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毛(作者:张士伦)

老白毛(作者:张士伦)

回龙埠这个村的农民百分七十都姓陈,他们的祖先在哪朝哪代定居于此,已无法考证,但他们还记得:他们村是从山外陈家庄分出的二十五世第八支,农村人家族观念强,房讲寸,族讲近。全村姓陈的分九个房头,这九个房头也就是九个独立王国。每逢这个村里有婚、丧、嫁、娶,他们各奔各的房头,各帮各的的忙,在这个村真正能统一九个房头的只有一个姓陈的老祖宗–陈彦冬,人说晚房出长辈,这话一点不假,陈彦冬是第九个房头的,他父亲是这个村的天然村长,父亲去世后,他又成了理所应当的村长。说他是姓陈的老祖宗,是指他的下代已出生了九代,他的前四代还有法子给他叫什么,他的后五、六、七、八、九代就没法子叫了,统统称他为”老白毛”这老白毛是陈彦冬的外号,他也是回龙埠村的名人。

这老白毛也生的怪,20岁头发就白了一半,到了30岁便是满头银丝了。村里的农民信鬼神、讲命运,都说他头发白的早,是辈高压的。他从十几岁便生活在一大群孙子、孙女、重重孙媳妇面前,调皮话不能说,玩笑话不能讲,久而久之,老白毛变得很矜持、稳重,象一个老祖宗的样子了。

老白毛象老祖宗的样子,在他的穿着上也能体现出来,春夏秋冬,农闲季节,赶集上店都是灰布大褂,圆顶礼帽,青布鞋,白布袜子,青丝带扎腿。走起路来,左手撩起大褂前衿,右手拿着长杆烟袋,迈着八字步,好有风度。老白毛种庄稼是把好手,特别是从父亲手里学会的种山楂,他后山上的三亩山楂树,每年要比别人多收一半以上。在干庄稼活时,老白毛才显示出庄稼人的本色,短裤短褂,赤脚光头,有时也脱掉上衣赤膊上阵。

老白毛遇事爱发表个评论,下个结论,在回龙埠村,不论哪个房头有红白事,他必定是个出主意,拿个章程,谁家婆媳不和,妯娌不睦,他也不请自到地充当合事佬。他的子孙后代把他当作至高无上的权威来崇拜,就连小青年抬杠、打赌争执不下时,只有”咱们去问问老白毛”这句话才能统一起来。

总的一句话,在回龙埠村,老白毛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刚解放那年,老白毛正和几位孙子辈的同龄人,围着一堆干牛屎粪燃起的死火,议论着天下要改朝换代的事。山外来了一个工作人,此人20多岁,姓陈,一张娃娃似的小白脸,大家称为白脸陈。他找到老白毛,对他说:“您老把全村人集合起来,开个会。”老白毛听说要开会,他连忙找到九个房头的长辈,他们各叫各的房头人,不一会便到齐了。

白脸陈不知在谁家端来半碗黄豆,他没和老白毛商议便讲了:“今天晚上要民主选举村长。”他正讲选村长的方法和要求时,老白毛站了起来,对白脸陈说:“选村长,选的什么样的村长?这个村的村长不是我,除了我,还有谁能当?!”

“你当?群众没选,你怎么就是村长啦!”

“还要群众选,回龙埠村的族长不当村长那还成什么规矩?”老白毛说完这几句话,把长杆烟袋往腰里一别,蹬蹬地走了。

老白毛一走,他那房头的人就跟着走了,他房头人一走,其他房头人也走了,选村长的会开砸锅了。

白脸陈没法子,只好到老白毛家里登门求教。

白脸陈刚坐下,老白毛便问他:“你是哪里陈?你家是多少世、多少支?字是怎么起的?”

这位丢下放牛鞭便参加了革命的孤儿白脸陈,叫他问的摸不着南天门,只好说:“我老家是山东人,什么世、支的我不清楚。”

“你看,你看,你连多少 世,多少支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为人做事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独这祖先不能忘。比如说,你我都姓陈,500年前是一家,咱碰到一起,怎么称呼呢,草棒坚起有高低,如果我尊你几辈,给你喊个小兄弟,那不是骂八代吗?”

