐上平板车,慢慢往玦山谷口而去。坳劳子举首四望,平畴麦绿,柔柳含烟,野花俏丽,春水荡漾,天地间一派生机,勃然而发。入谷,循径而上,至旧时居处,见石屋已圯,水井已废,园圃荒芜,叹息不已。携孙手至一处,指曰:“汝切记,我死必葬此穴。”孙诺而志之。又欲登西峰,孙背负而攀。至凉亭旧址,见山石依然,林木葱葱。复翘首西眺,潸然泪下。孙急曰:“祖父何哭?”云:“我望父母之乡耳,我欲归矣!”乃垂首良久。孙复负之,缓缓而归。
至晚,呼家人聚,语曰:“我此生运乖,谋事无一成。穷蹙困顿,而不改君子之志,故俯仰无愧!幸而天怜我以寿,我得复见清平之世,他日赴九泉,当可告慰父祖也!”
次早,孙晨省,无动静,以手探之,则已逝也!孙哭告母,母惊曰:“我夜闻乐自天上来,红光绕庭。我以为梦,今乃知汝祖父升仙也!”恸哭不已。
三养斋主曰:我观坳劳子,生而富,幼而慧,长而豪,壮而挫,老而默。所谋无一成,非不智也;所志无一果,非不恒也;数奇而穷于时矣!其志举业,肄歧黄,办报纸,必欲济世而立身扬名,不亦君子乎!其退也,弃家财,居偏僻,躬自耕殖,以养妻子,欲独善一身,非怯而遁,处变而见几也!至若驱子从军,岂非志士仁人大义所当乎?君子存心善,天必报之吉,以谓坳劳子,不亦宜乎?
2022.5.于峨嵋岭寓所坳劳子传 | 作者 陈洪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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