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老大桥 （作者：徐景洲）

城西陇海铁路大铁桥是解放初期新建的。老桥经过淮河战役争夺激战，严重损坏被拆除，止剩几座巨大水泥桥墩兀立水中。杂草遍地丛生，僻远而又荒凉，土丘多，河汪多，杂树多，乱坟多。特别是那几座布满枪眼的旧桥墩，让人想到当年桥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惨景，平添几分恐怖感。偶尔去玩，都是十几个小伙伴结队成行。从火车扳道口出发，沿着铁路线向北再向西，走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运河大铁桥边。大铁桥上有部队把守，没人敢上大铁桥，桥下沼泽地阴森森，也很少有人敢去冒险，都在大堰上拿着泥刻的手枪互相追打，打败的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兵。

七十年代初拍电影《车轮滚滚》，老铁路大桥最风光。全县城的人蜂拥而至，把拍摄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大运河上搭起浮桥，支前农民推着小车运粮过河。铁路桥上枪炮声大作，杀声阵阵，和我们想象的大战差不多。老铁路大桥因这部电影而名声远播。四十多年后，我去北京国家博物馆参观，在建国以来美术作品精品展上，看到一幅题为“淮海战役运河铁路桥激战”的油画，画的就是这座老铁路桥。父亲参加过争夺铁路大桥战斗，说地形没变化。他当时住在大桥附近的三联庄一老农家，老农看他长得水灵又腼腆，很疼他，背地煮鸡蛋烧驴肉给他吃。解放后父亲转业到邳县武装部工作，二人偶遇，抱着大哭，老农以为他已牺牲。

无数次乘火车经过铁路老大桥，步行只有一次。下放到大桥西的赵墩公社插队落户，回家都坐运河渡船。渡船坏了，大队民兵营长派人把我们送到大桥桥头堡，让守桥民兵送我们过桥。他们端着枪，与其说保护我们，不如说监视。一路上小心翼翼手扶桥梁，没敢看大桥下的运河风光。

城南的运河公路桥我们去的多。

建桥前那儿是大渡口。我们运河镇幼儿园最初就建在运河大堰下，离渡口百多米远。老师常带我们坐在渡口岸上，看渡船开来开去。坐船一定很神奇，运河南岸一定很神秘。瞪大眼睛看着运河的水面想，长大了，一定坐船去南岸。几十年后，调到市进修学校任教。办公室的李老师好拿同事女张老师开玩笑，说他们五十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分配到运河南学校，过河时因为人多，他主动让暗恋的张教师与南方来的男教师先上渡船。后来他们俩结了婚，他则魂断运河，爱失渡口。酸酸地说：要是运河上有个桥，大家一起过，他的暗恋就有可能变成明媒正娶。

六十年末撤渡口建大桥，轰动全县，乡下人都赶来看热闹。我们天天跑到运河大堰上看修桥。抽干河水打桥桩，我们跑到河底抓鱼虾，爬到桥墩上大喊大叫像登珠穆朗玛峰。

大桥建好了，红卫兵两派争着庆祝，都说是自己的革命成果。运河从此“天堑变通途”，县南县北道路打通。大桥上天天人流如织，过桥的不多，看桥的不少。有位老师，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从大桥中部向南放车飞驰，吓得路人大叫，被管桥的狠训一通。他说太激动，南京大桥建成时，他也这样放过车子——据说他就是当年因乘渡船而得爱情的南方老师。

夏天夜晚，大桥成了纳凉佳地。热得受不了，全家人老远跑到大桥上，吹够了顺河风，呆到半夜才回家。下放时，大桥是我回生产队的必由之路。向南过大桥离开家，孤独而落寞。向北过大桥回县城的家，急切而兴奋。顺路坐生产队手扶拖拉机回县城，从堰下驶上运河大桥桥坡，马力太猛，一头窜到桥坡对面，差点车毁人亡。上大学后，

暑假里几乎每晚都要和既是发小又是大学同学的娃子逛运河大桥，云天雾地神侃，一侃侃到桥南野地里。肩并肩走着，远看像情侣。我们谈文学，谈理想。野风清爽，月牙弯弯，如入仙境。动情处，他指着运河大桥说，咱们同性恋吧？这就是咱们的断桥！后来他在上海交大当了教授，去信提起这事，他说我们那时比同性恋还同性恋！

老大桥确是当年县城最浪漫之地。相对象初次见面，多选大桥中间段，好找。谈对象谈得有门儿，晚上常去灯光暗淡的桥墩旁，那是感情纵深发展好战场。许多人在大桥上留下美好甜蜜的爱情记忆。我大学毕业分到淮阴工作，大雪封路通车无期，只好坐轮船去淮阴报到上班。未婚妻送行，说开船时间还早，不如上大桥转转。谁知转得感情太投入，误了点，害得同行的同学气喘吁吁跑到家里找，找不到又鬼差神使跑到大桥上，气急败坏问我还走不走。这位同学后来成了陕西师大名教授，来信提及此事，说要是平时不练长跑，非累得休克不行，而且一定赶不上船。

改革开放后，运河运输业发达，桥墩多次被来往巨轮撞坏，重型车辆经过桥身会发出令人恐惧的颤抖，堵车更是大桥一景。八十年代末，一座现代化公路立交桥取而代之。继之一发不可收，绕城十里的大运河上，先后建起了十来座造型各异的大桥，成为一道独特的运河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