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说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一门手艺学仨月,只在眼里;学上三年,才能扎根心里。而我曾在三个月内学了两门手艺,虽末学有所成,却也刻骨铭心。当然,那不是学成之后的欣慰和满足,而是学手艺过程中的被迫、浮躁和生死疲劳!
高中毕业以后,因为是农村户口,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回乡知识青年。那时,吃国家供应粮的城里学生早已实行了上山下乡,我回乡务农当然无怨无悔,甚至还有点儿荣归故里的得意与自豪。和我一起回到生产队的还有另一名男同学,我们俩相处得很好,几乎每天都要在一起,尽谈着些睡地摸天的梦想。可没想到的是,一段时间后他竟成了生产队的记工员,胳肢窝里夹着个记录本,只等社员收工时在路口记记出勤的人名。那前呼后拥、惬意而又风光的样子,让我羡慕不已,甚至还有几分妒意。而我却去了一个被当地人称之为“窑屋”的地方,做什么,学手艺!
何谓窑屋?窑屋就是制作泥碗、泥罐、泥盆的作坊。几间草屋,一台木轮,一垛红泥。说是学手艺,其实就是一个脚蹬手刨揉泥条、蹬轮子的学徒工,与学了八九年的书本知识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全是怨气和憋屈,父亲见我闷闷不乐,流露出几分理解与疼爱:“两个毕业生回到生产队,我这个当队长的,总不能再让你来做记工员吧!”听了父亲的这句话,我琢磨了半天,想想也是个理儿,就说:“其他轻松点的活儿也行,总比去窑屋里蹬轮子强吧?”父亲一听这话,却又严肃起来:“手艺是个宝,一辈子饿不倒。去窑屋整窑活儿,有什么不好?在那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不光能学到手艺,还能挣工分、拿提成。”父亲的态度很坚定,显示着它的威严,也在履行着他的责任。
俺的这个村,就座落在过满山的南坡。山坡上厚达丈余的红粘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土质细腻无杂质,粘性也大,就像宜兴紫砂壶的颜色。不知何年何月,村里人开始利用了这种资源,竟鼓弄出十里八乡庄户人都特别受用的碗罐盆来。一年之中除了严冬,大半个村子的几十口窑屋昼夜不舍,整制陶坯;山坡上的十几座土窑,也不停地冒着青烟。出窑货时碗罐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回荡在山野,清脆而悦耳,也给整个山村带来一种喧嚣。整窑货,这是一项足以养家糊口或不可小觑的副业收入。有了它,社员们的工分价值就高了许多,年终分配也丰裕了许多。一般地,窑屋的作坊总共需要三个人,一个是匠心独运的师傅,他能像变戏法一样,将一坨黄泥在轮子上拿捏成一件件形态各异的窑货;一个是凉晒陶坯并为之整形、做工艺的二匠人;再一个就是踹泥、蹬轮子、打扫场地,干下手活儿的徒工。我没有磕头,也没有拜师,因为整窑活的匠人就是我的堂伯父。伯父当时年近半百,是村中整窑活儿的头把匠人,他所制作出的盆盆罐罐,厚薄均匀,造型敦实,美观大方。有了这层关系,我这个凭靠力气蹬轮子的,哪还需要什么拜师学艺。
但是,我的轻蔑与小觑很快就在一阵实践之后败下阵来。靠着右脚为动力所旋转的轮子,是由陈年的桑木制成,大如磨盘,厚度拃余,光洁明亮,沉稳厚重。轮子被深深地陷在一个圆型的地坑里,与地平面不凸不凹,并靠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桩作轴心。匠人们就是这样在旋转的轮子上,将一坨坨红泥巴渐渐地变成泥碗、泥盆或是泥罐、泥缸的。这不停转动的木轮子,就是匠人展示高超技艺的魔幻平台。开始时,我扶着固定在墙壁上的木橛子,轻松地蹬着轮子,伯父一边把控着他手中的泥团,一边矫正着我的用力大小,从而达成互动、默契的效果。但两天下来,我蹬轮子的右腿就感觉到像被灌注了一桶铅水,接着小腿也肿胀的像大腿一样粗。伯父见此皱了皱眉头,又试探着问:“学这个手艺,得吃点苦受点罪,你能撑得住吗?”我听后哭笑不得,且又无可奈何,只“嗯”了一声。但带着情绪蹬起的轮子,却频频惹出麻烦,不是让轮子时快时慢,就是将轮子上的泥陶蹭了轰然倒塌,这让伯父大为恼火。我明白,无论什么样的手艺人,他精心制作的活儿一旦毁于异常,就会恼羞成怒,可我的伯父却不动声色,只是呆呆的发着愣。他越是这样,我的心里就越不舒服。从此,我的心理出现了障碍,有时双手捧着制作好的陶坯去门外的晒场,走不上几步就因为用力不匀,又将那软不拉踏的陶坯挤压成了一团烂泥……最终,我在羞愧难当中,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了窑屋,算是结束了这半个多月的学徒生涯!
