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运河(作者:冯时)

    我的大运河(作者:冯时)                                                       

   京杭运河中运河段与京杭运河不老河段在邳州滩上大王庙交汇继续东流。

我的家距离北面的大王庙也就千米。很小的时候经常随到分洪区劳动的父亲来到大运河边。这时候甚至到初中并不知道这就是京杭大运河。那时每次在田野里玩得无聊了,父亲就说:去看大轮船去吧!我就独自一人向北爬上堤岸,站在上面看过往的船只。河水很清很清,水面上还漂浮着捕鱼的白色浮标。来往的船只并不多,轮船更少,需要很长时间可能会看到轮船,或是根本见不到。我常常看着河水想:为什么会在这里有条河呢?它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又有多深呢?会不会有“江猪子”或沙和尚一样的水怪呢?为什么听不到这儿的青蛙叫呢?当看到轮船喷着水,拖着长长的船队从河面驶过,看到船上的人行走如履平地,心里也生出好多羡慕。不过看到更多的是装着货物的木船,缓慢行驶,两岸有人拉着长长的纤绳在吃力的行走,有时还喊着粗犷豪放、雄浑激昂的号子。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光着上身,纤绳前端的木板斜在前胸,深深地勒进肉里。后来每次看到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的纤夫》就会想到童年看到的这一幕。站在堤岸有时我被晒得口渴难忍,就壮着胆子走到水边,用手捧着水喝,下去洗澡是万万不敢的。有一次我问母亲:北面大河里的青蛙为什么不叫?母亲给我讲:乾隆皇帝是个孝子,为了不让皇太后在宫中寂寞,数次下江南就一直带着母亲一并前往。一次,乾隆问皇太后在运河上游览两岸风光的感受。皇太后说:什么都好,就是夜晚青蛙聒噪得难以安寝。乾隆说:这好办,让它们搬迁远一点。第二天早晨乾隆问皇太后一夜睡得怎么样。皇太后说:还是能听到青蛙叫。 乾隆说:那就让运河的青蛙不叫,只鼓肚吧!皇帝金口玉言,从此运河里的青蛙就再也不叫了。还有,母亲和婶婶们都说我们这些小孩,都是从运河边的沙土坑扒来的。可每次走过大堰下的一个个沙土坑,并没发现哪一个里面有小孩。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有时候后在家里挨了打,就和小伙伴偷偷从大王庙渡口坐船到河北岸的村庄去讨饭。那个村庄也叫大王庙,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大王庙本来同属一个村,以前这里有“大王庙”,供奉着水神和漕神。后来北岸的归了泇口,南岸的归了滩上。“大王庙”在老辈人口中叫“dài wang miào”,本家三哥口齿不清,说成“dài wu liào”。那时过河坐船是不要钱的,给我们离家出走提供了方便,可是讨饭却并不容易。首先是拿不出脸,前几次都是在河边的生产队大田里弄点小麦或豌豆角吃,还弄河堤堰上的嫩茅草吃;最上档次的是在河边的浅水处摸鱼,都是当地叫做“肉泥股”的小鱼,摸上来烧了吃。这时胆子大了些,吃完了鱼就在河里洗起澡来,当然是不敢到河心去洗的,只在浅滩处狗刨。河边的癞蛤蟆很多,摸鱼时常常摸到,摸到手里的感觉让人瘆得要死。后来学校老师说公社要求学生上缴癞蛤蟆,我们几个放学后就到河边捉了两大篓子。