这一套古理把白脸陈讲楞了神,他为了尽快地完成任务,选举回龙埠的村长,只好委任老白毛当村长。

老白毛当了村长,仍然是过去的样子,上边有什么章程,他把九个房头的长辈集合在一起,胡儿马之的说几句,便算传达了,村民会是从来未开过。

在他当村长的第三个年头,山外又派来了工作队。带头的队长也姓陈,他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是一位山西黑脸大汉,村里人称他黑脸陈。

工作队的任务是动员所有的妇女把头发剪了,把脚放了。那时村里的妇女当闺女时扎一个大辫子,结婚后在头上挽一个发髻。女孩在五岁左右便开始裹脚,十个脚指头得裹断八个,闺女说婆家,婆家首先问脚大小。这是妇女的最大痛苦,为了使妇女彻底翻身,县里抽掉一部分干部,组成工作队,在靠近县城回龙埠村搞试点。黑脸陈是主动要求到工作队当队长,在县里立下军令状,三天完成任务。

黑脸陈找到老白毛,他又把问白脸陈的那几句话说了出来。

黑脸陈道业深,他不吃老白毛那一套,便对他说:“村长同志,干革命不兴那一套,是参加革命的都是同志。”“同志,怎么能一律称同志呢?参加革命连爹娘都不要了,祖宗也不要了?”

黑脸陈窝了肚火,一拍腰中的盒子枪:“我不是跟你续家谱的,这个村的妇女必须在三天之内把头发全部剪掉,裹脚的放开。”

老白毛看黑脸陈那个架式,也火了,他用那长杆烟袋的铜头对着桌子叭叭嗑了几下,瞪着一双大眼说:“你连我们祖宗兴下来的规矩都不要了,你算什么工作人,剪头放脚这事我没法向老少爷们讲!”

“死了屠夫不能连毛吃猪,你这个村长不执行上级决议,我们会另请高明。”

为这事,老白毛被撤了职,更可气的是一位从外村嫁来的重孙媳妇李文兰带头剪发,当了村长。一个在回龙埠村小字辈的媳妇,管理全村大事,其不叫人笑掉牙,古语讲:二十年的媳妇才能熬成婆,她过门三天当村长,这真是羊吃烟叶驴爬树。为此事,老白毛大病一场。

1953年,村里成立了互助组,老白毛没当上村长,当了第九房的互助组长,他这个互助组长也是挂名的。每次村里召开互助组长会,都由他16岁的儿子大夯去听会,然后再由大夯给大伙传达。

这一年春天,镇里从外地运来一批肥田粉(化肥),村长叫各组凑钱去买给小麦施返青肥。老白毛听儿子这么一说,便冷笑着说:“不要听他们瞎日鬼,那象碱面的东西要能当粪用,老子的陈字就倒着写。”话虽然这样说了,但心里不踏实,他凭着两年的经验,有些古历就是不灵了。比如这选村长的事,他不干,人家也干的很好。为了不买肥田粉,他动员第九房头的人,多积肥,准备和其他组比一下。他每天一早五更便起了床,扒鸡窝,起猪圈。他每天背着个屎粪箕子,挨家挨户去喊他那个组的成员,去四处拾野粪。

这一年冬天,他这组的各家门前的粪堆得小山似的。他又带领全组,把粪运到麦地里,追上返青肥。他本家孙媳妇李向英24岁守寡,家中没有顶梁柱,粪拾的少,他把自己的两车粪运到她的麦田,并帮助追上肥。这一阵子,老白毛可真累的够呛,连胡子都累白了。他这样下血本地干,就准备和其他组赛一赛:“出水才看两腿泥!”这是他拼命的主要原因。

转眼便到了小麦的收获季节,老白毛这组亩产比其他组少收90多斤。老白毛喝了3天闷酒,10天没脸出门槛。为这事,连针尖大的组长他也不干了。这位倒写陈的老白毛,真正下野了。

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象走马灯似的在老白毛眼前闪过,使他眼花缭乱,老白毛变老了。他的大褂礼帽只有在逢年过节才穿几天,平时是对衿小袄,西瓜皮小帽,一天到晚埋头翻看着过去装地契的大盒子,老白毛真变成老白毛。

一天晚饭后,大夯和他说:“爹,全村家家都买了洋车子(自行车),咱也买一辆吧!”

