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老胡——军营纪事之二

作者:张可春

老兵老胡——军营纪事之二

我入伍那阵,正赶上“文革”,也正是知识分子不吃香的时候,社会上管知识分子叫“臭老九”。

我是“文*革”前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后来叫“老三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在那些出身工农、文化又不太高的人面前,自觉着矮一头,最起码我在老兵胡兰玉面前有这种感觉。

老胡,鲁北沾化人,长得高大,满脸胡子,刮得铁青,平日话不多,令人生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他们老家那个地方长冬枣,老胡的性格像枣树枝子,坚硬,挺直。按班长的安排,我和老胡结成“一对红”。班长还特意提醒我:“老胡是六四年的老兵,文化不高,只上了两年小学,但人很正直,很能干,你要尊重他。”

我想,这“一对红”是硬捏的吗?老胡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不好,现在要和他“结对子”,从心里感到别扭。

冲突终于发生。一天,连里检查内务,因为我的被子叠得不规整,影响了班里的荣誉。没等班长找我,老兵老胡就劈头盖脸地向我开炮:“你压根儿就没有把内务当回事,只想着给同学一封封写信,一次次去照相馆照相,那管屁用!那能创‘四好’吗?小知识分子。”说完,他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被子叠得刀切似的。

天哪,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臭”我,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帮助”。我从心里恨起老胡来。

第二天吃过晚饭,老胡要找我谈谈。我不敢不去。我跟他来到离营房不远的海岸边,在一个石凳上坐下。他开门见山:“怎么了,我昨天说了你两句,你就记仇了?这哪像个军人!这是革命部队,一切都要严格。不严,打起仗来怎么办?”说到这里,他语气有点缓和,“当然,你没做好,我也有责任。新被子不好叠,多叠几次就好了。走,回去帮你练练。”原来,老胡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老兵老胡——军营纪事之二

还别说,在老胡的帮助下,我的内务从此在班里一直保持领先。更让我高兴的是,大家都说我身上虚荣懦弱的学生气少了,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我想,这还不是老胡给逼出来的。就说那年隆冬,我们连在海上抢种海带苗,我和老胡在一只小木船上作业。我的两只手冻得像紫胡萝卜似的,五指攥起来都困难,加上晕船,我真有些支持不住了。这时,只听老胡大吼一声:“要想睡觉,回家去。这里要英雄,不要狗熊!”他这一叫,我来气了。你小看人,谁是狗熊?拼死也要做个样子给你看看。我一赌气,一咬牙,一直坚持干到完成任务。晚上连队点名时,连长特意表扬了我,说我革命意志坚定,我哭笑不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老胡有了好感,发现他身上还真有些闪光点哩。有一次,班里的一个新兵,发现新大陆似的告诉老胡:“我在军人服务社门口,看见昨天给咱们做报告的那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口里含着糖块呢。”老胡听后,不以为然地说:“他光吃糖块吗?他还拉屎放屁呢。”我和那个新兵都大吃一惊。“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是人,不是神。学先进别学傻了。”老胡这番话让我思忖了好长时间,也让我明白了一个很简单而又很深刻的道理。

老胡是个刚强的汉子,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一天夜里,老胡悄悄把我推醒,让我给他代写一封家信。我当然很高兴。老胡打着手电筒,上边用报纸遮着,他一边慢慢地说,我一边认真地记:

母亲大人:

听说您胃病又犯了,住进医院,儿子很着急。本想回去看您,但最近连队正忙着搞国庆战备,实在走不了,只有让小弟多操心了。我把积攒的六十元钱寄给您,不够用,我再想办法。

另外,关于我个人的事,人家女方不同意,咱就不要太强求,强扭的瓜不甜。还有,年底我可能复员回家,等回到您身边,我好好侍候您老人家。不过,这段时间我还要好好干,争取退伍前解决入党问题。班长说,有希望。望母亲多保重。

您的不孝儿子玉

我替老胡写完这封信,不知怎了,老是睡不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当时,我也没有好意思问他父亲是怎么回事。

不久,老胡真的要复员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队举行欢送老兵的宴会,老胡喝了不少酒,但没说多少话。

熄灯前,老胡把我叫到营房外的一片空地上。一开始,他沉默着不说话,只是把脸转向一边,像是看着朦胧的远山,又像是看着天上的星星。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小张,我要走了。以前对你有不到的地方,请多包涵。”说着,他递过来一件东西,“没什么送你,留个纪念吧。”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只小马扎子,就是伴随老胡六年多的那只磨得发光发亮的马扎子。我一下抱住老胡,哭了,哭得很痛……

是的,沾化的老枣树,虽然枝干坚硬沧桑,但结出的果子却甜脆爽口,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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