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到到分洪区到运河边薅猪草、割牛草。我们生产队分洪区有地,大集体时代,中小学生经常参加义务劳动,生产队经常组织我们学生到分洪区搂麦、捉虫,当然是不计公分的,不过有时生产队会在河边支起大锅,烧一锅稠稠的大米汤给我们喝,不知是谁给这种稠稠的米汤起了个名字叫“二爷抹”。那时家里很少能喝上米汤,所以吃起来觉得那个香啊!麦收之后放行了,我们连白带夜地 拾麦穗 、抢麦茬。记住吆,“抢麦茬”的“抢”可不是争抢,是指用长柄的铲子,站立着顺着麦垄向前推,把收割后的麦茬铲下来。因为煤炭供应很少,麦茬可是一年到头烧水做饭的最主要的柴禾,所以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不分昼夜地去抢拾。去的时候只带煎饼和咸菜或盐豆,不需用带茶水,渴了一律到大运河里去喝水。我们一些小孩子累了,就借喝水的机会偷懒,跑到河叉里掏螃蟹。分洪区里的野菜很多,有曲麻菜、蒲公英、马齿苋(马马菜)、刺刺芽(七七芽)、苦碟子、猪毛菜(血汗头)、马兰头、椿香菜、小根蒜(宅蒜)等等。经过一个冬天的饥饿,每到春天能吃到这些野菜,好像把整个春天都吃到了嘴里,格外的香。还有一种草,开星星的红花,猪很喜欢吃。母亲告诉我们,人也可以吃。可不是煮了吃或炒了吃,而是先用剪刀剪下来 ,然后用菜刀切成三四毫米的小段,同玉米或红薯干一起在石磨上磨成糊,放在铁鏊子上烙成煎饼。那摊成的煎饼是绿色的,应该是名副其实的“绿色食品”,所以我常和姐姐挎着篮子去剪这种猪草,可不知道还有谁的家里曾做过这种煎饼,我的母亲是否可以申请这个专利。前几天和已九十五岁了母亲再次谈起当年的“绿色食品”,终于问清楚了那种猪草叫“竹片草”。

冬天下雪时的分洪区里是白茫茫的一片,算得上“万里雪飘”了。大雪覆盖了麦田,只有远处的河道分得清楚,因为河水流动河道很少结冰。此时我们会跑到这里来堆雪人、打雪仗、撒野狂奔,实在是身上没有棉衣或棉衣太薄,在家里呆不住。因为奔跑是最好的取暖方式。运气好的话,我们会遇到猎人手擎苍鹰在这里捉野兔,我们就“为人驱兔”,能看到人和动物都为了生存所进行的一场竞争。冬天到这里来有时是带了任务的,那就是捡拾大雁粪。那时除了野兔多大雁也很多,成群结对的落下来在麦田里觅食。它们下落的姿势十分优美,我们分不清它们是大雁还是天鹅或是仙鹤。我们来了,它们就飞起来,在周围盘旋,然后落到更远的的地方。田野里有它们已经结冰或风干了的粪便,我们正好用手捡拾起来,回到家里和干牛粪一起放在火盆里做取暖的燃料,或放在灶下烧火。有一次,一位伙伴还幸运(对大雁来说就是不幸)地捡到一只冻死或是病死的大雁。

涨水的季节,分洪区自然一片汪洋,可谓“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不见水端”。站在大王庙村边的大堰上就可以看到远处河心行驶的船只。大堰上站满了钓鱼的、撒鱼的人,这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鱼吃,有时还可以捞到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木头。不过,有时分洪区的庄稼会因为大水长期不下而全部淹死。还记得有一次发大水,我和父亲捉了好多鱼,因为家里做菜没有油,全被母亲倒进了南大汪。由于流水的长期冲刷,河道两边的堤岸不断坍塌,露出许多“砂浆蛋”,谁家盖房子没有石头打地基,就到这里来捡“砂浆蛋”。当年我家盖房,我和哥哥每天都推着独轮的“土车子”去捡,整整捡了一个多月。“土车子”可全是用木头做的,包括轮子,推起来很吃力,我会推独轮车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有一年冬天,父亲和哥哥都来参加大运河堤坝加固工程,哥哥在冻土下还挖出了一只冬眠的大老鳖。