“买洋车了,要那玩艺干啥,两个轱辘不用脚蹬还不能转,见人也不知道躲,你没看前年陈小武骑车子和别人撞架,胳臂都扭伤了。再说,洋车子坏了你会修?明天我到官湖买头小毛驴,能拉磨能驮人,骑在上边脚不动手不摇,一天百多里。它的屎、尿又是咱庄户人种地的宝。”

他说到做到,真在官湖集上买了一头小毛驴,冬天没有事,骑着毛驴赶闲集。

一天下午,老白毛心血来潮,想骑毛驴进县城逛逛,回龙埠虽是县城的郊区,步行走去过多次,骑毛驴这还是第一次。村上的小青年骑着洋车子逛县城,抬腿到,收腿回。老白毛心想,你有两轱辘,我有四条腿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总不能牵着毛驴到百货公司去买东西吧?他东瞅西望发现汽车站对门有棵电话线杆子,他便把毛驴拴在那电话线杆子上,走大街穿小巷地遛开了。百货大楼,洋玩艺真多,村里那帮小青年穿的,用的这里都有。卖衣服的柜台后边,有一个小娘们,秤勾子头发、白白的脸,穿着一身上下一呼隆(连衣裙)的衣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冲着他直笑。“她笑我啥?”老白毛打量了一个自己,老兰布裤子,灰色的确凉褂子,“噢,好嫌我穿的土气,老子今天要买件新大褂子,买件礼帽,穿起来和你比阔气!”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站在柜台后边的小娘们仍一动不动仍冲着他笑。他不敢多停留,赶快离开这里,跑了几个店也没买到大褂礼帽。

老白毛跑累了,抬头看看天,太阳已两杆高了,肚子饿了,他在饭店里买了一碗辣汤,就着煎饼包鸡蛋,吃过饭后,他又串开了。

他顺着大街,来到人民剧场门口,正巧县柳琴剧团上演《不夜城》。“难得进一趟县城,现在腰里装了那么钱,留着不会生小的,看场戏,开开洋荦。”老白毛花了五角买了一张戏票,走进了剧场。

“不夜城”是描写我地下工作者战斗的在敌人内部的革命传统戏,第一场一开始,我地下工作者刘同星利用表姐夫是国民党A城警察局长这层关系,准备打进敌人内部。他身穿大褂,头戴礼帽,来到警察门前。看到这里的老白毛噌地站了起来,跑到前台就往上爬。舞台太高,他爬了几次都未爬上去。台上的演员正演着戏,看到一个老头往台上爬,不知是怎么回事,站在那里忘了台词,台下观众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站起来看稀奇。一时,台上台下大乱起来,剧场的管理人员把他拉到剧场办公室问他:“老大爷,您上台要干啥?”

“礼帽!礼帽!”他喃喃地说。

“什么礼帽?你搅乱剧场秩序,按规定要罚款的!”一个小伙子说。

这时的老白毛才清醒过来,他说:“我跑了多少个店,也没买到礼帽大褂,你们台上的那位身穿大褂戴礼帽,我想问他在哪里买到的!”

老白毛的一句话,把大家说笑了。一个刚下场未卸装的演员也跑来看热闹,对他说:“老大爷,这礼帽是在南京戏剧商店买的,你要想买,花20多元钱的车票,到南京买去。”

“好家伙,一顶礼帽要花那么钱划不来!”老白毛自己对自己说。

为买帽子,闹了一场虚惊,他无心再看戏了,走出剧场,天已到中午,他准备回家了。来到拴毛驴的地方,解开缰绳刚要走,一位胳膊上套着一个红条条的小伙子,一把拉住了他。

“你要干啥?”老白毛问。

“干什么?你把毛驴拴在大街上,拉了这么多驴屎,根据卫生管理条例,罚款一元,这是开的发票,拿钱出来吧!”

“你们还讲理不理,你不叫把驴拴在这里,难到我牵着毛驴到商店买东西?”

“这我管不了,县城只设存车处,没设存驴处,小毛驴不能进县城!”

“不行,你如果没有一元钱,可在此扫地半个小时。”

老白毛没法子,只好掏出一元钱,交给了那位小伙子,他出了县城,刚骑上毛驴,又赶快下来,从公路边的水沟里摘了几个被霜打过的藕叶,牵着毛驴又回到拴驴的电线杆旁,那个小伙子把驴屎已扫到铁锹上,正准备往垃圾箱里倒,他一把抓住锹把说:“你给我把驴屎倒在藕叶上,我丢了一元钱,不能再丢这堆驴屎。”

“你要干啥?”

“庄户人家指望的就是这个!”

老白毛包好驴屎,一手拉着驴缰绳,一手捧着态屎,边走边说:“城里人都是大褂子眼,专爱欺负俺乡下老土,走着瞧吧,老子到时也打扮打扮,非比你们洋乎不行!”

老白毛回到家里刚坐下,村长陈小武(老村长李文兰的儿子)身穿西装,打着领带,脚穿一双亮的发光的皮鞋,来到他家。对他说:“老白毛,县里召开专业户座谈会,乡里叫你明天赶到县城,在县政府第一招待所报到!”