回到家中,我躲闪了好几回,还是没有逃脱父亲的严厉训斥:“你以为蹬轮子、踹红泥就是一个力气活啊!人家有的蹬着轮子,就像撑着小船一样轻松,实际上那是巧劲。你是怎么蹬的,硬拼力气。你大伯父看透啦,说你不适合跟他学这门手艺。”父亲这么一说,竟让我如释重负,满以为这一回他肯定会给我再找个轻松惬意的差事,比如下湖看看庄稼、小码头上管管沙石之类。可他就是不说,我忙问:“那我还能干什么?”
“我已经给你想好了,上山打石头,那也是一门技术!”听到父亲的这个安排,我的头脑一下就懵了,山上的活儿不仅风吹日晒,劳动强度大,还因为爆破时漫天的碎石,就像一群群小燕子一样,随时都会落到身上。可父亲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他见我一脸的茫然,又解释说:“靠山吃山,你就跟着褚石匠打石头,学石匠,也是一条不错的门路!”
真是父命难违啊!无奈之下,我还是跟着那位褚姓的石匠,来到了后山上的石塘里,开始学习我的第二门手艺。褚石匠三十来岁,身材不高,矮胖墩实,可他心灵手巧,人也随和,听说他从小就有一双辩石、开石、用石的慧眼,什么“青石细、白石硬”,什么“看石三遍、落锤一线”,还有“石性有道理、顺纹才省力”等等,一块大小不等的石料,经他一琢磨就可以量才而用,雕凿出精美的石槽、碌碡或石臼,甚至是石猪、石羊、石牛来。褚石匠还在部队做了几年的工程兵,前几年他一回到家乡,就有了用武之地。按照安排,他带着一队人马,在山上一个废旧的石塘里,就办起了生产队的采石场。
跟着褚石匠第一次来到山坳里的石塘时,正是秋老虎横行的季节,一个大约二三百平米的石塘里,就像一个烧热了的锅框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再一抬头望去,悬崖峭壁上的一块块大石头呲牙咧嘴,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这让我毛骨悚然。石塘里共有十五六个人,七八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专门拨离石头上层的浮土,叫“拨浮土苗子”,剩余的几个人年轻人,就是石塘的骨干力量了。大家三个人一组,一人掌握着钢纤,两人凭借着手中的二锤打凿炮眼,以供装药炸石。炮眼的选址,一般都是居高临下,站在陡峭的崖壁上,开始时我的双腿抖动着。手中抡起的二锤也总不听使唤,这只足有十斤之重的铁疙瘩每每抡起,总是落不到钢钎上端的点子上,要么落空砸了自己的小腿,要么就砸在掌钎人的手臂上。但是,我的这个笨拙的动作,还是得到了大家的同情和谅解。由此,我的心渐渐地放松下来,把握锤柄的双手灵活了,落锤的定位准确了,手掌上的血泡开始脱皮结茧,双臂上的三角肌也凝聚起强劲的爆发力。半个月之后,我可以将锤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钢钎的顶端。又过几天,凭着强劲的臂力和持久的耐力,我与另一位轮锤的同伴已经完全形成了默契的组合。在“啊哟哟”、“啊哟哟”的号子声中,二锤从钢钎的顶端轻轻地滑落,然后随着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再一次准确无误地落到了钢钎顶部。这样,铁锤周而复始,如轮飞转。在锤头强劲而又猛烈的惯性的作用下,钢钎变得更加坚硬起来,打凿的炮眼里不时冒出缕缕白烟,可谓是一锤下三寸!
渐渐地,我对采石这门技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点火放炮时的那种刺激,还有被轰下的满塘石料。正当我缠着褚石匠教我雕凿石器工艺的时候,一件令我不敢奢想的阔差儿,终于不期而至。那天晌午,我从山上刚一回到家中,就看到父亲满面的乐意,他有些兴奋地对我说:“广播大喇叭里念了你写的稿子,大队支书听了很高兴,说支委会已经研究过了,要你明天就到大队部去!”
“去那干什么?”我忙问,又有些故弄玄虚。父亲却不计较,也没有往日的那种严肃,爽快地回答说:“到大队跑跑颠颠,写写画画!嗯,就是写写什么新闻报道,还说要你干青年团的事儿!”
“噢,我还以为又让我学什么手艺哩!”我的话带点儿情绪,又有点儿得意。可父亲毫不介意,却循循善诱:“你以为跑跑颠颠,写写画画就不是学手艺啦?这和进窑屋、上石塘没什么两样,都要吃苦耐劳,都要用心用脑用力!”
晌午饭时,母亲更是高兴,她说:“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上学,高低有用了!”她专门炒了几道菜,其中一碗羊肉膻味很大,可葱姜辣椒还有花胡椒这些佐料放的多了,倒也香鲜无比,以至让我吃得有滋有味。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严父的良苦用心,感受到了慈母的心愿与期待。至今,我还在回味着那顿饭的香甜,感受着“学海无涯,艺无止境”的人生真谛!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此文发表在2025年10月《青春》杂志。