我突然想起二月二的风俗来了。这一天,家家要早起,打扫庭院,用草木灰门前画几个大折子,折芯里埋放小麦或大豆或玉米,唱着 “二月二龙抬头,大折满,小折子流……”祈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还要炒玉米花子,炒豆子,吃面条!炒玉米花子和豆子用的是沙土,二月二的前两天母亲就让我们去河边去挖,挖那种半土半沙的黄沙土,来家晒干筛干净用来炒玉米,炒豆子! 晚上,男孩子把用高粱穗扎成的刷锅把子,浇上煤油,点着火,抛向空中,一边抛,一边喊:“高粱把子溜溜灯,一棵秫秫打半升;高粱把子溜溜火,泇口的姑娘嫁给我。”我们在大河的南岸喊,泇口那边的男孩子们在北岸喊:“……高粱把子溜溜火,滩上的姑娘嫁给我。”你还别说,后来两岸的男孩子,两边都有一些人真的实现了当年的愿望。我白白跟着凑了热闹,没有娶到泇口的姑娘,也许是我当时年龄小,言不由衷吧!在那个挂面是高级礼品的年代,吃顿面条也是奢侈的事。当时用来做面条的一般是粗面,甚至是粘麦面,一律的手擀,现在回味起来,那味道比现在的细白面还好吃。

1979年9月我要到县城的运西中学上学。步行到滩上码头,五角钱乘上去县城的轮渡。第一次乘坐轮船在京杭大运河上航行,使我想到了课文《长江三峡》,如同刘白羽写第一次在母亲河长江上航行“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情感”。中运河对邳州人来说也称得上母亲河了。轮船东行,河水被分成“人”字形,波浪向两岸推移。岸边时常有小的河叉,望去荷叶田田,香蒲萋萋,芦苇苍苍,又常有鹭鸟翔集。至老龙潭,河面渐渐变宽。传说,有一条老龙时常下界祸害百姓,土地老爷告状到玉皇大帝那里,玉皇大帝将老龙罚下天界,落在此处,形成一个深潭,潭水清澈,深不见底。 在这里大运河也渐渐调转方向向南流淌,在东岸沿线慢慢形成了一个工业区,有徐塘电厂、化肥厂、肉联厂等。轮船穿过陇海铁路桥是营房庄,这里有港务局码头和缫丝厂。在营房庄的最南端,京杭大运河折而向东,我乘坐的轮渡就在运河高架桥码头停靠。下船折回头向西,沿着码头运货的道路步行就到了运西中学。

运西中学创建于1977年,这里是邳县工业中学的旧址。它南有港务局码头和缫丝厂,东有木材厂、酒厂。北面有陇海铁路从门前穿过,西面就是营房庄,村里有一个运西小学,村西面就是京杭大运河。这里本来是一个因河而居的小渔村,据说当年洪秀全带领的太平军与曾格林沁的清兵在这里交战,太平军的营房就安扎在这里,所以取名“营房庄”。 听老师讲,运西中学北大门内,就是清末民初“营房庄”举子王运达创办私塾的地方。 当年私塾门前种了一棵小叶榆树,渐成合抱之木,后毁于战火。当年老辈人都称运河镇为“大榆树”。不知是否因这棵大榆树而得名。我此时才知道,学校西面的大河就是历史课本上所说的“京杭大运河”,我老家北面的大河是这儿的上游。

此时的运西中学没有围墙,南部还是一个被填了一半的汪塘,因为地处港务作业区,真是“一校煤烟半校泥”。每当阴雨天,“滚瓜-烂瓜-淹瓜”,蛙声一片。 我们在下课之后,有时停课要参加建校劳动。先是建西边的围墙和北大门,后又肩挑人抬,拣碎石,运煤渣,填堵南部的汪塘。(后来在81届学弟学妹的手中,终于铺成东西115米,南北50米的操场。)校园里有一口古井,是营房庄先民生活取水的地方,即使冬天井水也是温的,总有青蛙盘踞其中。我怀疑写《秋水》的庄子曾经到过这儿。据说,48年解放军强攻西面铁路桥的时候,是用这儿的井水做过饭的。东面没有围墙,木材公司是我们的避风港。烈日炙烤或细雨绵绵,我们会躲在木材之间的油布地下背诵“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或是铺上几片树皮,美美地睡一觉。当然去的最多的是大运河边。夏天中午午休,逃过班主任的眼睛,200米的奔跑后,我们就跳进了河里。先捧上几捧水喝下肚,便从陇海铁路桥废弃的原桥墩开始游泳,到达营房庄的最南端,再向东一直游到运河高架桥下。中途游累了,就爬上正航行的驳船,船家也并不生气,记得一个船主还赏了我们两块西瓜。

