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花(作者:张林薇)

剪纸花(作者:张林薇)

故乡的夏夜,珍奶的茅屋前,老银杏树不规则的剪影映于有月的夜空中,在我,是心底一道永恒的风景。

珍奶就坐在我身旁,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讲着呱儿。我似懂非懂地听着,透过叶间看那沟壑纵横的月亮,象是珍奶布满皱纹的脸,月亮的清光从树眼间筛洒下来,地上晃动着圆圆的光和影。我出神地望着那长着树叶的月亮,渐渐忘记了倾听珍奶在讲些什么。珍奶顺着我的目光望向夜空,眯起眼睛笑了。她起身进屋,取出她那把暗红色的剪刀和一只不知从哪捡来的香烟壳,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两层烟壳,平展成一灰一白两张纸,珍奶抬头看老银杏树的时候,那张灰色的纸就游离于刀刃上了。

“小白纸,方正正,用它剪纸多威风。南京用它做文章北京用它画龙凤。小纸落到我手里,我用它来铰花样:能铰龙,能铰凤,能铰猴子满山蹦;能铰山能铰水,铰得万物美又美;能给丫丫铰棵树,月亮娘娘长叶子。”珍奶抑扬顿挫地唱完了这首剪纸歌,放下了剪刀,一手捏着剪好的纸抖了抖,一手取了那片白色的纸衬在花样后,皎洁的月光下,一幅浓缩了的剪影极分明地展现在我面前:柔韧的树枝上长着扇形的叶,月亮被许多面小扇子剪碎了,但看得出那是一轮静静的圆月,白色的衬纸是夏夜无垠的天空,只是看不到参差闪现的星子。

我不知道珍奶是跟谁学会了剪纸花,只是听村里人讲过珍奶的丈夫,是个扎彩匠,给死去的有钱人扎了一辈子的猪马牛羊和高楼佣人,最后自己却饿死在长满茅草的山冈,他的坟前没有自己扎的三牲,只有珍奶每年供上的几个面窝头,窝头上有奶奶剪的红红的纸花。

乡村的夏夜被珍奶的剪刀剪得亘古又有些凉意,村月无声分外明,我迷迷糊糊睡去,身上裹着珍奶的大襟褂,一种古老而亲切的气息萦绕着我,让我感到无限的安稳和踏实。

村里又有人家娶新媳妇了。珍奶将剪刀刃磨得雪亮。她端着一笸箩叠好的红纸,坐到那个有着十九道年轮的枯树墩上开始剪纸花。剪刀缓缓开启,轻轻衔住一叠红纸一路咬过去,旋几旋转几转,轻轻揭开抚平就成了一幅喜花。新娘在热腾腾的喇叭唢呐声中和欢蹦乱跳的鞭炮声中下了车,迎头受到了一番玉米和高粱雨的洗礼,然后被簇拥着进了婆家的门,一抬眼看到洞房的窗格上贴着喜鹊登梅的窗花,再转眼又看到了喜床头贴着鸳鸯戏水的床花,新娘的脸愈加红红地低下了。珍奶满意地看着新娘子和那些红红的纸花,笑意在她的每一条慈纹里流淌。

珍奶去世的时候正值深秋时节。秋阳格外纯净,金黄的银杏叶在秋风中飒然作响,一片又一片飘落下来。兰嫂说珍奶快老了你去摘两片荷叶来。我跑到村头的荷塘边,满塘残荷中居然有两片完好无损的荷叶。兰嫂将我折来的两擎荷叶叠成厚厚的几层,操起剪刀哧哧就剔出了一双鞋垫,垫在了珍奶的寿鞋里。那是珍奶为自己做的寿鞋,大红的鞋里湖蓝的鞋面,鞋面周围绣上了人、狗、猫、鹅、荷花以及水和云的图案,鞋头上钉着红流苏。珍奶曾告诉我说人老了都要过奈河桥,须穿上这鞋才能过得去。

“金童打伞,玉女提灯;一狗一猫,带过金桥;一蟾一鹅,带过奈河;一梯一云,奶奶上天成神。”送老歌这样唱道。珍奶是不是到天堂里做神仙去了呢?我不知道,只知道那精美的鞋子将同着珍奶一起化成泥土,以最原始的方式回到最朴素的自然中去。

在乡村歌谣声中长大的我,常常会梦见童年的月光,梦见珍奶。梦中的珍奶仍坐在树下,她的剪刀上开出了一朵古朴的纸花,珍奶轻轻一剪,漫天都是奇异的飞花。我抱着一本空白的书,向那片土地走去,一如远古时代的采风人。珍奶远远笑着对我说:丫丫,你要写什么奶奶不懂,奶奶只知道,花是有心草,怎么剪就怎么好;剪朵花,配只鸟,添枝加叶全靠巧。

故乡弯弯的月亮,不觉间已经掠过万家灯火,高高地升起在大运河的上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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