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边的外公（作者：袁庆）

外公离世已二十年了。冬日里，外公喜欢烤火，火炉是他自己用泥巴糊成的，模样可爱，火燃起时轰轰烈烈，一下子就可以将沉寂的气氛点燃。昨天晚上烤火的一刹那，忽然想起外公的音容笑貌。想起，围炉嬉笑的外公和外婆。想起，那时年幼，是外公一直扶着我走在坑坑洼洼的童年路上。

想起外公，有太多太多想要写的东西。我的文字还未着墨，泪水已夺眶而出。外公，是一个性格怪异的人，是一个倔强的人，也是一个勤奋自强的人。外公是孤儿，那个年月，外公一家人被日本人关进大牢 ，只有外公一人逃出。从此，外公为了生活讨过米做过长工短工，外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婆结婚后才给自己随便取了一个名字。这是关于外公的过往，也是他零零星星告知我的。不管他将自己描述得多么不堪和狼狈，我记忆中的外公，是温情而又能干的。

外公有可能是回族人，因为他是孤儿，也搞不清楚究竟。我是根据外公的相貌判定的，他的眉宇间总是有一种别于汉族人的气概，他总是那么固执和爱干净，他也同样不太爱吃猪肉。外公没什么朋友，他把家看得很重，能挣一分钱从不往外拿。因此，别人常常说外公抠门，外公是不在乎他们的看法的。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日子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别人的闲言碎语只是过眼烟云。外公有很多手艺，编竹篮是他最大的爱好。他喜欢在忙完农活后一人坐在家里的后厅编竹篮。外公的手很灵活，编一个大竹篮一般两三个小时就能编完。我总喜欢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外公身边，边说话边学着编，可我手笨，如何都学不会。外公总会笑着说：“我的小庆不用学这个，以后你不会靠这个吃饭的。”那时的我，经常被老师和父母看低，因为我的成绩不好，父母总把我当成放弃的对象，也总告诉我以后种田可能就是我的出路了。只有外公，从来没有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对我有丝毫的嫌弃。每当这时，我都会惊喜地看着他，问道：“外公，你说我成绩这么差，我以后会靠什么吃饭呢？我会不会以后就真的回老家种田了。”“怎么会呢？你脑袋瓜子灵活，最不济也会嫁个好人家的，你还这么小不要担心以后的事。”“好，只要外公认为我可以，我就肯定没问题。”外婆只要看着我坐在外公旁边，她也会搬来一把小椅子围着坐在一起。外婆那时很疼我，她总告诉我她是最喜欢我的，有好吃的东西都会攒着留给我。因为爸妈那时把大部分的爱给姐姐了，所以他们格外疼爱我。

外公在世时，有那么两件事我做得很对不起外公。外公也用他的原谅，证明了他对我无私的爱。第一件事，是偷外公的钱。我其实内心是没有胆量去偷钱的，我知道这是不道德的。偷钱是和小伙伴们打赌输了，他们起哄说输了的人要惩罚，其中有一个叫“蓉儿”的大姐对我说：“听说你外公挺有钱的，经常把钱放床垫底下，你输了，就从家里拿点钱带我们去买糖吃吧！”我犹豫了几分钟，还是很果断地说：“不行，我不能随便拿家里的钱，这是小偷的行为。”“拿家里的钱不是偷，快去拿吧，愿赌服输，不拿的话下次就不带你玩儿了。”我在犹犹豫豫间，被他们推到家门口。我小心地走进外公房间，翻他的床，果然有很多钱。我不敢拿多的，就拿了10块钱。正准备出门时，他们一大帮人却都在我身后。只听他们七七八八地说：“10块钱不行，我们来拿吧，最少50元才可以。”于是，外公的50块钱，被他们拿走了。只记得他们把钱硬塞在我手里，拥着我去小卖部给他们一人买了很多很多的零食。90年代初的50元很值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的零食。小卖部的大妈，看到我买这么多零食，很是疑惑，悄悄问我：“你是不是在哪里偷了钱？怎么有这么多钱请他们吃东西呢？”我的脸涨红了，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她。回家后的第一天，外公没有发现钱少了，但我很心虚。第二天，我越来越心虚，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外公，但好几次鼓起勇气来还是不敢说。终于那天下午，外公发现少了钱，但他没有问我。只听到外婆说：“听说小卖部的XX说我们家小庆去她那里买了好多东西，是不是她拿的？小孩子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我的心越来越慌，还没等他们来询问我，我就和他们说：“不用找了，我拿了，全部用了，是他们让我拿的，因为我打赌输了。”那一刹那，我的泪水决堤般涌出来了。外婆一个劲责备我老实、不知道这些钱挣起来多么不容易，50元可以买好多东西。我越听越难受，外公突然制止了外婆，让她不要说我了。只见他拿了一条毛巾轻轻擦干我的泪水，很和蔼地对我说：“以后不要轻易相信他人的话，就可以了，他们是看你老实。我不会怪你的，钱用了就用了，本来就是要给你用的。”听到他的话，我心里好受多了。外公的原谅，让原本心怀愧疚的我忽然明白：只有最亲的人，才会给你最真的爱。