“不去!”老白毛从嘴里拿下旱烟袋,磕了几个烟袋头:“城里人好欺负咱乡下老土,进了一趟城,气的掉了三斤肉。”

“那可是千里难逢的好时机,听说还要拍电影,您老要上了电影,咱姓陈的都跟着沾光。城里要欺负您老土,您不能买身西装,买双皮鞋,穿起来和他们比一比,咱乡下人的钞票不比他们少值一个豆。”

老白毛答应了。

座谈会上,县长和他握了手,吃饭时,县委书记、县长都和他碰了杯。老白毛多喝了几杯酒,身子飘飘的,中午休息时,县政府办公室的刘主任找到他,对他说:“老大爷,下午电视台要录相,您穿的这身衣服不能体现现时农民的风度,能否换换衣服?”

老白毛为难地说:“现在买也来不及了。”

老主任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到我家,我先借衣服给你穿一下午。”

一米六高的老白毛,穿着一米八的刘主任的中山服,匡匡当当,实在不象样子。但又没法子,只好将就一下。刘主任那双皮鞋,他穿着更不合适了,还是刘主任的家属有办法,她找了一块破毛巾,一撕两半,填在鞋后头,才使他走路不掉鞋。

拍过电视,在刘主任家里换下衣服,他招待所未进,走到百货公司买了一双黑牛皮鞋,在柜台边就换下了那双青布鞋,丢在柜台下边了不要了。

老白毛买皮鞋的事,在回龙埠村很快传开了,村里的老年人不相信,跑来看稀奇,陈小武也来,对他说:“老白毛买双皮鞋,可给咱村里增了光,时代变了,俺的老祖宗也赶时髦了,老人家,这皮鞋可要经常上油保养!”

“这事还要你说,我知道,皮烟包子还要经常擦油呢!”老白毛一句话,把陈小武给噎住了。

第二天,老白毛把皮鞋用布擦干净,涂上一层豆油,围着庄上走了一趟,他那皮鞋沾满了尘土。陈小武看他那皮鞋变成那个样子,便问他:“老白毛,你的皮鞋上的什么油?”

“还能上什么油,豆油呗!”

陈小武听后,笑了,对他说:“我的糊涂老祖宗,皮鞋要上皮鞋油,供销社有卖的?”

“你能的什么,第一遍必须上豆油保养,然后才能上皮鞋油?”

陈小武知道他的脾气,不便点破,笑着走了。

第二天,他到供销社买了一盒天鹅牌的皮鞋油。

皮鞋油买来了,他把皮鞋涂了一遍,穿着走出去和小武一比,就是没有小武的皮鞋亮,他气哼哼地回到家里,一边脱鞋一边说:“奶奶的,连皮鞋也欺负咱老土。”

最近几天,老白毛不知有什么心事,三天两头朝陈小武家跑,小武问他有什么事,他总是说没有事,串串门,每次来,坐一会便走了。

半个多月过去了,他由一天一趟到小武家发展到一天去两三次,三四次,有时转一转就走,有时坐一会。

一天中午,老白毛又到了小武家,小武给他一个小凳子,爷俩坐在屋里,闲谈起来,一个讲的古理,一个谈的新技术,爷俩的话拢不到一块去。

小武无心再谈下去,把床前的皮鞋拿了出来,擦开了皮鞋,小武刚把皮鞋油涂在皮鞋上,老伴找来对他说:“大夯的舅来了,说要和你商议什么事,他在家里等着你呢。”他没有好气地对她说:“你叫他在家等着我,我和小武还有正经事未谈呢。”

老伴走后,小武问他:“您老人家还有啥事要说的。”他小声地说:“你擦皮鞋吧,我在你家呆一会,大夯他舅要和我合伙做山楂罐头,我在这里想想再回他的话。”

小武找来一块绒布,在涂过油的皮鞋上来回擦,皮鞋越擦越亮,老白毛站起来就走,小武问他:“您想好了?”他说:“学会了。”

老白毛走出小武的家,自言自语地说:“这擦皮鞋也有学问,这个窍门到底叫我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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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 2021-06-16 17:55

    活画出的老白毛的肖像,呼之欲出,不愧是文学大家的作品!太棒了!赞老当益壮笔耕不辍的张士伦老师!

  • 盼盼黃兴洲
    盼盼黃兴洲 2021-06-16 03:06

    这老白毛倒是件老古董,收藏起来有价值,只是年轻人不认货。

  • 王英先
    王英先 2021-06-15 23:10

    作者把老白毛刻画的细致入微,由浅入深,引人入胜,好文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