在陇海铁路桥旧桥墩的地方,我们结识了一位在这里种菜的老爷爷,聊着聊着,他就讲起了当年淮海战役强攻这座铁路桥的往事: 白天的时候,东岸的解放军这边做了好多馒头和包子开了饭,香味飘到西岸,国军不知多长时间没开灶了,就用喇叭筒子对着解放军骂,解放军就敲着碗向西骂。夜晚,解放军开始强攻,彻夜激战,次日凌晨,终于取得强攻运河铁路桥的巨大胜利,为解放军主力渡河,围歼碾庄圩国民党黄泊韬兵团赢得了宝贵时间。 在这场战斗中,解放军有一百多位官兵壮烈牺牲。 我们傍晚常到这儿来洗澡或乘凉。河道边凉风习习,我们一边散步,一边寻找地上的知了猴,有说有笑,忘掉了炎热,忘掉了饥饿,忘掉了贫穷,脑海里就出现了课文中苏轼的句子:“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一群穷学生即刻成了精神贵族。

1990年9月我调到运西中学工作,课余再次来到大运河东埝,陇海铁路南侧,这里多了一座新立的“淮海战役强攻运河铁路桥纪念碑”,从碑上的文字,我清楚了这次战斗发生在1948年11月9日夜,参战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华野八纵六十九团一营二连官兵。 后来八一电影制片厂来邳拍摄“车轮滚滚”和“大决战” 就在这里取景。不过此时的大运河水已失去了往昔的粼光,油污漂浮,浑浊不堪。河上船只穿梭不断,马达声震耳欲聋。原来村民耕种的一块块菜地有的寸草不生,垄沟里满是黑水和白色垃圾。先前长满莲藕、鸡头子和香蒲的池塘里,也只有几棵菖蒲不死不活的绿着。小溪联拳的鸥鹭,芦苇啁啾的鸟雀,无影无踪了。仅仅十年的时间这里面目全非了。又一个十年,大运河大桥飞架、港口码头频增。东添一座南北横跨的龙化大桥“彩虹桥”,西添两座——运河大桥和龙湖大桥。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出现了沂州港、东方港、光明码头、索家港、万通码头、张楼港等水运港口。工业化的财富攫取,使本以濡润万物延续生命为能的母亲河的乳汁成了毒液。大运河以木为发,以土为肤,以水为血脉,生生不息 ,资本积累的金斧使得她遍体鳞伤,鱼鳖躲藏,百草不生。  少了浴乎此风乎此咏乎此风景,少了即使洪水滔天依然淡定的灵魂。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98年的那场洪水让人们的终于明白京杭大运河行走在大地之上,灌溉、排涝、饮用,作为大自然生态是第一位的。伴随着南水北调工程,运河生态开始保护和修复。邳州大运河开始了禁排,禁挖,禁捕,硬坝固堤,植草种树,港口整治,货物限运。 又一个十年过去,河畅了,水清了,岸绿了,景美了,一条生态运河又回来了。在成功创建全国卫生城市、全国文明城市之后,邳州大运河风光带和大运河文化建设又拉开了序幕。不远的将来,我们又可以在大运河里游泳、摸鱼了。

一条运河就是一个缜密的生态系统,人类在这自然生态系统中,只要不断地保护和促进,就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一条运河又是一种历史智慧和文化财富。她蜿蜒在神州大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又向北;一会儿绕山,一会儿又汇水;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都没有她如此的曲折和灵动。她一路抛弃多少羁绊,只把善流推向前方。我们不是来自大运河的沙土坑中,但我们的生命在这个自然生态中孕育,即使在饥饿的绝望中,她也会给我们奉献救命的野菜。我们的生命中早已带有她的文化基因,无论在哪里,她都同亲情、爱情、友情和乡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老子云“上善若水”,大运河就是一条善的轨迹。生命似河,如何让清澈的生命之水留下一条善的轨迹,大运河已给了我们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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