第二件事，是我弄坏了外公给我买的28元的英雄牌钢笔。小时候，有一支钢笔是一件荣耀的事。对成绩不好的我来说，只能拥有铅笔。在某个寒假，外公看我用力地削铅笔，很是笨拙吃力。他问我除了铅笔我是不是就没有笔了，我告诉外公爸妈不会给我买好笔，他们觉得是浪费，姐姐成绩好，他们只给姐姐买。外公那天二话没说，去市里的大商店给我买回一支大红色的格纹钢笔，我一看牌子是英雄牌的，内心激动不已。那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支钢笔。我开心极了，在外公的指导下吸好了墨水，就往本子上涂涂画画不停。由于太开心了，导致家里的小猫咪也忍不住过来凑热闹，谁知就在我和猫咪打闹间，猫咪把我的钢笔摔落在地，我赶紧捡起来。只见钢笔笔尖已歪得不成样子，吸管也损坏了。我气急了，揪起猫咪的两只耳朵就一顿暴打，还瞪大眼睛恐吓它一个月都别想着吃东西了。可是打也没有用，钢笔坏了就是坏了，我无奈地告诉外公，我把他买的新钢笔弄坏了。外公拿着那支笔看了许久，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明天再给你买一支。”晚上，我问了外婆那支笔的价格，外婆告诉我28元。那时我恨极了家里那只猫，可是把它卖了也只值1块钱啊！第二天，外公给我买回一支紫色的格纹钢笔，同样是英雄牌的。我却舍不得用。一直把它放在文具盒里。外公问我为什么不用，我告诉他：“我怕再把你买给我的笔弄坏了，我会一直留着。”是的，我一直留着那支心爱的钢笔，一直一直留着。因为我怕美好的东西，用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有外公的童年，是我最幸运的岁月。我总在深深浅浅的人生路上，回头望一眼过去，那时，外公的笑容就是刻在我心上的花骨朵，肆意绽放，无拘无束。

外公在我初二那年走了。我记得走的那天，我给外公烧了很多纸钱，这是外公生前的愿望之一。外公生前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希望他走了后我能给他多烧一些纸钱，因为他这辈子穷怕了，他希望下辈子自己可以有很多钱，不为钱多累；第二个愿望是希望他走了后，我们能好好对待外婆，外公悄悄告诉过我，其实他们不止我妈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舅舅的，可是舅舅在12岁那年被水淹死了，外婆从此就得了一种心病，总在深夜时心痛不已，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外公说他对不起外婆，这一辈子自己苦命，没有给她多少好日子过，希望我们一直对她好一些；第三个愿望是希望他走了后，我能好好读书，不再被人欺负。外公说我脑袋上长了一颗大肉痣，是成才的象征，只管去努力就好了，他走后也会一直保佑我顺风顺水。这三个愿望，我从来都不敢忘记。外公走后，我的成绩突然就变好了，由班上垫底的差生成为遥遥领先的学霸。别人只惊讶于我的成绩，却不知道，我是带着外公的临终愿望而努力。

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回到老屋。看看外公曾经编竹篮的后厅，我喜欢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想起外公曾经告诉我的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想起外公在的时候，外婆的脸上总是挂满了笑容。而现在，外公是我不能在外婆面前提及的词汇。因为，只要提起，外婆就会默默躲进她的房间，静静地哭泣。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如此真挚和朴素，一生只爱一个人。我记得我结婚那天，外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酒席散的时候，她拉着我忙忙碌碌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庆，过一段时间和他（指我的老公）一起去外公的坟前报个喜，你的外公也肯定在等你们去看他。给他报个喜，让他心里也高兴高兴。”那一刻外婆哭了，我也哭了。

外公走了，他留下的那些物件，我们总舍不得丢掉。外公还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他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料理家务、干农活、做生意、教育子女样样是能手，尤其是他的勤劳给我们印象最深。他总是深夜才休息，早上很早就起床，一生忙忙碌碌为子女，却从未有过任何埋怨。外公给我总结出许多人生至理，比如：走了这一步，就别想着走那一步的结果，走这一步就只管走好这一步；把自己当个平凡人，就不用埋怨老天不公平了；哪个人不受苦，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苦，我们都要受苦，所以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寻不开心。这些话，很多很多，我都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在我心里，外公给我上的这些课，远远大于老师和教科书教给我的。

那个用泥巴糊成的火炉还在，只是我们没有用过了。冬天，外婆有时也会把那个小火炉拧进她的房间，我想她定是怀念和外公一起围炉说闲话的日子。是呀，人不在了，就只剩下了怀念。我也深深地怀念着外公，怀念着外公在深夜里带我走在街道边，去拿给我订的生日蛋糕；怀念着外公告诉我女孩子要矜持，不要太任性；怀念着外公在炎炎夏日给我和外婆带回来很多雪糕和冰淇淋，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外公从来不吝啬给我花钱，即使自己节省开支，也会把最好的都留给我。

外公，你就像冬日的火炉一般，常常在漆黑的深夜给我光明和温暖。火炉边的外公，是我永远不曾忘怀的纪念。



一束金色的光，原名袁庆，1989年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华中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学研究生，爱好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